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林晴
一亩的水田,水土是关键,无论是稻田、小虫、鸣蛙乃至杂草都赖以生存。
父亲和伯父们曾在林子的下方开挖了一块池塘,挖下半人深,便涌出咕咚咕咚的泉水来,清冽可口,成为家族里几亩田地的保障。时日一久,也就滋养起不少鱼虾、泥鳅、河蚌和鳝鱼来,纯纯正正的野生种。
我倒常常希望着水位的下降,以此便可下池塘去捉鱼了,尤其是那身纹斑斓、尾鳍如飘扬彩带般的斗鱼儿,放入水中便是火的精灵,曼妙地舞动着,哪怕半年不喂食也能存活。我曾养过一条,放在一个精致的葫芦瓶里,可在一次的换水中不慎冲往下水道去了。
水位不曾減,自然不能下池塘,我只能兀自地坐在连接水塘和方田的沟渠的陇上,水细细的流着,在阳光底下,轻柔地飘过层层的縠纹,看不到半只鱼儿。水田的一角蓄着绿油油、挨挤着的秧苗,娇嫩、鲜活。风一过,叶尖儿在互相地舞蹈。母亲轻轻地将其棵棵拔下,并成一把交给父亲。父亲弓着背,一手持着秧苗,一手分出一两棵的苗儿轻柔而果敢地插进软软的水土里,不时惊动水里的生灵,“呱”的一声,青蛙蹬直了丰腴矫健的双腿跳到远处去了,水面只是微动一下,没翻起涟漪。随着父亲后退的步伐,秧苗渐渐占满了水田,它们变得稀稀拉拉的,没有刚才的精神,新天地里总要逐渐适应的吧!
父亲插秧是精细的,纵横都要对得齐,而且距离要比寻常人家的秧苗拉得更开。据阿嬷讲,在那个还是生产队的年代,提倡高亩产,秧苗插得密集的就插一面红旗,插得稀疏的就插一面黑旗。可是后来插黑旗的却丰收了,插红旗的反倒减产了。所以我们家插秧总要比别人家来得宽、离得远。父亲是不许他人插手插秧的,他说插得好不好影响长势和收成。阳光虽然不烈,风也清爽,可弓着背的父亲却真的像个老黄牛,黑黢的皮肤像,肌肉勾勒出的线条也像,不同的是父亲是向后退的,但也退出一片新鲜的绿地。
往后的时光里就交由造化和生命本身的伟力了。挂在墙上的日历本,一声声地发出脆响,在绿与红之间来回切换,唯每次翻到底页的放牛图时,父亲总会皱着眉头,深吸一口气把肺里的余烟吐露出来,缭绕的烟雾散尽后,缓缓地说:“唉!今年雨水少……”
父亲又坐到门口的台阶上,一口一口地抽着烟,裤脚挽得很高,腿上粘着黄黄的田土,指甲全都黑黄了。
水田里的水土也渐渐滋养出了不少的生物来,附于稻叶的蝶虫与瓢虫,潜伏在水土中张牙舞爪的水蝎子,朝生夕死的蜉蝣,敏捷而稍有动静就猛地逃走的石龙子……还有悠游扭动身姿的水蛇和黄头蟒,当然他们不咬人。偶尔还能看到黑色带斑点的水鸟——鹌鹑,飞快的掠过低空,倏地钻进密叶里不见了。唯那带壳的福寿螺没有天敌,一但繁衍开来便会在夜里大肆啃食着稻叶,于是我又要和阿嬷、小伙伴们下田去了。傍晚天气渐凉,这些壳类生物纷纷出来了,我们挽起裤脚,踏着黄泥水,把这一个个家伙捡进袋里,不多时便是满满的一袋。夕阳余辉里,阿嬷把一编织袋的螺背在背上,两手紧紧抓住袋口,赤脚一步步走在田垄上。塘边搭棚子的养殖户常收购这些螺子,一斤两毛,敲碎了喂鸭子。这样的捡螺时光会持续一两星期,而后阿嬷的小腿也总会长起红红的疹子,需要熬草药淋洗。但水稻终于翻起绿色的波浪了,养殖户的鸭子也长得肥美起来了。
天公也许是听见了我的心声,这几个月里滴雨未下。池塘的水位下去了,鱼虾也抓尽了,但却没有一条我心念的斗鱼。泉眼就像是垂垂老矣的病人,有气无力的喘着,积了一夜的泉,也仅是一小洼的水,且蓄水一日少于一日,最终索性都没有了。清早,天还灰蒙蒙,仅能依稀听得一两声清脆的鸟叫声,我便随同父母到塘边戽水,戽斗的两耳各拴着粗壮的长绳,却在两人的手上轻快地荡起,并于半空中划出一道饱满的弧线,父亲腰部发力,臂膀的肌肉如绳股般收紧“哗……哗……”水一桶一桶地被驱赶进水沟里,明快、有力。微风扇动得香蕉树的叶子微动,父亲头上分明渗出的汗珠,几颗悬挂在竖直的头发上,随着节奏一起一伏,忽而晃破了,跌落在衣领上成了几个微湿的小点。这狂野而不失力量的田间舞蹈悄悄唤醒了天边的晨光。可那水经干渴的泥土的吸取后,真正流到田里的并没有多少。塘又见底了,父亲坐在边上休息,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烟雾缭绕漫上身边的番石榴树,它结了几颗细小坚硬的果子,父亲说吃不得,吃了要拉不出来的。此时,田里的禾稻正要结穗,父亲的担忧还是来了。
村里一整片的田地曾有一条水渠穿行而过。捡螺的时候我曾和伙伴们逆流而上,那时水不深,仅过膝盖,渠里的泥土也松软干净。一路趟水而上,有一段渠底是细沙的,用筛子一抄,晃干净沙子,筛底静静躺着一些约莫拇指大小碧玄相间的小贝——河蚬。河蚬的吃法有两种,一种是入水煮汤,色淡白,极鲜。一种是轻炒张开,调以葱蒜酱油醋,各个剥食,肉细小不能果腹,但鲜甜滋味让人赞不绝口。水渠现也干涸了,我多想偷偷跑到水渠的尽头去看一看,据说那里是个大大的水库。
塘水干涸的第四天傍晚,村里响起了广播,说是旱情严重,上头水库决定今晚放水,每家每户派两人到渠道蹲守,按人头分配水量。父亲顾不上吃饭,拉着母亲就去蹲点,破旧摩托车的电机发出巨大的轰鸣声渐渐远去,直到没了声音。我在半夜里醒来,没看到父母的身影,知道定是还没等到水,阿嬷在昏黄的灯光下也无心睡眠。挣扎了许久,不知在夜里几时我才轻轻睡去,等听到一些响动才爬起来,发现父亲母亲已回到家里,但脸上挂满了疲惫,衣服上尽是黄土,说等到半夜三点才来水,做了水路灌满田才回来。此时周朝静悄悄的,天还没大白,风还有点凉。
终于在人力的努力下,稻田度过了旱情,迎来了雨水,饱经干旱逢得甘霖的稻子长得异常的饱满,父亲走在两列水稻的间隙,抚摸着饱满金黄的谷子咧开嘴笑了,夕阳余晖里父亲嘴里吐出的烟雾轻盈地飘散开来,唯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谷子到了收成的季节,姑丈大清早跑来,那双人字拖走得噼啪响。姑丈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个子不高,眼睛凸出,常年布着血丝,他倒是个种菜种树的好手,白菜甜美多汁,瓜果硕大饱满。姑丈一进门便拖来小凳子坐了下来,说明天一定腾出时间,帮忙收稻子。他又唠了会家常,凳子还没坐热,就又到大伯、三伯家一一交代去了。
第二天家家出了人手,女人把稻子割成一茬一茬堆叠起来,男人们则拖着笨重的打谷机负责打谷子。我们小孩子呢,则抱起成堆稻子踩得水土飞溅得老高,跑起来送到打谷机旁。父亲一脚踩着打谷机,双手便麻利地从我手上接过一把稻子,放到滚筒上,左右翻转一遍,再輕轻敲打两三下,伴随着“刷刷”的声音,金色的谷子从穗上一一剥脱下来,颗粒归仓。余下的桔梗,则被女人们收拾起来绑成一个个人形的垛子晾在一旁。打谷子是一项累人的活,常常是锋利的叶缘割得手臂又痛又痒。父亲却不时凑到我耳边轻声告诉我不要跑得太快,累了就去休息。但他却总把打谷机踩得轰轰响。田亩间的午饭比较简单,干饭再来个苦瓜排骨汤,有时筷子拿少了,折来几根树枝凑合着也吃得香。凉茶也是田间的野草煮的,味甘清热,加几粒薄盐,非常解渴。下午打谷机仍要轰鸣,燕子在天空回旋,往往要持续到黄昏,甚至到不见五指。这一亩的方田看似不大,但时光却无比漫长。
结束了一天的收成时光,照例,收稻子的主人家做东,备上一桌大桌饭,几家亲朋、乡邻围绕着桌子笑呵呵地坐下,菜色也丰富起来了,炖得香喷软绵的猪肉、色泽翠亮的时令蔬菜、酱油煮水的黄翅鱼……而这样的饭接下来还要吃个四五场。夏夜的乡野里,清凉的山风吹得萤火忽明忽亮,月光倾洒,大家子围桌谈天吃饭的时光往往没有忧愁,唯最后一场大桌饭吃罢,心里才有种隐约的失落。
稻子收割后,便要在晒场上晾晒。金色的谷子铺满了整个晒场,在阳光下渐渐蒸干变得更加紧实。可是乌云一来,全家就又张惶起来,各自拿着工具,木耙、扫帚、畚斗,叽哩哐啷忙活得不可开交。当乌云遮住了天光,伸手微见五指的时候,谷子已经都装进麻袋,扛进里屋了,哪怕雨下个几天,也能安心睡个好觉了。父母和阿嬷都下了楼,我却不走,趁大人不留意,偷偷坐在高处,趁着大雨来临前,吹一吹那狂烈而爽快的风。树林猎猎作响,嘿,望着天空愈发黑沉沉的一片,渐渐逼近、催压下来,我的心里愈发带着隐秘的紧张和兴奋了!
豆大的雨点急急地打在田野的泥土上,远远隔着雨帘,那一亩方田已经失去春天鲜绿的颜色,露出黑黄的泥土,被雨淋得泥泞而衰败。那些高低不齐的庄稼茬,零落的稻草垛子一并废弃在空旷的田野里,在雨水的浸染下慢慢褪尽鲜黄的色泽,几场大雨后,无声无息地霉朽了。至此,一亩方田静默地走过了一季的光阴。
我长到十八岁时,便去外地读大学了。人一走,留在家乡的岁月就像那合上的日记,往昔天真的时光、可亲的伙伴、农忙的景象就像鲜活的花瓣夹在扉页里,再翻开就成了干枯而零散的回忆。谁能使过去的一切复现?那游弋张扬的斗鱼,下田摸过的福寿螺,夏夜萤火忽明的大桌饭,晒场上的稻谷……还有那一亩方田。
而今,人们不再赖以那水土过活,水田也以退耕改作他用,但那一亩方田,却还是我在故土里最鲜活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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