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阮小籍
见远山
到现在,我还没有进过一趟山里面,但进山的念头就如同刚刚拱出地皮的小草,一有风吹草动,就蹭蹭地往上长。因为冷的缘故,秋天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进山了。
大概是十月的某一天,我经过一个叫拉马店的村子,村子就在山路尽头的山梁上,平日里山大王一样被漫山遍野的谷子、芝麻和玉米簇拥着,此刻在颗粒归仓后原野间显得孤零零的,红红的枝头仅余的几颗柿子到越发显得寂寞了。好像是傍晚,夕阳欲下未下,金黄黄挂满玉米的一家院落里,一个小媳妇正匆忙收拾房顶晾晒的被褥,绣满团龙和凤凰的被褥同样也都是金黄黄的,这让寂寞的村庄有了暖色……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在阳光晴好的日子里,从我工作的单位就能悠然见南山了,也能看到山梁上拉马店村头的土地庙的房顶,有红色的旗在飘,看着看着,我的心就也飘了起来。拉马店只是伊川县的一个小山村,我出生在偃师,虽然都是广义的洛阳,但拉马店在我眼里却是遥远的异乡——
村子里的人都陌生,村子里的路却都熟悉,我喜欢一个人趁着星期天在村子里逛来逛去。看一对中年夫妇把新采的棉花用架子车拉着到皂角树下的老房子里,出来时架子车上是七八个已经包好的棉被,我猜想他们的女儿一定是该出嫁了,不然不会做这么多的棉被;我还看到门口有两个石狮子的一家人在院子里伤心地哭泣,很多的乡亲们在出出进进,忙着搭棚、生火、杀猪,几个人有的拿着唢呐,有的拿着笙,在哇哩哇啦地吹,我猜想他们家一定是有亲人逝去,因为在豫西的农村,大都如此。拉马店的村头堆满了经年的麦秸垛,这在山外已经不多见了,麦秸垛是牛、羊、鸡、鸭的乐园,但有时我也能看到有男人和女人在这里说悄悄话,有时是年轻人,有时是中年人,但都是很幸福的样子……
我想,我在拉马店人的眼里,也该是个异乡人吧。不知道他们怎么看我,至少在我眼里,他们是那样的幸福。即便是亲人的离去,也是一种淡淡的忧伤,没有了撕心裂肺的疼,世间万事其实都这样,只要隔了一段的时间和距离,一切都成了美,不论是忧伤还是狂喜,不论是重逢还是别离,也不论是土豪还是穷人。很奇怪,虽然我如今已经是年过不惑,但流浪的念头却如影随形,总是在别人的故乡里感动得一塌糊涂,也许正如某位诗人说的一句话,“一个人的精神和肉体,总有一个在路上。”这让我想起了泰戈尔的一首诗,“我要抛弃所有的忧伤与疑虑,去追逐那无家的潮水,因为那永恒的异乡人在等我,他正朝我走来。”我感觉拉马店的人都是异乡人,不同的是我正朝他们走来,无缘无故的与他们同喜同悲,所以,只要有机会,我总是会一个人去山里面,因为那里有我无缘无故的牵挂。我知道,我无缘无故的牵挂和拉马店无关,如果非要找出一点理由,也许是因为它在山里的缘故吧。
可是我已经很久没有进山了,很惦记那山里的人家,比如薄薄的一层霜的远山,比如静静的一场雪的远山,比如冷冷的一夜月的南山,都该是别有一番韵致,一定和春、夏、秋的山不同。那村口的麦垛旁会不会有粗心的鸡鸭拉下的蛋?那弹棉花的中年夫妇的女儿已经幸福地出嫁了吧?那年轻的小媳妇还是趁冬日的暖阳在房顶晾晒厚厚的棉被吗?
来吧,我听见冬日的远山在喊我!
冬山如睡
我总是在冬天里变得很是懒散和无聊,很想出去走走,比如这南山,在冬天里该是另外的一番样子吧。
宋人郭熙有冬山如睡之说,既然是睡了,一则不便打扰,主人都休息了,你却不请自来,且不敲门就进去,是很没礼貌的事情;二则睡觉的人,有啥好看的。冬天的山仿佛入定的高僧,虽然说不上面目可憎,但的确是索然无味,没有欣赏的兴致。
除非是睡美人,据说女人睡着了的样子就很性感,是一种让很多男人想入非非的样子。那么冬天的山,究竟是道貌岸然的入定老僧,还是我见犹怜的睡美人呢?
在《林泉高致·山水训》里,郭熙的原话是“真山水之烟岚,四时不同,春山澹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意思是春山如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夏山如破瓜之年的女孩子,浑身都荡漾着青春的气息;秋山如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正是女人四十一朵花的年纪,妩媚成熟;而冬山可就惨了,风烛残年,垂垂老也,连美人迟暮都够不上。
这是郭熙的一家之言,郭熙老也,他不知道冬山的趣味。我觉得冬山更像是锦衣夜行的大侠,莫测高深,或者是素年锦时的村姑,风情万种;抑或是普渡众生的菩萨,气定神闲。
我居住的小镇,隔了十里的原野和村庄,南边就是万安山了。万安山又称“玉泉山”,《名胜志》说,“玉泉山在洛阳东南三十里,上有泉,水如碧玉色。泉上有白龙祠,祈祷甚应。”万安山海拔937.3米,东接嵩岳,西达伊阙,沟壑深险,巍峨壮观,共同构成洛阳南面的屏障。山上有范仲淹和姚崇的墓园,有北魏的水泉石窟,还有欧阳修题诗的玉泉寺。正如郭熙所言,“真山水之烟岚,四时不同”,而我,尤其喜欢这冬日的万安山。
选一个阳光晴好的日子,沿着山路慢慢的一个人走。范仲淹墓我是一定要去的,墓园就在阳坡的一个山坳里,清浅的溪水在汉白玉的范仲淹雕像脚下静静地流淌,不远处就是一个叫范园的村子。冬日的暖阳下,一个村姑在晾晒被褥,一看就是刚结婚的样子,崭新的被子五颜六色,搭满了房顶,可以看到被面上龙凤呈祥、鸳鸯戏水的图案,在阳光下幸福地招摇。有句话叫做“生在苏杭,葬在北邙”,范仲淹就是姑苏人,以他龙图阁直学士的身份,也算是副局级了,死后无论是选择叶落归根的苏州,还是近在咫尺的北邙,都应该不是难事,但他却选择了万安山南麓的范园,的确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但这也正是万安山魅力的所在。大人物也好,草根也罢,都可以在万安山里安顿你的快乐,你的忧伤,你的落寞,你的放下……“世间荣辱何须道,塞上衰翁也自知”,与他的那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相比较,我还是更喜欢前者,锦衣夜行也好,普度众生也好,都不如素年锦时里老妻相伴、相濡以沫的那份实实在在的温暖。
范仲淹在冬天的山里锦衣夜行,野兔和野鸡在山脚的树林里自得其乐,溪边的泥土里,青蛙和蛇在等待远处的春天……冬天的山,睡了。
热闹满秋山
说起秋天的山,大都禅意十足,韦应物叶飘坠的空山,王维新雨后的空山,张耒身欲老的空山……都仿佛瘦、漏、透的太湖石,逃不脱一个“空”字。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李白的秋山是神采飞扬的;残云归太华,疏雨过中条,许浑的秋山是大气磅礴的;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孟浩然的秋山是悠然自得的……一切景语皆情语,山还是那座山,心空了山就空了,心安了山就满了。
我喜欢热闹满满的秋山,秋风送爽、天高云淡的日子,我是一定要去一趟山里的。
玛瑙一样的酸枣,如躲在草丛里的猴子的眼睛,山风轻轻只摸一下,就亮晶晶地闪着光露出了头,眨眼间便重又躲了起来;红灯笼一样的柿子,如洗的蓝天和白云,仿佛就要娶媳妇的人家,把院子里到处都拾掇得干干净净,红彤彤好一番喜庆的景象,就等着新娘子进门了;叽叽喳喳的麻雀、悉悉索索的田鼠,还有自作聪明的野兔,把谷子地、红薯地、玉米地都弄得不得安生,好像宴席上不听话的孩子,在桌子下窜来窜去……落叶满空山那是以后的事了,至少这初秋的山,要多张扬就有多张扬。
昔年多病厌芳尊,今日芳尊唯觉浅,人到中年,青春还没走远,暮年还仿佛远在天边,正是须尽欢的季节。喜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热闹,锦衣何须夜行,把那桃花扇底的风都唱尽,把那杨柳楼心的月都舞低,就像眼下的山,谷子熟了,花生落了,米酒香了,人生要得就是那一份诗万卷、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的快意恩仇。
毫无目的,随心所欲,一个人行走在秋天的山路上,白云在眼前飘过,涧水在草间私语,成群的蚂蚱在谷穗上开会,灰喜鹊忽然从红薯地里飞了起来,石榴熟了,柿子红了,槐树的叶子开始黄了……这沿途的风景仿佛一幅无尽的长卷为我展开。
一条山路,下坡入涧,经过一个石头砌成的三孔的石桥,桥的两边是四只憨态可掬的狮子,桥下溪水哗啦啦匆忙奔流,碰在石头上溅起一丛丛的水珠,仿佛白色的山菊花。桥的对岸,爬上坡,是一个小小的村落,草垛边两三只牛在吃草,四五只羊头抵在一起打架,六七只鸭子晃来晃去。核桃树上挂满了青皮的核桃,两棵树间的绳子上晒着山外早已不多见的土布的被子,红底、白牡丹、绿孔雀的粗布被面肯定有些年头了,红色变暗,花也不艳,躲在花丛里的绿孔雀已经几乎看不到了。这样的被子我小时候家里也有,后来结婚生子,母亲都把这些旧被子改成了孙子的小褥子、小屎布、小棉垫……心里忽然变得柔软,仿佛这个小山村,有我的和爷爷睡一个被窝里的童年,有我的初为人父的手忙脚乱的日子,有我的暗恋同班女孩子的无数个不眠的夜晚。多少柔情多少泪,往事如烟去不回,这些年磕磕绊绊、吵吵打打的过来,孩子也11岁了,夫妻间早已没有了激情,却多了浓的化不开的相濡以沫的亲情。
山路穿过村庄,蜿蜒入云端,山民告诉我,山上有座山神庙,很灵的。突然想起了菩萨低眉的故事,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爱憎会、怨别离、求不得,滚滚红尘、芸芸众生,都来烧香拜佛求得菩萨的引渡和解脱,佛纵有千手千眼,也是没有能力看没能力管的,眼不见为净,干脆就低眉颔首装聋作哑吧。低矮的山神庙坐北朝南,面向大路,背后是万丈悬崖,需低头方能进入。半人高的青石寥寥几笔刻画出山神爷的样子,看得出来是当下的刻工。走近仔细看,才发现山神爷右手拄拐,左手拿元宝,原来供的是财神爷。因为面朝大路的缘故,山神爷满身的风尘,眼睛、嘴巴、耳朵都落满了灰尘,但脚下砖头支起的供案上却堆满了红薯、花生、核桃、柿子等贡品,可见周围山民的虔诚和寄托。山神爷坐像的旁边一块石碑扑地,模糊的字迹约略能看出“洛阳李某某刻于乾隆元年” 字样,墙角有香烛,燃了三炷,等插在香炉时,我却不知道该在山神爷面前许个什么愿!四十不惑,也许从心底里我就不信,也许我的愿望太多,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有山就有庙,有庙就有神,礼多人不怪,拜了再说。
站在山顶,脚下是洛阳的烟云株树、参差十万人家,不仅想起了宋人杨万里的《秋山》——
休道秋山索莫人,
四时各自一番新。
西风尽有东风手,
柿叶枫林别样春。
突然有一种开悟的感觉,世间事,大多都是身在此山中的纠结,跳出来才会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豁然开朗。辛凉的暮色里,山下的人家升起袅袅的炊烟,行到山脚时,发现月亮升起来了……
春山外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这是苏轼《水龙吟》里的句子,意思是埋怨东风暗换了年华,春色飘零,都归了尘土和流水。
那时的苏轼,正谪居黄州。不知道黄州的模样,只是从地图上看出,黄州在湖北的东部,在长江中游的北岸,在大别山的南麓,亚热带湿润气候,诗里的“三分春色”说的是黄州暮春时候的情景,也说的是洛阳早春的情景。
眼下的洛阳,虽然已过了雨水、惊蛰和春分,依旧燕子不回、柳絮不飞,依旧春草不绿、桃花不开,依旧东风不来、足音不响……心,是傍晚的青石的街道,是紧掩的雕花的窗棂,是寂寞的小小的城。早春的洛阳,有风,但剪不出一树的绿叶;有雨,但浇不开满山的桃花;有雪,但唤不回远去的梅朵……只有乍起的风,吹起二分的尘土、吹皱一分的流水,更吹得人心里乱乱的。
喜欢洛阳的一条叫鸦岭的山路,那里最先有春的消息。喜欢一个人走在这条春天的山路上,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你不必问我去哪里,我也不必问你吃饭了吗?
路的两端,一头是伊川县,一头是宜阳县,中间隔了洛阳市区,东边是偃师县。我是偃师人,和伊川人、宜阳人一样,都是广义的洛阳人。人到中年,家庭、工作、生活的压力仿佛一下子大了很多,心里苦了累了,便忍不住有逃离的念头,逃离家庭、逃离工作、逃离纷纷扰扰的红尘俗世。但又不敢逃得太远,父母老了,孩子还小,放不下,也抛不开。于是,不近不远的这条叫鸦岭的山路,就成了我暂时躲避烦恼的火车——两头都不搭现实,路上的一切,都是幸福的风景。
早春二月,鸦岭山路上,就能发现鹅黄的柳色,也能闻到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还能看到蝴蝶、燕子、蜻蜓……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除了这些让人惊喜的春天的消息,在一个叫二郎沟的村庄,你会发现满眼都是绒绿的茵陈,整个村庄都弥漫在一股微苦的清香里。村庄里逃学的孩子,奔跑的狗,出嫁的流泪的新娘,阳光下的屋顶上的晾晒的丝绸的被子,朱漆的大门上的红艳的春联,抽烟的打架的男人,一身白衣如雪的哭泣的回娘家上坟的闺女,村头的唱情歌的牧羊的老人……
有时候,幸福的哭泣和痛苦的哭泣竟是那样的像似,仿佛山那边的幸福,只不过是因为隔了一段距离的缘故。所有的贫穷、卑微和忧伤,所有的华丽、热闹和欢呼,所有的隐忍、纠结和不舍,所有的生、老、病、死,都不低春天的一株小草,一阵东风,一抹流水……自然而又简单。
揽镜人将老,开门草未生,今年就40岁了。错过了不该错过的人,结一段不该结的缘;说过了不该说的话,伤一颗不该伤的心;走过了不该走的路,经一番不该经的痛。
谁在强颜欢笑的背后彻夜难眠?
谁在觥筹交错的刹那一声叹息?
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泪如雨下?
回忆是折磨人的东西,四十不惑,未了的一段情该了了,未去过的远方该去了,未说得一句话该说了。
山谷铺满了春天的阳光,在这个平静的午后,我索性躺在春天的山道旁,看远远的邙山青,看近近的水鸟静。缘你而来,因你而去的,是身旁这永永远远的河水。那在水一方的女子啊,以及那河面离合的神光,我的手指无法触及,我的心却感觉得到。无声的看着你从我的期待中拐过一道弯,然后消失,我无法喊出你的名字。闭目怀念,心中是谁凌波微步的走过?睁开眼,流风回波,满面是谁罗袜生起的红尘呢?在这个春天的山道旁,我在等谁?
只羡鸳鸯不羡仙,有个可以牵挂的人让你偶尔的想起,有颗能够包容的心让你无理取闹,有双愿意搀你的手让你晒晒太阳,这一切,我们都把它叫做俗世的幸福和温暖。
暮色苍茫,人散后,一弯新月天如水。宁静的炊烟,黄昏里喊孩子回家的母亲,沉默的草垛,热闹的鸡舍,溪边洗手的女孩,甜丝丝的放蜂人……心,是一泓清浅的春水,万千心事,都在这真实而具体的俗世的幸福里,化为绕指柔情。
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素年锦时,我们都会在年华里老去,韶光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不老的,是年年柳色,燕子依旧归来……
山神庙
小时候读武侠,发现刀光剑影的江湖里总少不了一个地方——山神庙。
看看天色将晚,发现前方树林有一山神庙,遂在此歇脚,只等天亮继续赶路——这是武侠小说里最常见的安排。《笑傲江湖》里华山派掌门岳不群的徒弟、令狐冲的三师兄梁发就是死在了山神庙里;《林海雪原》里的一撮毛就是躲在山神庙里干坏事的;十多年前的电视剧《神厨》里李仁禄母子在山神庙歇脚,被胡十三追杀而来……
山神庙,江湖好汉人困马乏歇脚的地方,鸡鸣狗盗杀人越货的地方,穷人乞丐点火做饭的地方……一个很江湖的地方。
离村子不远的南山上就有一个山神庙,天高云淡的日子,老远就能看到山神庙红瓦的屋顶和庙后迎风飘舞的旗子。村里和我一般大的王卫生七岁那年一个人就去过山神庙,害得家里人四处找,第二天下午王卫生被山里人送了回来。从此我就很崇拜王卫生,成了他的跟屁虫,可惜十二岁那年夏天王卫生去河里洗澡被淹死了。五萍奶说,王卫生七岁那年在山神庙里对着山神爷撒尿,惹恼了神,被神收去了。
在我上初中的时候,害了一场病,整天低烧不止,五萍奶对我母亲说,带孩子去拜拜山神爷就好了。很清楚的记得母亲那天带我去山神庙的情景——山神庙就在山路边上,山路很险,是个急拐弯的下坡路,路的另一边是悬崖,悬崖下是一潭湖水。庙里的一个老头儿白胡须很长,衣服却很脏,和我想象的江湖人士一样,只是他的手里拿的不是宝剑,而是一个红灯牌收音机,正播放豫剧《朝阳沟》,信号不好,银环的声音嗤嗤啦啦很不清楚。老头儿说,以前这里常死人,自从年前给山神爷重金身后,就再也不死人了。母亲听得都呆了,嘴张的老大,一叠连声地说:“快给山神爷磕头,快磕头!”我趴在香案前磕了九个头。母亲又给香案上摆了九个苹果、九个鸡蛋、九个石榴,而后又塞给那老头十块钱,老头用脏兮兮的手摸了摸我的头,说,孩子回去就没事了。回去后,我真的就好了。
读高中的时候,看到了关于山神庙最经典的描写“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信步投东,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 行不上半里多路,看见一所古庙,林冲顶礼道:“神明庇佑,改日来烧纸钱。”
英雄林冲躲避风雪歇脚在山神庙里,坏蛋陆虞候、富安在门口密谋火烧草料场。只见林冲轻轻把石头掇开,挺着花枪,左手拽开庙门,大喝一声:“泼贼那里去!”三下五除二,杀了坏蛋。
林冲乃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杀个把人跟宰小鸡一样容易,但林冲也有畏惧的,什么?山神庙。林冲把富安、陆谦、差拨的头都割下来都摆在山神面前供桌上,便提了枪出庙门投东而去。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一章看得人血脉喷张、豪气顿生,恍惚间觉得自己就是那山神庙里快意恩仇的英雄,心头更增添了一份对山神庙的向往。
有山就有庙,有庙就有神,《山海经》、《太平广记》里多有关于山神的记载,《礼记·祭法》里说,“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为风雨,见怪物,皆曰神。”记得村里有个女人叫高雅娟,她很喜欢邻村的一个男人,可惜那个男人有老婆,高雅娟自杀过一次,喝药后被及时发现抢救了过来。高雅娟后来嫁给了一个大她二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但不到一年就离婚了。高雅娟的心事谁都帮不了她,就寄托于山神,离婚后,高雅娟就去了南山的那个山神庙,十多年了,一直到现在。去年秋天我去伊川,从那里经过,看到她在庙后的空地上种萝卜,一脸的从容,早已不见当年寻死觅活的激烈。我喊,雅娟姐,回家吗?她还认得出我,说,给你妈带些小米,我自己种的。母亲听我说起高雅娟,叹了口气,说,这闺女性子烈,心里苦呢!山神庙大都坐落在月黑风高、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不到走投无路,不到山穷水尽,不到日暮途穷,谁会去那里安身呢?
这些年身体不好,母亲一直给我四处烧香,前些日子母亲神秘地说,宜阳的虎庙村有个山神庙,保人平安很灵的,你去拜拜吧。絮叨地心烦,趁星期天去了一趟宜阳,出县城往南,爬到山顶就是虎庙村了。低矮的山神庙坐北朝南,前面是路,背后是悬崖,需低头方能进入。半人高的青石寥寥几笔刻画出山神爷的样子,看得出来是当下的刻工。走近仔细看,才发现山神爷右手拄拐,左手拿元宝,原来供的是财神爷。因为面朝大路的缘故,山神爷满身的风尘,眼睛、嘴巴、耳朵都落满了灰尘,但脚下砖头支起的供案上却堆满了红薯、花生、核桃、柿子等贡品,可见周围山民的虔诚和寄托。山神爷坐像的旁边一块石碑扑地,模糊的字迹约略能看出“洛阳李某某刻于乾隆元年” 字样,墙角有香烛,燃了三炷,等插在香炉时,我却不知道该在山神爷面前许个什么愿!
四十不惑,也许从心底里我就不信山神爷,也许我的愿望太多,一时却不知对山神爷从何说起。算了,人到中年,还求什么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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