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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分子的尊严与勇气

时间:2024-05-04

陈劲松

一次去逛书城,于偶然间,我见到了《冯至传》这本书。翻阅之中,发现其中有冯至先生于1991年以诗歌形式写就的一首“自传”,这首“自传”给我的心灵带来的震撼是前所未有的,它不仅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冯至一生命运的坎坷不平,也因其思想的深刻性,而在某种意义上成了中国二十世纪知识分子命运的真实写照。诗歌曰:

三十年代我否定过我二十年代的诗歌,

五十年代我否定过我四十年代的创作,

六十年代、七十年代把过去的一切都说成错,

八十年代又悔恨否定的事物怎么那么多,

于是又否定了过去的那些否定。

我这一生都像是在“否定”里生活,

纵使否定的否定里也有肯定,

到底应该肯定什么,否定什么?

进入了九十年代,要有些清醒,

才明白,人生最难得到的是“自知之明”。

冯至先生生于1905年,逝于1993年,原名冯承植,河北涿县人。他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著名的抒情诗人,其诗歌曾以独特的艺术魅力被鲁迅赞誉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诗集《昨日之歌》、《十四行集》奠定了冯至在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他的一生几乎贯穿了整个二十世纪,作为一位著作等身的诗人、作家、学者,冯至先生无疑能够以其切身经历和世纪身份,充当中国二十世纪知识分子命运的见证者与评判者。值得我们深思的是,就是这样一位学贯中西、践行自由的现代知识分子,在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学大舞台上,却“一生都像是在‘否定里生活”。直到世纪末的1991年,也就是已到八十多岁高龄的时候,冯至先生才终于对自己充满戏剧性的一生,有了一个人生最难得到的“自知”,有了一个不受任何外在意识形态影响的合乎事实的评价与认识;才终于“有些清醒”,不再像过去那样轻易地否定自己的得失功过了。

事实上,身处于二十世纪的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因时代的风云际会和形而上的意识形态影响,在自己的学识、写作生涯中不断地否定自己,“一生都像是在‘否定里生活”的,又何止冯至先生一人?曾经深受大众喜爱的“人民艺术家”老舍先生,建国后就否定了自己那些在现代文学史上早已形成定论的作品,并十分匆忙地按照新时代的要求对其进行修改。1966年8月24日,他含冤自沉于太平湖,从此不用再站在时代和政治的立场上全盘否定自己;一代哲学宗师冯友兰先生,回顾自己四十年代的哲学生涯时曾留下一诗:“不堪往事重回顾,四十年间作逆流”,只是在一瞬间就否定了自己曾取得的所有哲学成就;而最具有代表性、最具有震撼力、最发人深省的例子,当数一代文学巨匠郭沫若了。他曾在1966年的一次会议上说过一句名言:“拿今天的标准来讲,我以前所写的东西,严格地说,应该全部把它烧掉,没有一点价值。”一句话,就将自己否定得多么彻底干净。对自己的过去感到不满并予以否定,从而使自己的思想、视野、学识、人生经验获得新生,这本来是我们人类作为有智慧善思考的高级动物,在物质和精神领域里的一种积极的追求,正如鲁迅所说,不满是向上的车轮。但不分正确与否,则是不可取的。为什么要轻易地否定自己?

说到底,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这种反省和否定自我,并非是真正意义上的追求真理、独立思考、实现自我的人生跨越,而是因一时的政治气候、意识形态、社会环境逼迫与诱导的结果;并非是他们发自肺腑的内心剖析、自我认识与真情告白。从某种意义上说,在二十世纪历次的运动中,批评与自我批评是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一种常态生活,又有着多少知识分子曾在监狱、牛棚的油灯下,写着否定自己过去、否定自己现在的所谓检讨材料呢?索尔仁尼琴有一句名言说:“一句真话能比整个世界的分量还重。”他在写作《古拉格群岛》之初,面对一些人的劝诫曾说过:“忘记过去,你将失去两只眼睛!”不分青红皂白,过分的否定和反省,一味的认罪与忏悔,则成了自我否定、自我批判的奴隶。

1926年,鲁迅曾在自己的杂文集《坟》的后面,写下了这样一句话:“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鲁迅先生這里所谓的“解剖我自己”,断然不同于冯至等知识分子在六七十年代的否定自我。两者不同的关键之处就在于,前者的“解剖”是对自身所处境遇的客观而又真实的自知与自醒,其中满含鲁迅的独立思考;而后者的自我否定,则是一种失却其本真意义的反省与忏悔。因此,冯至先生如此诘问:“到底应该肯定什么,否定什么?”这恐怕是每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应该承担的责任。那些曾用“彻底的批判的激情”轻易否定自己过去一切的行为,应该随着时代的前进和文明的进步而永远沉淀在历史的角落里,成为后来者的“前车之鉴”。

【原载2012年第5期《文苑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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