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周子湘
苦难
铜川毕竟是铜川。十一月,西安的暖气还在将来未来之时,铜川粗壮的暖气管道已经汩汩地蒸腾出白色的烟雾。在一片苍凉沉郁的秋色之中,白色缠绕在大片大片的褐色之间,令人分不清远处的煤山与黄土的颜色。白色,褐色,黑色,是铜川的厚重也是铜川的深沉。我走进它,静观而无语,并不敢冒然臆测它的前生今世。
这是一片怎样的土地?它用丰富的煤矿资源彰显着自己的实力,但在每一个矿工的脸上又留下历史的痕迹。陈家山平硐口一声高亢的号令声,运送矿工下井的小火车缓缓开动,我看着那列小火车开进一个未知、神秘的世界,仿佛回到距今5000多年前的新石器时代。
早在新石器时代,人类便有了使用煤的记录。而煤炭生产在中国铜川的历史上,也曾有着不堪回首的一页。翻开煤史资料,赫然地写着,解放前,同官陈家河炭窠窑主与官府、军、警、土匪合伙,在同官、富平、蒲城交界的老虎桥、宫里桥、东梁山等地设下埋伏,强行绑架路人下井。还曾经冒充国民党的便衣,以抓壮丁为名,抓人下井。不仅如此,他们还在庙会、戏场假设赌场,以“查赌”、“抓赌”的名号,捉来赌徒逼迫下井。
为抓矿工,窑主颇费了一番脑筋。他们派出亲信、把头,伪装成驮炭客,四处游说,骗人上钩。或打着雇麦客、叫短工的旗号,将人骗入窑内。被抓来、骗来的窑工,上井后武装押解关在黑窑里。黑窑一面靠崖,三面高墙,大门上着锁,门口有持枪的把头守卫。窑内有大炕,没有草席也没有被褥。吃饭则由伙夫从一个小窗口递进去。窑内黑暗不通风,空气污浊,人群密集,腿也伸不直。几天之后,他们被押解下井,终身为黑窑主挖煤,没有一分工钱。
在沉入这个漆黑的世界之后,多少挖煤人从此在世界上消失。亲人不知道他们的下落,尚在人间却永无相见之日,他们活着,却如同已经死去。
到了计划经济时期,铜川曾取得过辉煌的成就。铜川的煤产量一度占到陕西的70%,在苏联援建陕西的5个项目中,铜川就占据了2个。20世纪80年代,铜川是响当当的“煤城”,每年煤产量高达1500万吨。但铜川煤田存在着天然的缺陷,埋藏深,地质条件复杂,瓦斯含量高,开采成本高,安全性差。在铜川的采煤史上,发生过震惊全国的2004·11·28陈家山矿难,166名矿工为此夺去生命。
当我们的采风团在陈家山国家煤矿安全警示教育基地向遇难的矿工敬献花圈时,山间忽然挂起巨大的寒风,数次吹倒花圈,白色挽联迎风飞舞,那花圈倒下的姿势,仿佛遇难矿工的家属跪在地上捶胸顿足的哭喊,撕扯着每一个在场者的心。
侥幸活下来的矿工薛增耀被救出,在陈家山煤矿职工医院接受采访时,他惊魂未定地描述着事故发生时的情景:“我正低头跟另一个工人从矿车上往下搬水泥,突然就感觉矿道里的通风反了。这时有一股巨大的热浪把我和另一名矿工掀到矿车车厢里,我知道出事了。我趴在车厢里,能感觉到头顶有热浪夹着石头、煤块飞过去。过了一会儿气流过去了,我抬头什么也看不见,能感觉到四周全是煤尘,还有一股怪味呛得受不了,这时候我就只想着要逃命。”41岁的薛增耀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出去:“当时我腿都吓软了,根本站不起来,只能往出爬,爬了十多米到坡上后感觉有了点儿风,也看到了灯光,我就站起来一直跑到停矿车的场子上,安检员一把把我拉到运煤车上,我们才活着出来。”
作为一个普通人,如果不是亲眼目睹或者看到现场照片,你很难想象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几十个、一百个人死在脚下,他们死的状况,是各种各样人的惨状。他们的家属,在井上等待着一个一个又一个——或者是被抢救出来的人,或者是一具被抬出来的尸体。亲属们拍打着胸口向天祈祷,等待着抬出来的一个、下一个……
在这些苦难的背后,值得我们反思的究竟是什么?也许是对生命的尊重,也许是对安全技术的投入与提高。安全、规范化、自救、抢救、调查小组、赔偿、捐助……这一系列词语背后都只关乎着同样一个沉重而鲜活的词:生命。
幸福
历史走过苦难的一页,翻开新的篇章。在铜煤文化展览馆里,我看到了矿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在巨大的矿工笑脸的形象墙上,矿工眼睛里流露出的幸福感和自豪感替代了历史留给他们的沧桑感。在陈家山煤矿的简介册上,三分之二的篇幅描述着安全生产与质量文化的建设方法与细节,铜川矿业有限公司实现了零死亡、零伤害的记录。他们的价值观由最初的“快乐工作、体面生活”转变为“快乐工作、幸福生活”。
一位领导说道:“体面生活”是活给别人看的。而幸福不幸福是一个人内心的真实感受。我们不需要活给别人看,我们要的,是矿工自己对幸福的体验。一个词语的差别,背后体现的是一种心态的转变。只有心态的改变,人才能沉浸在工作与生活之中,体验幸福来临时的滋味。
和这位领导一样,许多当年的年轻人渐渐成为中年人,一家三代生长在铜川,其中两代都是吃煤矿这碗饭长大的,并且现在还吃着煤矿饭。煤矿是他们的生存命脉,维系在他们与煤矿之间的稳固关系,是一种强烈的归属感。陈家山煤矿就是一座独立的小小城市,矿区、家属楼、学校、医院、商店……组成一个设备健全的城中之城,矿工的幸福感正是来源于这种便利的配套设施与生活认同。
在机电车间,一位年轻的钳工面带微笑地向我们讲解了他的工作内容。也许是2010年的一起切割机误伤工友的事件让他记忆尤深,他将大段的标准化作业流程和安全急救知识全部背过,讲给我们听。我问他:“背这么多,实际操作起来如何呢?”他笑着说:“俗话说,三年好车工,十年烂钳工。当钳工要想混日子不难,可是要培养出一名出色的钳工,所花费的时间,不亚于培养一名机械工程师。”
车间外的铜川平原上正刮着凛冽的寒风,而车间内暖气充足,窗台上的君子兰叶片深绿,另外几盆花卉竟有的开出花朵。我几乎看不出冬的迹象,瞬间想起杜鹏程的《夜走灵官峡》:“到处都是冒着风雪劳动的人。发电机、卷扬机、混凝土搅拌机和空气压缩机的吼声,震荡山谷。点点昏黄的火球,就是那无数的电灯。透过飘飞的雪片,直向天空射去。顺着光带,隐隐约约看见几十名工人像贴在万丈绝壁上似的,打着炮眼,仿佛在开凿着登天的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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