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一节课后,我跑出教室,躲在房檐下,绽开棉团儿,啊呀!出壳了!在那块黑麻纸上,爬着两条蚂蚁一样的小蚕,一动也不动。我用一根鸡毛把小蚕儿粘起来,轻轻放到早已备好的小铁盒里。再一细看,有两条蚕儿刚刚咬开外壳,伸出黑黑的头来,那多半截身子还卡在壳儿里,吃力地蠕动着。
“叮……”上课的哨儿响了。
那两条小蚕儿出壳了吧?出壳了,千万可别压死了。我终于忍不住,掏出棉团儿来。那两条蚕儿果然出壳了。
哐,头顶挨了重重的一击,眼里直冒金星,我几乎从木凳上翻跌下去。老师背着双手,握着教鞭,站在我的身后。慌乱中,铁盒和棉团儿都掉在地上了。
老师的一只大脚伸过来,一下,踩扁了那只小铁盒;又一脚,踩烂了包着蚕籽儿的棉团儿。我立时闭上眼睛,那刚刚出壳的蚕儿啊……教室里静得像空寂的山谷。
过了几天,来了一位新老师。他很年轻,站在讲台上,笑着介绍自己:“我姓蒋……”“我叫蒋玉生。”
那天,我爬上村后那棵老桑树摘桑叶,慌忙中松了手,摔到地上,脸上擦出血了。他牵着我的胳膊走进他住的小房子,从桌斗里翻出一团棉花,又在一只小瓶里蘸上红墨水一样的东西,往我的脸上涂抹。我感到伤口又扎又疼,心里却有一种异样的温暖。
“怎么弄破的?”他问。“上树……摘桑叶。”我怯生生地回答。“摘桑叶做啥用?”他似乎很感兴趣。“喂蚕儿。”我也不怕了。“噢!”他高兴了,“喂蚕儿的同学多吗?”“小明,拴牛……”我举出几个人来,“多咧!”“你们养蚕干什么?”“给墨盒儿做垫子。”我话又多了,“把蚕儿放在一个空盒里,它就网出一片薄丝来了。”“多有意思!把大家的蚕养在一起,搁到我这里,课后咱们去摘桑叶,给同学们每人网一张丝片儿,铺墨盒,你愿意吗?”“好哇!”我高兴地从椅子上跳下来。
于是,他领着我们满山沟跑,摘桑叶。有时候,他从坡上滑倒了,青草的绿色液汁沾到裤子上,也不在乎。
三天之后,有两三条蚕儿爬到竹箩沿儿上来,浑身金黄透亮,扬着头,摇来摆去,斯斯文文的像吟诗。它要网茧儿咧!“我的墨盒里,就要铺一张丝片儿了!”老师高兴得像个小孩,“是我教的头一班学生养蚕网下的丝片儿,多有意义!我日后不管到什么地方,一揭墨盒,就看见你们了。”
可沒过多久,老师却被调走了。他说:“有人把我反映到上级那儿,说我把娃娃惯坏了!”
三十多年后的一个春天,我在县教育系统奖励优秀教师的大会上,意外地碰到了蒋老师。他的胸前挂着“三十年教龄”纪念章。
我从日记本里给他取出一张丝片来。“你真的给我保存了三十年?”他吃惊了。
哪能呢?我告诉他,在我中学毕业以后,回到乡间,也在那个小学里教书。第一个春天,我就和我的学生一起养蚕儿,网一张丝片,铺到墨盒里,无论走到天涯海角,都带着我踏上社会的第一个春天的情丝。
老人把丝片接到手里,看着那一根一缕有条不紊的金黄的丝片,两滴眼泪滴在上面了……
(选自《陈忠实文集》,有删改)
【适用话题】教育方式;师生情;尊重;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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