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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母亲

时间:2024-05-04

徐仁河

母亲当初嫁给父亲,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母亲开玩笑说,当年嫁给父亲是“下嫁”。母亲的娘家很有钱,外公是四乡闻名的大作户。大作户的意思是家庭富裕、吃穿不愁。大姨是长女,前些年出嫁去了外县。接下来再大些的就是母亲。母亲十七岁不到,本不急于张罗人家。事实上,母亲长相秀美,是方圆十里数的着的好姑娘。上外婆家提亲的媒婆也数不清有几拨,外婆都不愿轻易许婚,总觉得后面还有更好的。就这样,一年两年三年过去了,母亲身边的女伴大都嫁人,只剩母亲。那时农村人结婚都早,有的甚至童养媳,三四岁就在将来丈夫家里生活。当时结婚找对象,全凭媒婆一张巧嘴,一双小脚。不知是哪个媒婆说的,老刘家的门槛太高,都升半天云里去了。话传到外公的耳里,外公就生外婆的气,说篱笆扎那么牢,上好的白菜,猪都不来拱了。

祖父老实八交一个农民,祖母这是药罐子常年病倒在床上。父亲兄妹众多,父亲排行老二。父亲没有读过书,很小就跟人家学放鸭子,贴补家用。十三四岁之后则跟村里一个老木匠学手艺。木匠学徒很可怜,要至少三年,在这三年里师傅家的所有重活杂活都归他干。田里地里自不用说,师傅家的尿桶满了也是徒弟去挑去倒。大概是父亲木艺出师一年不到的时候,上外公家做过一天的手艺,不知怎地和母亲就暗自情投意合、彼此倾心。父亲央村中沾亲带故的张媒婆求亲。张媒婆起初不肯,父亲跟她交底,但凡去说,我们俩私下都好了大半年了,只欠穿针引线的姑姑您呐。张媒婆哈哈一笑,自信满满地上我外公家去了。外婆好久未见媒婆上门,起初很是高兴。媒婆很会来事,谎说父亲家也是个大作户,家里吃穿不尽。年轻辈很有出息,公家人打堆,有公社上班的、学堂教书的。吃穿不尽这话,是骗人的。父亲一大家子,每年都有一两个月揭不开锅。后面这句倒是真话,大伯是一个教书匠,一直在外地教书谋生。大叔共大毕业,共大是“共产主义劳动大学”的简称,毕业的时候被公社主任看中了,选去当了文书。外婆很高兴,接着问道,那他们家房子怎么样啊?这倒不好瞎编,因为其后一旦谈妥,女方是要派人看婆家的,主要就是瞧瞧房子咋样。媒婆说,就是房子差点。不过一家人勤快,有工作出路好,将来会造新房的。外婆笑眯眯的,也便谦虚了两句说,其实我也不是挑剔的人,只要郎婿善待我女儿,就是住窑洞也心安啊。我老家地处赣东北,外婆嘴里的“窑洞”自然不是陕北人家栖住的那种依山而建的民居。我们当地有个习惯烧炭或者烧砖什么的,要垒一个黄泥土窑。木炭或者砖瓦烧过之后,那垒土窑空洞洞弃之不用,没钱造房或者流浪人便会占据,老家人称其为“住窑洞”。不过是一句客套话,孰料一语成谶。

外婆知道大伯和大叔的工作后,笑眯眯接着问我父亲是干什么的?媒婆说他啊是一个木匠。外婆脸一下子就阴了,心想小木匠将来肯定没什么出息,就想反悔来着。媒婆把情况反馈回来,这下,把父亲惹恼了,当时正值冬季征兵,父亲就上公社武装部报名应征。报名、体检、政审,一路过关斩将,后来真就征兵体检验上了。那时候能够当上兵,是一个不小的出息,在部队吃香喝辣,混得好就提干当军官。纵是退伍回来,一般也都有工作安排的。父亲将入伍通知书托人递到了外婆面前,外婆又喜又愁,喜的是自家妮子嫁得如意郎,愁的是女婿当兵这几年女儿要吃千般苦百般罪,而且她还刺探了一番父亲的家庭情况很糟,家中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小弟小妹和一个药罐子不离的老娘。依然是母亲坚持,母亲说你当初嫌人家没出息,如今人家兵都验上了还有什么说道。纵是将来吃苦,这是女儿自己选的人、自己走的路,不怪任何人。

父亲在新婚第三天就胸戴红花去了部队,只留下母亲一个人独守新房。那时候祖母已重病在床,都是母亲在祖母身边忙碌。不仅病中的祖母需要伺候,而且一家老小的一日三餐都要母亲锅前灶后地操持。家里是忙得团团转,母亲还要到生产队上工挣公分。要知道没有工分,到了年终就分不了红,领不到粮食和工钱。家中的劳力只有祖父、母亲,而每天吃饭的碗筷则是六七副,不挣工分怎行!紧接着一番春种秋收,到了冬月,祖父开始张罗大叔的婚事。大叔的婚事也是头年就议定的,但当时父亲刚刚结婚,家里负担不下,定了第二年。娶进新人,家里只有除了灶房和堂屋,只有两间房。一间祖父带着小叔和小姑他们住,另一间是母亲的婚房。母亲很大度,主动提出来说,自己这间给大弟作婚房。大叔说,大嫂那你住哪?母亲说我看过了,旁边五婶家的柴房空在那里,我搬那去住。祖父想了想,也只能如此了,跟五婶她们家说道了一番,她们家也愿意相助,象征性地收了点钱把柴房卖给了祖父。祖父带着大叔给柴房稍微修葺了一下,换上了门锁,就让母亲住了进去。草春三月,父亲回来部队探亲,他带给母亲一个好消息,他已经当上班长了。不出意外,半年之后就可以提干,至少是排长什么的。母亲也为父亲高兴,晚上,父亲摸着母亲满是茧子的手,听着母亲述说家事。又看看四处漏风的房子,哽咽地说,让你吃这些苦,真不落忍。母亲则道,我这算什么呢,老戏里面人家王宝钏为等她丈夫薛平贵,寒窑受苦十八年咧。父亲说,你放宽心,慢不过两年,我在部队提了干就把你接去随军。那部队家属房你是没见过,大洋房子一排溜,嚯,洋灰地面,自来水池子,冬暖夏凉的,舒坦……父亲说得口沫横飞,母亲偎在父亲怀里,安安静静地听着,眼睛里有着星星在闪。

探亲假短得就像夏天的棒冰,没来得及舔上几口就化得没了影踪。父亲重新回了部队,母亲记着父亲的嘱托,除了照顾一大家子的生活起居,伺候病中的祖母,还要多上工挣工分。转眼又是春去冬来,公社上了一场大型的水利工程,修建喇叭坞水库,要求村不分南北、人不论男女,齐干快上,掀起社会主义建设新高潮。山头、田边到处插上了“抓革命、促生产”的语录牌。分派家里男女劳力各一个指标,祖父老了干不动,男劳力是小叔去了,小叔那时候只有扁担那么高。大婶那时也怀胎五月,母亲说女劳力就我去吧。她随浩荡的劳动大军朝深山大坞里的工地进发。男的一般是砸石片、搬石头,女劳力的活也不轻,挑土运砂,担泥戽水。负责派活的村支书对母亲说,你是军属,可以挑活、可以少干点。母亲心高气傲,也有点给部队里的丈夫争脸的念头,是重活累活抢着干,只比人多不比人少。那时候搞大会战,人海战术。到处红旗招展、人山人海。高音喇叭整天不是播语录就是喊口号,在气氛渲染下,大家都泼命似的把汗水甚至血水洒在工地上。冬天的水冰冷刺骨,母亲分明听见自己的牙齿在咯吱吱捉对厮杀,可是筑坝水底下缺少护桩的人,母亲纵身跳下齐腰深的冰水里,去扶住圆木削子。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随后扑通扑通跳下一大串大姑娘、小媳妇的身影……

回头说一说我的父亲,这个时候他已经当上了代理排长,之所以不能一步到位是因为他有个略显致命的弱点——不识字。幸好部队有扫盲班,父亲在闲暇之余认识了不少“不说话的朋友”,也因为此父亲开始能够给母亲写家信,而不必太劳烦自己的战友。和他分在同一个部队的邻乡战友姓洪,参军入伍之前读完过高小,一到部队就被选去培养成军医。之前父亲的多封家信均出自洪军医之手,故总是觉得有股消毒水的味道。搞得接到信的母亲不明所以。那时候正处文化大革命中期,各地都掀起学习毛选著作的高潮,部队也不列外。到处刷满了大标语“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做毛主席的好战士!”“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奋勇前进!”到处语录,遍地红歌。父亲组织班上士兵一到天黑,除了训练就是赛哥,曲目多是《大海航行靠舵手》《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等。父亲不仅文艺抓得好,射击也是强项,他训练的兵在全军大比武中,百米射击勇夺第一。父亲因此被部队首长看中,选作全军“积代会”代表。“积代会”是那个时代特有的政治名词,父亲积代会代表的全称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代表。父亲在广州军区一路讲演,获鲜花和掌声无数。部队首长也是极为高兴,明里暗里说了多次,告诉父亲好好讲演,回部队之后,让他当尖刀排排长。在部队,排长一级就属于军官了,当时这给父亲诱惑和激励极大。在广州的那段时间,我父亲这辈子最得意的时光,此后经年,这些陈年往事还时常在其嘴边出入。部队为了纠正父亲拗口的江西老表腔调,还特意把连队文书阿亮临时任命为父亲的普通话教员。阿亮是广东本省人,除了郎朗上口的普通话之外,还会一口地道的粤语。闲暇的时候,阿亮还会教父亲一些广东话,以便父亲能够在军营之外和地方上的人打交道。父亲是军中模范、阿亮也是个翩翩公子,两人一走出部队军营到了地方,立刻招蜂引蝶一般,吸引地方女青年无数。父亲出自农村,加之家中已有婚姻,对自己很是约束,阿亮则不然。他在广州各个社交场合进出无数,最终和一个北京下放广州的女知青卿卿我我起来。

这也没什么,军人也是人,谈点正当合理、两情相悦的恋情算不上什么大错。但错在其后发生的事情,那已经是父亲和阿亮地方讲演结束回到了军营内。阿亮回到了连队文书的岗位,父亲继续当他的代理排长。有时候在连部两人会续续旧情,谈天说地。阿亮也会找父亲夜谈,反正父亲那时待遇不错,住的是单间。在聊天中,父亲隐隐有些奇怪,阿亮的嘴里不再是那些毛主席语录和阶级斗争,讲的是些三年自然灾害并非天灾而是人祸、还有一些什么暗羡资本主义世界的话语。父亲是个大老粗,自然听不太明白。又是自己战友,父亲将阿亮的“反动话语”全当是风吹过耳。有一天晚上,是父亲带领他的那个排值哨界河。有必要说明的是,父亲所在的这支部队驻守保安,就是今天的深圳。对面就是灯红酒绿的香港。上世纪五十年代至八十年代,有将近一百万名内地居民,由深圳越境逃往香港。这被研究者认为是冷战时期历时最长、人数最多的群体性逃亡事件,史称“大逃港”。当时对偷渡者的打击是异常严厉的。凡不经合法手续前往香港者,都被视为“叛国投敌”,抓到就处以收容、逮捕,甚至枪决。而驻守保安边防部队对偷渡者是最后的阻碍和最大的噩梦。当然,“逃港”事件在五六十年代为最,一九五二年,三十二岁的张爱玲只身在烈日下走过了宝安县罗湖桥来到香港。不仅张爱玲,据说金利来集团董事局主席曾宪梓、著名作家倪匡,也都曾是逃港者中的一员。到了我父亲在宝安当兵的时候,逃港事件就少得多得多,但也并不是没有。就在那晚,一件改变父亲命运的事情发生了。

父亲带着一个新兵,挎着枪,站在界河一个水泥埠头站哨。底下三个班长又带着几个士兵或明或暗,在界河这端拉成一个散兵线。起初开始浑然不辨,月冷凝霜。突地莫名的声息惊动了岸边苇丛的水鸟,贴着水面扑啦扑啦疾纵而去。父亲警觉起来,看见平静的水面有波纹荡漾。父亲呼喝一声“警戒”,拉开枪栓,高声喝问“谁在水里?快出来,不然,开枪了!”水里头慢慢探出一个头,接着又一颗水淋淋的人头露出水面。几个新兵奔下河把那两个人解压上来。黑乎乎,看不真切。父亲职守界河多年,这种凫水逃港的事件不是第一次遇上。他交待其它人继续守卫,而他带着新兵准备将偷渡者押解到团部去审查。没走出半里地,背后一个粤语声音低低地传来,“徐-排-长”。父亲猛然一惊,回视他抓获的“俘虏”。父亲打开电光照了照,一男一女。刚才呼唤他的就是那个男的,脸上挂满水草,细细一看不是旁人——阿亮。再一看那女的,也有些面熟,依稀就是当初和阿亮谈恋爱的北京知青。父亲摸一摸口袋,对两个新兵作声道,我掉了只钢笔,你们回头帮我找找。两个新兵应声而去,父亲低喝道,阿亮,你怎么也想逃港,你这是叛逃知道不?!阿亮喃喃道,比法西斯还法西期、比秦始皇还秦始皇,这日子真没发过!那女子也嘤嘤道,北京回不去了,只有去香港……两人的说辞,父亲不会理解。当时父亲天天接受“思想教育”,对香港的概念是“资本主义的花花世界”,“富人的天堂、穷人的地狱”。但知青她们私底下常常偷偷收听香港电台。而阿亮是广东本地人,时不时有香港人回乡探亲,带回“新奇”的物品和见闻,什么威化饼、塑料雨衣等,这一切,让许多返城无门的知青和广东土著们,从香港看到了人生一线新的亮光。父亲看了看阿东和他的女友那哀婉的眼神,内心摇摆、挣扎不已。从道义上说,父亲必须忠诚职守。可是战友兄弟般的情谊,又让父亲不忍见阿东被擒后,军规国法下,头颅不保。最后父亲内心的柔软占了上风,捡起一块石头,示意阿亮往自己脑后去砸……

那一年的春节,父亲是在军区医院里度过的。父亲因为看守不严,让现役军人逃港。这个政治影响很恶劣,父亲的代理排长职务很快就被撸掉了,之前提干、穿上四个口袋的军官制服的梦想更是无望。父亲心灰意冷,在军区医院里泡起了病号,一呆就是大半年。其实,部队首长还是待他不薄,侦讯部门早已查出父亲有私纵的痕迹,可是部队领导并没有对父亲做更大的处分,只不过一个小小的严重警告而已。当然,这不光是部队领导对父亲网开一面。驻守保安的四十二军某团,没有受太多“左”的思想冲击。部队明里暗里处置过太多逃港者和叛逃事件,部队首长都是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士兵遇到爆发的逃港人群,一般都会把枪口抬高一寸。要不然,哪有一百万人成功逃港,这支部队可是一支铁军,如果他们真心阻止的话,是一只鸟都飞不过去的!让父亲萌生退意的是一封电报。电报是教书的大伯打来的,电报很短只有四个字:母亲病故。父亲涕泪磅礴拿着电报去连部。连指导员不批,理由很简单,父亲还是在处分期。连指导员一向对父亲有较大成见,原因在哪,父亲没向旁人吐露过。本来那个“学习毛主席著作积代会”代表原来定的是他,可是团长一句话,就把指标拨到了父亲头上。连指导员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喝令父亲道,处分期内,要老老实实,不许说话不许动。俨然把父亲当做了阶级敌人。父亲哪能受那个鸟气,于是爆发了肢体冲突,倒霉的自然是父亲。假没有请成,还关了入伍以来的三天禁闭。得!探亲假请不成,病假还请不成嘛。父亲一生气,弄了张伤病假证明,又去团部医院泡上了病号。

父亲在部队不顺畅,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中也是颇不安宁。祖母过世了,是母亲里里外外帮着祖父、大伯料理丧事。祖母去世的早,那时候哥哥和我都没出生。我只在小时候家中的相框看过她老人家一面。据说祖母原是地主家的小妾,后来解放了,祖母就跟了地主家的年轻长工成了家。那个年轻长工就是我的祖父。祖父干农活是把好手,土改的时候的确分了三亩好田到他名头上。他也的确干得有模有样、有滋有味。那时,大伯、我父亲、大叔他们都还好小,祖母是裹小脚的千金,干农活的只有祖父一人。可是他照样让一家老小衣食无忧。可惜,上面开始搞人民公社,很快那三亩田又被收上去了,全家逐渐开始闹起了饥荒。十几二十年里,祖父在生产队的田里累驼了腰,也是个十分劳力,一年到头家中勉强吃个半饱。后来子女长大,大伯出去教书、父亲当兵,大叔去了公社上班。小叔和小姑虽淘,也能帮忙做点力所能及的家务。可是祖母却身子沉重了起来,一年药罐子不离。还是亏得嫁进门的母亲,里边操持家务,外面挣工分,让这么个大家庭渐见起色。祖母葬进了村子前山石子岭,一家人哭哭啼啼把祖母一个人留在了冰冷的山坟墓穴中。每年只领受清明、冬至、年夜饭三场祭祀。母亲在坟前祈愿,娘啊娘,您在天上要保佑阿二在部队好好的,不求高官厚禄,只盼无病无灾!这是母亲的真实想法,年轻的母亲不求父亲参军当多大的干部做多大的官,只求一家人平平安安。父亲当初参军到部队信誓旦旦,不混出人样不回乡。母亲叫大叔写回信婉转劝告——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这两句话,三十余年后,母亲转赠给了我——她在乡镇仕途毫无建树、心生退意的二儿子。

父亲的军旅生涯,被母亲不幸言中。那一年秋天,中国发生了一件举世震惊的事情——林彪“九·一三”叛逃事件。林彪叛逃事件在军中的震动和影响巨大,赏识父亲的那个部队首长据说来自林彪阵营,因此被撸官降级,调离部队。继之上任的首长左的思想很重,父亲私纵逃兵的事情被重新评定。父亲因而背上了更大的处分,被要求在这年的冬天退伍返乡。本来像父亲的情况,无论是提干还是转业,都有很好的安排。可是父亲是光屁股走人,什么都没有。

当过兵的人,都有一个切身感受。去的时候,炮仗齐鸣、披红戴花、锣鼓喧天;回的时候,眼泪汪汪、冷冷清清。父亲也是这般,不过让他稍感欣慰的是,那年多了一个迎接父亲北归的浩大仪仗,一场罕见的大雪来自天籁。父亲一个人在县武装部一边欣赏南国不多的满天雪花,一边犯愁呢,是母亲顶风冒雪、披蓑戴斗,走了几十里山路到县城迎接父亲回家。

可以这么说,父亲当年退伍回到家中,母亲欢天喜地,有别于送父亲参军时的“十送红军”般的心境,而父亲一定是心中怀惭。回家当晚,一些远亲近邻都来探望。可是父亲感觉到大家亲昵之外的一丝遗憾,这里面其实是父亲自己心怀愧疚过多的缘故。待探访的人群散尽,破败的柴房只剩下一头忙碌收拾茶盏的母亲和垂头叹息,抿着烟屁股的父亲。母亲一脸的喜气,双手在围裙上蹭蹭说,部队真是锻炼人,以前的你瘦得麻杆样,如今是壮了不少。父亲捂着母亲的手说,让你失望了,本来苦日子就快熬出头的,我没把握好……母亲一把按住父亲的嘴说,“狼行千里吃肉”,好男客在哪都能混好,我相信你!那一晚的雪,极为浩大,可是我年轻的父亲母亲居然毫不为意,一晚上热聊直至天亮。起床的时候,父亲偶然一瞥,被子靠脚那一头,积满了干雪。再抬头四顾,这柴房四处漏风、到处渗水。父亲的眼泪当即淌下来了,他不知道这些年,母亲住在这样的破窑般的柴房里是怎么熬过来的。母亲赧然道,夏天可好了,都不用扇子,东南西北风都有,就是冬天差点……

父亲退伍回乡,祖父问他准备干点什么?父亲抓抓头说,还没想好。这时候公社的武装部长闻讯也来看望父亲,他想请父亲去乡里当武装干事,教教基干民兵们训练打靶什么的。可是被父亲一口回绝了,估计是父亲睹物思人,怕一看到枪炮什么的就想起自己的军中往事。祖父的意思是父亲到生产队挣工分去,那时候大家还是生产队里干活,极少有自谋职业的。父亲盘算了一下,像他一样的男劳挣一天工分十分,就是一块钱。年底分红也不过三百来块,而自己有门木匠手艺,一天可以赚一块五,比工分强些。可是木匠活也并不是天天都有啊,得十里八村到处找活,但那是对手艺人管制极严,一定要有介绍信什么的。父亲提着两盒点心上了大队书记的家门。父亲对支书说,牛崽叔,我刚退伍,一直就想来看你。家里房子破得像个窑洞,收拾了好些天。支书也说,你家房子拴牛行,住人那是真不行。父亲说,是啊,我也是这样想得。多挣点钱,把新房子竖起来。我有木匠手艺,想出去找点活,能不能给我开个介绍信?支书也是出了名的铁笊篱,说开证明没问题。我家的谷仓你能不能帮我弄弄?父亲一口答应。

父亲对母亲说,我出去干手艺,挣点钱盖新房。这一年两年的不能时常落家,家里的事,你多担待。母亲知道父亲的心思。母亲说,家里有我,放宽心。自己在外边要住暖吃热,对自己好点!父亲在外县找了几个同样做手艺的人,组成了类似于今天施工队的木工合作社。而后四处承揽木料加工活,大至房梁屋柱、小到梳妆匣子,无所不为、无所不精。就在那年,一个新生命在母亲腹中孕育,那是我哥。母亲的妊娠反应严重,每天几乎滴米不进,吃啥吐啥。祖父请来村里的赤脚医生,看到母亲整个人虚脱得成一张人皮。赤脚医生大为心痛地说,实在不行把胎儿弄掉吧,人哪经得住这样折腾。依然是母亲每天凭着信念,撑起自己的身子。饭吃不下喝米汤,米汤吐了再喝,喝了接着吐。两个月之后,母亲和我哥一道打赢了这场战争。父亲一年只回来三四回,七八天,“寒树鸟初动,霜桥人未行”都是披星戴月、餐风露宿的。那一年的冬月尤其寒冷,雪下得簸箕那么大。母亲已经怀胎十月待产,母亲住的柴房虽然被父亲续上了干稻草,仍然难以抵御见缝就钻的寒风。那天早上,母亲感觉腹疼难忍。她起床开门想去隔壁叫人,阵痛袭来,她一下子就瘫倒在门框边上。母亲无力地呼喊,可是外边啸叫的风盖过了她的呼喊。血即刻涌来,母亲支起身子,将旁边炭火盆里的草木灰一把把填到屁股底下。等到小叔小姑他们听到小孩子的啼哭声,前来砸门的时候。我那灰头土脸的哥哥,定定地看着一脸慌乱的来人蜂拥而入时,霎时止住了哭声,脸上露出他那个年纪不该有的丝丝笑容。

大哥满月的时候,父亲在外边仍未回转。裹着小脚的外婆坐着二舅推着的独轮木车来看母亲。打量四处漏风的房子,看着哇哇大哭不止的大哥。外婆不住地垂泪,掏出别在胸襟前的方帕子,数落道,叫你当初不听我的话,如今吃苦受累的,哪里有个人样。吃得像个猪食、住得像个窑洞!紧接着又愤怒声讨半年不落家的父亲。别人当兵回来,都有个班上,我家郎婿……母亲转过身子去给大哥喂奶,给老太太一个冬天的背影。

要造房子,先得备钱,再得备料。父亲造房子的钱准备的差不多了,接着就开始备料。一是砖瓦料,没钱的人家一般考虑的都是黄泥土坯墙和稻草屋顶,这种房子我们老家遍地都是。父亲不做此想,父亲中意的是青砖灰瓦房。他到十几里外的砖瓦窑厂定制好了一批。还有就是木料,一般是屋柱、横梁、瓦椽、窗框、板壁、木门之类,种类众多,不及细数。那时候没有木材交易市场,要木头只能自己联系大队或生产队,交一定的费用,再自己上山去砍。一整栋房子所用的木料自然不在少数,为了省时省力,父亲自带干粮,白天砍树,晚上就和守山人合住在守山棚里。时运不济,一天晌午,父亲在伐木丁丁的时候,被一只叫做“棋盘蛇”的毒蛇咬伤了。父亲抛了斧头,昏死路旁,亏得一个在山上种香菇的香菇佬撞见,背父亲下山救治,才救了父亲一命。

我们家的拆旧建新终于动工了。父亲请来泥瓦匠,夯基、砌墙,砖刀如飞,房子一天天朝天空伸展。那些木工活则是父亲带着自己的徒弟干得,他带的徒弟不是别人,是我的二舅。二舅高小毕业,因为身材矮小,干不了什么农活,就央了母亲说要跟姐夫学木匠。房子一造就是大半年,母亲咪咪笑着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就拿出来烧给师傅们吃。有的人家却不是这样,说是肉菜挑不出指头宽的肉块,说是酒,浊得像刷锅水。那些泥瓦师傅见多识广,看见我父母两人吃干腌菜,大鱼大肉省给师傅都啧啧赞叹。

等到大哥满地跑,我也在母亲肚子里吮指头的时候。我们家贺梁起屋的爆竹声终于炸响了。新屋内人山人海,堂屋里烛影摇红,两边中柱上贴上“竖柱欣逢皇道日;上梁恰遇紫微星”的红纸对联。堂屋正中的横枋上贴“紫微高照”四个红纸写的大字。父亲特地请来了自己的木艺师傅出山给自家房子喝梁架彩。喝梁架彩,是造新房最后也是最隆重的一个时刻。木匠师傅一身新衣,喜气洋洋,手托茶盘,足蹬云梯,登上梁木两端唱道——

锉子斧头拿在手,主东请我开金口。

开金口,露银牙,子子孙孙享荣华。

开金口,开金口,开来金银堆百斗。

开了东来又开西,带着儿孙穿朝衣。

底下看众一般都是远道来喝架梁喜酒的亲朋好友,以及村人们和一群孩童。这时候一片应和道——好耶!

然后众乡亲一道帮忙将披红挂绿的横梁主梁忽而黑呦地运上屋顶,固定安稳。木匠师傅又作声道——

日出东方暖洋洋,太阳照我好住场。

前日起基定磉黄道日,今日竖柱大吉昌。

手拿金盘圆又圆,金盘里面五谷全。

五色果子撒过东,荣华富贵真威风。

五色果子撒过南,新造金屋多团圆。

五色果子撒过西,代代儿孙中状元……

木匠师傅在房梁上唱一句,下面大伙就跟着“好栋梁!”“中状元!”“好耶、福矣!”地应和。当然上述这些上梁的场面,我并没有亲见。母亲那天一直都是厨房忙乎,我在母亲肚子里,自然是什么热闹也没瞧上。这些都是我事后大一些,七八岁左右在村中玩耍看到过的场面。想来当日我家上梁也应是如此吧。梁上人向梁下看众不断抛撒糖果和糯米小磁粑,底下顿时大乱,一片哄抢。架梁那天,父亲特地把外婆接了来坐席。那时候还没什么交通工具,是父亲推着木质的独轮车接来的。外婆小脚巍巍地坐在独轮车一头,为了保持平衡,另一头坐着的是块大石头。外婆乐得不行,到了我家,抱着我哥,边亲边说道,崽咧,你真是好福气,住这么大的洋房子!

次年农二月的时候,我在新落成的家中诞生。那一年,发生了很多惊天动地的事情,最大的事自然是伟人逝世。从城市到乡村哭得铺天盖地。我母亲对我回忆当初说,你那时真不乖,大家在大队礼堂哭成一片,你倒好笑得格格地,我捂你嘴来着,你以为我逗你玩,笑得更开……也怪,都说毛主席万寿无疆,怎么就死了呢?!

老家分田单干的时候大概是八十年代初。那时候我已经有记忆了,家里从生产队里领回一只小黄牛。哥哥已经上小学了,我就当上了小放牛娃。五岁的小人儿,矮墩墩、胖乎乎跟在牛屁股后面。牛吃草的时候,我跟着;牛饮水的时候,我跟着;牛掀起尾巴拉粑粑的时候,我凑上前去看。家家户户喜气洋洋,忙着添置新农家、新家具。父亲的木匠活越发多了,父亲除了二舅还带了两个徒弟,一年到头忙得很。我和哥哥才比桌子高一点,父亲就开始备料为我俩盖新房,说是以后娶媳妇用。小的时候,我一直不能了理解父母亲对房子的感情。那时候喜欢丢石头砸房瓦,很享受地聆听石子在瓦垄里咕噜噜滚动或者破瓦而入的声音。还喜欢吊着门梁荡秋千、在门槛上刀斧齐上剁竹砍鞭……这些常干的淘事,无一例外,都会招来一顿毒打。

几年后,祖父去世,长眠在了石子岭祖母的同侧。又过了一两年,我和哥哥师范毕业在离家百里的外乡上班、妹妹也很快中专毕业。父亲母亲商量了一下,把家搬进了县城。每年的清明、冬至和年三十,风雨无阻我们都要赶回老家拜祭。除了上祖坟山,我们还会去老宅转一转、看一看,像探望帮我们看守家园的故人一样。哪里破了,哪里漏了,还要想着请人去修葺。有时候我也烦,便问父亲,这老宅风雨飘摇的,说不定哪天就塌了,干嘛不卖掉去呢?如果是母亲在场,他会在父亲朝我暴翻怒眼前向我摇手示意。母亲说,你爹把老房子当自己的老兄老弟咧!

小时候,很不理解父亲对房子的钟爱和呵护。成年之后,再回到旧时家中,发现小时候高不可攀的房梁是那么低矮,那些木质的门窗是那么粗制滥造。对父亲当初因我淘气损坏屋瓦、门柱而大施惩戒的事情,更是不能理解。一直到了我成家之后,在城区买了一栋百十平米的商品房,带上老婆孩子,拿着钥匙打开新居的时候,刹那间,我莫名其妙热泪满眶,真切体会到了父亲对老家房子的亲昵和喜悦心境。在我们老家,人生三大喜事: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华屋落成。每一桩喜事都是热热闹闹,鞭炮齐鸣的。父亲没读过书,自然没有“金榜题名”的企望。父亲和母亲的婚礼很是仓促,父亲一直是心中有愧。加之母亲嫁给父亲,在破落的柴房里度过了三四年寒窑岁月。父亲最强大的人生梦想,只能是“华屋落成”。那栋如今破败不堪、风雨飘摇的老房,承载了父亲母亲当年的光荣和梦想。

最近一次回老家拜祭,我的一个堂叔在石子岭找到我和父亲。他说他家子女长大准备分家,问我们房子卖不?价钱什么的可以商量。我不敢吱声,偷瞥父亲。父亲瞪了他一眼说,给你住行。卖却不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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