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蒋子龙
记得上中学的时候第一次读一本赵朴初写的关于佛教的书,作者开篇第一句话就是:“释迦牟尼是人不是神。”书里其他的内容记不得了,却清清楚楚地记住了这一句。
人一生要读许多书,每一本书能让人记住一两句话就算不错了。恐怕有些书连一句让人记住的话都没有。我之所以能记住这句话,是当时受到了震动,感到新奇,在此之前,我朦朦胧胧地以为佛就是神,神就是佛,他们是无所不能的,跟凡人不是一回事。
后来渐渐地理解了一个事实:神是人创造的。也许人类社会需要有神。
尤其是一个伟大的人物或被民众喜爱的人物,更容易被自己伟大的民众神化。不是他们想当神,而是后人喜欢把他们神化。甚至连历史都无法离开神话,许多英明的帝王将相就被后人神化了。例如,我们有堂堂正正的《封神榜》、《西游记》,还有无以计数的各种各样的神话、仙话。
在“造神运动”的历史上也有一些文化人被神化。如老子李耳成了“太上老君”,庄周成了“南华真人”,就连一旦赶上革命风暴,还有可能沦为被砸烂、被批判对象的孔子,也成了“圣人”!成了“圣人”也不一定就保险,中国历史上已经不止一次地兴起过“砸烂孔家店”、“打倒孔老二”的运动,但风头一过他老人家照样当自己的“圣人”。
这使我想起前两年有人对鲁迅的发难,鲁迅已经到了“伤害达不到”的境界,再这样折腾下去,很有可能也会把他推到神的座位上去。因为鲁迅曾被誉为“民族魂”——这应该算是一种至高无上的推崇和敬仰了,已经很靠近神的境界,但他终于没有成神,他的精神仍然生活在人间,管着人间的事……
这大概跟他太真实,对中国人和中国社会认识得太深刻有关。他的作品“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涉入间世太深,超脱不起来,也就影响了人的飞升。他曾说,在我国国民性的祖传病态中,有一种掩饰缺陷的“十景病”,各地区差不多都要弄成“十大景观”,点心有“十样锦”,菜有“十碗”,音乐有“十番”,阎罗有“十殿”,药有“十全大补”……什么事不凑够了“十”好像不完满。发展到今天,订规划要有十条,写总结要有十大成绩,做好事要凑足十件、评选先进人物要不多不少正十位……
“……中国人向来因为不敢正视人生,只好瞒和骗,由此也生出瞒和骗的文艺来,由这文艺,更令中国人更深地陷入瞒和骗的大泽中,甚而至于已经自己不觉得。世界日日改变,我们的作家取下假面,真诚地,深入地,大胆地看取人生并且写出他的血和肉来的时候早到了;早就应该有一片崭新的文场,早就应该有几个凶猛的闯将!”(《论睁了眼看》)而当今社会时尚是追求贵族化,当今文坛便也怀上了贵族情结,即使不能为自己找到点贵族血统,也要千方百计跟贵族的姨太太或军阀、恶棍之类的人物挂上点关系。或者索性游戏人间,游戏文字,游戏的目的还不是哗众取宠,为了突出和标榜自己?甚至把作家们也搞了个财富排行榜……
鲁迅有著名的四不看:一,自称“铁血”、“侠魂”、“古狂”、“怪侠”、“亚雄”之类的不看。二,自称“鲽栖”、“鸳精”、“茅依”、“花怜”、“秋瘦”、“春愁”之类的又不看。三,自命为“一分子”,自谦为“小百姓”,自鄙为“一笑”之类的又不看。四,自号为“愤世生”、“厌世主人”、“救世居士”之类又不看。鲁迅真是可爱而又博大!不论什么时候阅读他,随便翻开一页,都能感受到强烈的现实感和强大的生命力。比他晚几十年的大量的作家和作品都过时了,他是非常注重现实的,其作品却反而超越了现实。是他立足于现实的深刻使他突破了现实的局限,还是现实的不断重复,无法逃过他的剖析?
什么事能瞒得过他的眼,能逃得过他的笔呢?面对鲁迅,当代文坛不仅缺少他那种为文和为人的正气和勇气,也缺少他那种批评的犀利和勇气。甚至可以说鲁迅带走了一个批评的时代,在他走后的半个多世纪里,我们搞了许多次政治运动,有斗争,有批判,有打棍子,有扣帽子,惟独没有鲁迅式的文学批评。
难怪郭沫若称《鲁迅全集》是“现代文化上的金字塔”。鲁迅的思想和知识结构是百科全书式的,在他以后的中国人,还有哪一个不读鲁迅,没有受到过他的影响?读他的书就不是只记住一两句话,而是记住了他整个的人.他的风骨,他的精神,他炽热的冷,他冰冷的热,他激烈鲜明的深刻,以及他深刻的讥讽。他一方面对后人在提示着什么,在警诫着什么,一方面又像一条文化大河,浇灌着文化的品格和文化的精神。
鲁迅在《战士和苍蝇》里,曾引用叔本华的话:“要估定人的伟大,则精神上的大和体格上的大,那法则完全相反。后者距离愈远即愈小,前者却见得愈大。”
看鲁迅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原载2007年1月20日《今晚报·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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