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恨十七则

刘　齐

1、物业收费积极，换灯泡不积极。晚间，在楼道，被视为上帝的业主说，要有光，却没有光。啧有烦言，痛恨，痛恨完了就完了，不投诉。

2、保安戴大盖帽，站阴凉地儿，任由生人出人，形同虚设。痛恨，但不去指责。

3、邻居遛的狗，随地便溺，而且不拴，凶，逮谁吠谁。痛恨，天天痛恨，天天联想到狂犬病和火葬场，但不去提意见。市政府召开狗问题听证会，不去参加。

4、商店的大牌子，彩色喷绘，鲜艳夺目，只是把“家具”写成“家俱”，“青菜”写成“青才”，儿子也跟着写，侄女也跟着写，说他们，还犟嘴。痛恨，但不去找店家纠正。

5、银行一米线，说是文明线，其实是给睁眼瞎预备的线，十个人排队，十个人踩。痛恨，并化痛恨为力量，也去踩，往死里踩。

6、卖海鲜的小贩变戏法，用一只活蟹障眼，夹带出三只死蟹。痛恨，在厨房历数奸商的种种诡计，但懒得回菜场退货、索赔。蟹上屉，多蒸十分钟。猛喝烈酒，吃姜蒜，吃黄连素。

7、偶然发现，家门口的小饭馆进了几桶地沟油，恍然大悟，怪不得炸鸡炸鱼那么贱。拼命回忆，自己在这家，一共吃了多少顿，能否吃出癌细胞。痛恨，后怕，但不去举报，只是咬牙切齿，诅咒，让老板娘生小孩没屁眼儿。

8、某人欲跳楼自尽，楼下一群市民仰脸，兴致勃勃观看。有人趁机兜售望远镜和小板凳，更有人狂呼：磨蹭什么?快跳啊，再不跳我就上班去了。反感，痛恨，悲哀，慨叹国民素质，但不去制止。

9、机场，一旅客抗议航空公司不公。痛恨，同情，同“命”相怜，但不去声援。

10、汽车与行人争路，司机伸出脑袋，骂行人找死。痛恨，认为人车平等，都有道路使用权，人是弱势，理应更优先。想把这道理说给司机，话到嘴边，咽回去了。

11、暑天打的，司机不给冷风，摇下玻璃说，还是自然风舒服。岂有此理!命其开空调，推说氟利昂不足。不悦，甚至痛恨，却不让司机按开关，验真伪，也不另换一辆有冷气的坐，就那么气鼓鼓地、汗淋淋地忍受。

12、高速路上，不少小车超速，大巴和卡车也超速，而且超重。好不容易盼来一辆警车，呜呜拉警笛，暗喜，以为有好戏瞧。谁知警车里装的竟是五颜六色的男女，五颜六色的泳具。痛恨，远距离批判，说是要记下车号，曝他一光。说完找笔，没找着，想用手机拍照，电不足，算了，开脱自己说即使反映上去，也有人护着。

13、在海滩晒太阳，见一家老小吃野餐，肉骨头、饮料瓶和包装纸随处乱扔，或者埋在沙子里。痛恨，把脑袋转到另一侧，不愿再见到他们。

14、电影院，邻座男女调笑，喧哗，嗑瓜子。烦，痛恨，但不去相劝。

15、评选十佳员工、形象大使、超级小妞儿、特质小伙儿，统计票数的人马虎，或者故意马虎，把少说成多，多说成少。痛恨，撇嘴，瞪起正义的眼睛，但不去揭露。

16、荧屏上，总有一小丑模样的人主持节目，一身痞气，一脸坏笑，油腔滑调，俗不可耐。讨厌，痛恨，见该人如见苍蝇，马上换台。但除了腹诽，从未想过，要行使一个观众的权利，运用各种现代手段，给有关方面比如电视台打电话，发短信，寄电子邮件，大大方方地，义正辞严地，表达个人看法。

17、开会作报告，说中国是熟人社会，是怕惹事的社会，与现代公民社会，与陌生人社会，还有相当距离。自家以外，本单位以外，门前雪以外，过去是麻木不仁，爱谁谁。现在知道关心了，痛恨了，固然是个进步，但远远不够。相比之下，西方发达国家的民众，普遍具有较强的公民意识，和较高的公共道德水准。那里的老外，非常奇怪，似乎人人都“爱管闲事”。不论你是谁，只要损害了公众利益，事无分大小，人人有责，都可能主动地、自发地管你。我们呢，好像只有到了“国家兴亡”的生死关头，才会呼喊一声“匹夫有责”。问苍天，几时才能唤醒我民众，以一个公民的姿态，行动起来?说到这里，全场掌声如雷。开完会，报告人和听众蜂拥而出，迎面碰到一人，在墙上贴小广告，众皆视而不见，散沙般离去。

【原载2007年2月8日《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