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远东和亚太政策进一步明晰化

宋博

第四届东方经济论坛圆满落幕了。中国国家主席***、俄罗斯总统普京、蒙古国总统巴特图勒嘎、日本首相安倍晋三、韩国国务总理李洛渊等贵宾专程前来出席，还有来自60多个国家的代表团和370家俄罗斯公司、360家外国公司的代表参加了这次论坛。如此高的规格标志着东方经济论坛已跻身为俄罗斯第三大年度主场外交活动（另两大主场外交活动分别是6月的圣彼得堡国际经济论坛和10月的瓦尔代国际辩论俱乐部年度会议）。

今年东方经济论坛的最大亮点是中国最高领导人的与会。中俄紧密的战略关系和两国领导人之间的亲切互动，让这场论坛上的会外安排显得格外生动有趣，也备受俄国内舆论关注。很多俄罗斯人都注意到两国元首共同制作和品尝俄式煎饼、吃鱼子酱和小酌伏特加酒的有趣画面，也看到了两国領导人会见中国汶川地震后赴“海洋”全俄儿童中心疗养的中国孩子的感人一幕，从领导人的轻松表情和肢体语言中领会到两国关系特殊性。俄媒体从聚会时双方对各自传统美食的推崇和人民币支付方式的赞赏，解读出俄政府对中俄农业和金融合作的态度将更趋开放、积极。***主席也在同普京交流时道明了首次参加东方经济论坛的一大原因：“相互支持对方举办大型活动是中俄双方的好传统。”

论坛的成功举行与普京总统的努力密切相关。论坛虽然只开了不到两天时间，但普京却花了三天时间盘桓在俄远东地区，除会见前来参加论坛的各国领导人外，还主持召开了探讨远东发展问题的国务会议，听取地方长官的汇报，参观了市政设施、内资造船企业、外资发动机工厂和农业展览，参加了航空企业的飞机订购仪式。三天时间里，普京出席了21场活动。第四天，普京赴远东地区的后贝加尔边疆区检阅参加“东方-2018”演习的部队，并在来自59个国家的87名国际观察员面前向参演部队发表讲话。返回莫斯科后，普京马不停蹄地召开了国家安全委员会业务会议，总结本届东方经济论坛成果，讨论远东未来发展规划，并重点研究了如何提高该地区经济发展速度事宜。

本届东方经济论坛和俄政府围绕论坛举办的一系列活动表明：俄罗斯的亚太政策正进一步褪去模糊性，开始进入一个坚定而自信的执行阶段，这将对俄罗斯自身发展和地区局势产生重大而深远的影响。

旨在“解构”单极世界的政策

俄罗斯的远东和亚太政策自俄罗斯独立以来历经曲折。1994年以后，随着亲美国亲西方力主经济“休克疗法”的“大西洋主义”者在俄对外决策部门中的失势，秉承“欧亚主义”的俄政要和学界精英开始频繁前往亚太国家，探寻建立某种实用的外交政策以平衡过分倚重西方的外交现实之道。1998年，为了对冲急剧恶化的俄与西方关系，俄政府展开了一系列面向非西方国家的外交行动，并在此过程中逐渐形成了明确的“多极化世界”战略构想。

在这一构想指导下，俄开始初步形成其远东和亚太政策：俄认为多极化的趋势不可避免，而亚太国家具备成为“多极化世界”中有显著影响力大国的实力。俄加强远东边疆区建设并以此为跳板强化与亚太国家的关系，有助于解构单极世界，构筑多极世界。正是基于这种“解构”的思路，俄与中国积极呼应夯实和提升中俄战略协作伙伴关系，提出加强“中俄印”大三角互动的动议，并希望与日本等亚太强国建立更紧密的联系，甚至为此开始调淡俄日关系中的北方四岛（俄称南千岛群岛）争议问题。

但由于俄政府的“多极化世界”构想起初是基于对美国全球治理权力的“解构”，而多数亚太国家仍然希望依靠美国领导的全球治理体系实现自身国民经济社会的发展，所以俄罗斯的“大战略构想”一度应者寥寥。而此时俄自身孱弱的经济治理能力和混乱的内部政治生态也难以抵御发源于东南亚的1998年金融危机，更对亚太国家缺乏吸引力。俄采取的以加强货币管制和政府对市场操控力为主要特点的各种反危机措施反而进一步隔离了俄与亚太国家的关系，着眼于“解构”的亚太政策并不成功。

“存在主义”的政策

2000年普京上台后，在最初的执政阶段对亚太地区采取了偏向灵活的外交策略，希望用最小代价保持俄罗斯的“存在”。在这一政策取向之下，俄罗斯一方面关停了在越南等地的军事基地，减少对朝鲜等国的军事和安全支持，进一步缩减了俄在亚太地区的军事实力，以便更好地集中精力应对美国和北约在欧洲方向的压力。另一方面，俄关注到亚太经济进入新一轮高速增长周期，世界发展重心加速向亚太转移，自恃拥有亚太国家和地区经济发展不可或缺的能矿资源，在亚太区域经济合作中秉持“机会主义”，放任国内各利益集团利用更显积极的亚太政策展开博弈。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亚太国家与俄罗斯的经济合作呈现出倡议多而行动少、规划足而落实弱的特点。这其中最突出的案例就是俄面向亚太的石油天然气管道建设，由于当时俄方企图利用中日竞争获得最大利益，反而导致相关工程延宕近10年才完成建设，错过了国际油气价格高抬的有利周期。

2008年美国金融危机爆发后，俄罗斯的货币和市场稳定性也深受影响，不得不依靠亚太国家的投资和中国的石油贷款避免危机深化，其亚太政策逐渐淡化“解构西方霸权”的色彩。俄罗斯开始把远东和亚太政策与自身国家发展目标更多地挂钩。正是在这一时期，俄罗斯亚太政策开始有意识地与弥补自身发展短板相结合。2012年，俄因打压限制国内反对派问题与西方交恶，特别是与欧盟的政治关系显著恶化，俄欧经济合作作为俄对外经济合作的基石地位开始动摇。普京随即提出了开发远东的大战略。为落实这项战略，俄政府颁布法律，设置了远东发展部和远东发展基金。然而在对外合作方面，俄依然受制于市场观念的缺失和官僚体制的积弊，深陷旧式思维，既不主动参与亚太经济体紧密的分工协作体系，也不愿向亚太国家开放市场。因此在最初几年中，俄远东开发进展十分缓慢。这也表明，仅强调“存在”的亚太政策仍过消极，难以实现俄发展远东和恢复在亚太影响力的战略目标。

强调“参与”和“融入”的政策

2014年的乌克兰危机诱发了西方对俄罗斯的大范围、高强度和长时期制裁，给俄罗斯造成了严重的经济伤害。严峻的环境迫使俄罗斯开始认真思考远东开发的正确思路。显然，充分融入亚太市场是唯一出路，东方经济论坛应运而生。俄方开始意识到，基础设施和人力资源是制约俄远东发展的关键性障碍，而俄无法依靠自身力量克服这两个障碍，必须借重亚太国家。

恰逢2013年底中国提出了“一带一路”倡议，俄认真看待该倡议对俄远东开发的积极意义，有意识地采取对接措施，加快远东基础设施项目建设，并且重点加强中俄之间的基础设施合作。为此，俄提出“滨海1号”建设构想，推动打造一条由哈尔滨经绥芬河、格罗杰科沃至符拉迪沃斯托克、东方港等俄罗斯远东港口的跨境运输走廊。2015年，普京总统签署《符拉迪沃斯托克自由港法》，确定了简化签证制度、优化过境服务、自由关税区制度、优惠保险金率、优惠税收、改进管理服务制度等一系列优惠政策，适用范围涵盖俄滨海边疆区的符拉迪沃斯托克等15座城市以及波西耶特、扎鲁比诺、纳霍德卡等远东南部重要港口，滨海边疆区与中国黑龙江省接壤部分均已纳入自由港覆盖范围。而在人力资源方面，虽然俄国内一直有担忧中国移民涌入的声音，但在俄国内严峻的人口形势下，2017年俄政府仍然给予远东地区部分地方对外发放特殊电子签证政策的特权，这一政策的直接受益方是中国游客和俄当地旅游业从业者。仅在电子签证政策落地当年，符拉迪沃斯托克便成为中国公民赴俄旅游的第二大目标城市。

经中方主动提议、俄方积极呼应融合，中俄边境地带正在形成以“三桥一岛一道一港”（“三桥”指同江跨境铁路大桥、黑河跨境公路大桥、东宁跨境公路大桥，“一岛”指黑瞎子岛陆路口岸，“一道”指俄罗斯“滨海1号”国际通道，“一港”指符拉迪沃斯托克港口）为主干的互联互通态势，两国利益交汇显著增强，俄远东基础设施建设水平也有了明显改观。

在本届东方经济论坛会议上，俄亚太政策的“参与”色彩表现得更加浓厚。作为其亚太政策的核心部分，俄方与中国的合作已从战略谋划走向实践操作。双方将今明两年都定为中俄地方合作交流年，着力改变长期以来形成的两国合作“高层热、地方冷”局面。两国经济合作的增量也在从能矿资源和军工等传统范畴转向数字经济、高新农业等更具附加值的领域。而在基本解决了与中国的跨境基础设施问题后，普京开始倡议在俄朝韩之间实现基础设施联通，这种“聯通”未来将主要在朝鲜半岛东翼展开。

而在经济议程之外，俄罗斯也在强化对地区安全形势的关注。本届论坛上，多名俄方与会精英指出，朝鲜半岛核问题的走向是决定俄实现远东开发战略成败的关键所在。普京在论坛对话中也表示，朝核问题的未来取决于各方如何向朝鲜提供安全保证，六方会谈模式依然是实现这种保证的最佳平台。在论坛之外，俄罗斯同时举行了“东方-2018”军事演习，这是苏联解体以来俄在本土举行的最大规模军演，中国、蒙古国也派军人和装备参演。俄罗斯用自己的特有方式告诉世人，俄对亚太依然保持着强劲的安全影响力。

在“参与”色彩日益浓厚的亚太政策影响下，俄远东地区发展活力倍增。普京在本届论坛开幕演讲中指出，在过去5年，俄远东地区工业生产年均增加值达22%，远高于俄罗斯全国平均水平。远东地区还吸引了四分之一的外国直接投资，而五年前该地区吸引外资仅占比2%。***主席则介绍了近年中方参与俄远东开发合作的显著成果：2017年，中国同俄远东联邦区贸易额超过77亿美元。中方参与远东跨越式发展区和自由港项目30余个，规划投资超过40亿美元。中国已成为俄远东地区第一大贸易伙伴国和第一大外资来源国。中方已设立首期100亿元、总规模1000亿元人民币的中俄地区合作发展投资基金，愿同俄方一道支持运营好基金，推进重大项目落地，将其打造成为中俄地区合作的重要平台。我们这些外围参会者也亲眼看到，符拉迪沃斯托克市干净整洁，在建基础设施项目明显增多，一派繁荣景象。

随着中俄原油管道、东线天然气管道、同江铁路桥、黑河公路桥等一批大项目的顺利推进，以及俄远东和亚太政策的明晰化、朝鲜半岛局势和周边大国间关系的改观，中俄远东开发合作将迎来丰收季，东北亚区域合作也面临重启和振兴的新契机。正如***主席在本届论坛上指出的：“东北亚地区各国发展模式和水平不尽相同，经济增速快，合作项目多，更需要立足现实，着眼长远，加强统筹协调，实现经济和社会、资源和环境、人与自然协调可持续发展。”

（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国家发展与战略研究院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