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乔建国
杨树庄是我日夜惦念的故乡,据说年后就要进行改造,一旦旧貌换新颜,还能保留多少旧村印迹呢?我自以为是村里走出的文化人,冒昧地给村主任去了个电话,恳请他给在外漂泊的人留下些“乡愁”。村主任倒是个爽快人,听了我的话,“咯咯”地笑了几声,甩下一句“有了钱哪儿还有愁”,然后挂断电话。
我被他噎得干张着嘴说不出话,又无计改变他的主意,所能做的只能是趁年假回村多看几眼了。事不凑巧,我刚到家大喇叭里就说新型冠状病毒来了,且很快封了村。我不敢乱走,望着房前那片空旷的菜地发呆,无奈地写道:“毒孽袭来锁户中,隔窗愁望小园空。无端斥问堂前柳,何日摇来惬爽风。”
我从来没在家宅过这么长时间,简直让人憋闷透了。我上午坚持看书、写东西,下午多坐在电视机前消磨时间。说来也怪,只要打开电视,不管节目多热闹,我很快就会进入迷糊状态,就跟幽灵一样信马由缰驰骋于广漠的天宇间,自由地穿行在时光隧道中。
我游到了2120年,那时的杨树庄旧貌换新颜,气更爽来天更蓝,百姓不愁吃来不愁穿,个个都赛活神仙。村主任老杨看着村中整整齐齐的楼房,并没兴奋得手舞足蹈,反倒平添了不少苦恼。他的苦恼由来已久,是满街满院的麻将声激发出来的,更让他不能接受的是村民那句“活着就要吃喝玩乐”的口头禅。他觉得村民没点“雅趣”是不行的,于是决定给村子增添点文化元素。
老杨往周边村走了一遭,才知道自己有点闭目塞听——柳树庄给王母娘娘的外甥女建了故居,槐树庄给陈世美的小舅子建了故居,榆树庄正在筹划给阎王爷建故居……老杨不想步人后尘,决定另辟蹊径,给村里百年以来的名人建些故居。他找到几位老者,问他们村里有没出过优秀人物。这些老者多数只完成了九年义务教育,加上只顾着挣钱,竟没了是非标准,想不出怎样的人物算优秀。
老杨急忙在一旁解释:“单钱多不算,为村里、他人做过好事的才算;在学问、体育、艺术上有突出成绩的才算。”
老者纷纷摇头:“最近四、五十年村里没出过这样的人,麻将冠军、吃饭高手、游侠倒是不少。”
老杨让他们再往前想想,终于有个老者开了口:“九十年前好像出了个女演员,演了两部戏就远走高飞了,不知跟导演跑了,还是嫁到了国外。”
老杨听了不住地摇头,决定降低标准,从县级名人中找出几个凑凑数,于是驱车来到县志办。接待他的是个戴花镜的中年男子,大概好久没见到外人了,拉着他的手说个没完,似乎遇到了知音。老杨费了好大劲儿才拦住他的话,赶紧说明来由。中年男子拍了拍落满尘土的电脑,试了好几次也没能把它打开,只好钻进霉味十足的库房里,把本县百年以来有名气的人全部从史册中翻出来。老杨只挑杨树庄的看,很快看到一个教授的资料,心头刚一热,忽见旁边有行这样的字:学术造假被查处,赶紧往下看,又看到一个男画家,却嫌他留着小辫子,又看到一个书法家,却嫌他沾了“局长”两个字的光。正当他无可奈何之时,忽然看到我的名字,激动得浑身直哆嗦!
“发表过三百多万字,这可了不得,比我家存款都多,是真正的‘文化人’!”老杨摇头晃脑地说。
中年男子见他兴奋,也跟着兴奋:“能写书可是大才,这样的人可不好找!”
“就给他建故居!”老杨打定了主意。
建故居可不是件容易事,要不是老杨执著,这事还真不好办哩!第一件让他头疼的事是缺乏有关我故居的翔实记载,位置不明,环境不清。他跑到县图书馆,只见这座大楼年久失修,门庭冷落,正感纳闷,一个衣着时髦的中年妇女冲他喊:“你是来看书的吧?”
老杨问:“一百年前的书有没有?”
中年妇女说:“我这儿确实有百年前的书,这些年没书可收啦!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多数旧书都虫吃鼠咬、自然风化了,我可不敢乱动!”
“你们没电脑?”老杨不解地问。
中年妇女把手一摊说:“国外传来一种新病毒,咱们还没杀毒软件,电脑全瘫痪了!”
老杨头上跟浇了瓢凉水一样,悻悻回到村里。其父是个中学教师,见儿子垂头丧气,便问:“村里这么好,你为什么还发愁呢?”
老杨说:“好不容易挖出个名人,又找不到详细资料。”
其父忙问:“谁?”
“庄木,你听说过没有?”
“听你爷爷说过,他是咱村的名人,是农业专家,还会写小说、诗呢!”
我在迷糊状态听到有人说我的笔名,竟然翻了个身,接着信马由缰。
老杨听了父亲的话,高兴地说:“我准备给他建个故居,按‘文化名人’对外宣传。”
其父说:“最好以‘农学专家’的名义对外宣传,他的主要贡献在农业上,培育出好几个小麦新品种,全县小麦产量提高不少哩!”
老杨是村干部,多少有点官僚作风,连父亲的话也听不进去,摇晃着脑袋说:“全县都没给科技人员建故居这样的先例,我也不能破这个例!”
“精神食粮和物质食粮倒是一样重要!”其父自知儿大不由爷,只好顺着他的话说。
老杨通过广播让大家提供有关我的资料,一连喊了好几天,竟一无所获。有人打开电脑,想查一下以往的资料,可惜全村电脑也中了病毒,各种资料丢失殆尽。这时他又想到了县志办,就去请那个中年男子帮着查阅。
中年男子见他又来了,问明来意就去翻资料,竟然在一张保存较好的报纸缝儿里看到了我写的那首诗——毒孽袭来锁户中,隔窗愁望小园空。
“他家一定在村外,现在就一定在村中心了!”老杨根据诗句揣度着我家的位置。
让老杨头疼的第二件事是拆迁问题。他带着一群人在一片楼房间转来转去,着实有些发愁。在他看来,拆一栋楼倒也不难,只是门前那片菜园无法恢复,不可能把好几栋楼都拆掉,这些住户早就从祖上那儿学会了“钉子户”这个词,拿不到几百万补偿款能让步吗?
老杨不想跟这些爱钱如命的人打交道,决定在村外为我建故居。说起来容易,选定合适的位置可就难了,毕竟庄稼地没了,菜园没了,远看是楼房,近看是高墙!若拆了公园,人们便无处可去,只能天天宅在家里了。若拆了那个小动物园,孩子们就没地儿认识保护动物“猪、羊、鸡、狗”了!
老杨继续在村外转悠,最后在村西发现一片好地方。这儿一百多年前是片树林,是我童年时放羊、拾柴、捉知了的地方,后来就荡然无存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大鱼塘,这是当年伐树后取沙留下的坑,前几十年没人敢吃这儿的鱼,谁都知道水是被不远处那个化工厂排出的废水污染了的。要不是上级提出“保护生态”,这个厂子还关不了呢,毕竟它是村里的经济支柱。即便厂子关了,污染治理的事却没人理睬。新官不理旧账,这可是村里一句古话!杨树庄成了中心镇,从外地迁来不少人,他们哪儿知道这儿的地下水是污染了的,吃出了怪病,生出了怪胎,却始终找不到根源。
老杨无地可用,决定把鱼塘填平为我建造故居。按说鱼塘填平也怪可惜的,好歹这算一块开阔地,夏天还能吹来些凉爽风,不过那时的老百姓比百年前的人还不爱管跟自己不相干的事,加上有的事本身就不好管,只要不影响自己的利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村里卖地挣了不少钱,盖几间房子只是举手之劳,加上老杨亲自督建,工程做起来也快,不到两月就完成了。
房子有了,文物却不好收集。老杨派人挨家挨户搜罗,终于在一个旧仓库里翻出幾件破旧不堪的桌、椅,硬说是我当年用过的。村里爱藏书的人极少,藏我的书的人更是难寻,所藏的多半是学生的教辅书,听说村里用,就捐了出来。老杨觉得150多年前我在上小学、中学,大概是改革开放前后,应该没这么多教辅书,不想把它们摆进故居中,后来实在找不到其他书,只好拿这些书滥竽充数了,并让讲解员天天说我之所以能够成才,就是得益于这些教辅书,其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希望村民多看看书,少看看手机!
杨树庄多了个旅游点,观光的人也多起来,都觉得这儿的村干部有远见,争相前来取经。老杨也觉得给村子办了件体面事,自认为下届一定能连任,怎料事不遂心,竟被地产商小白取代。
小白之所以成功当选,可不是通过贿选达到目的的,而是答应当选后再建十个麻将馆。百姓一听有人帮着建麻将馆,自然把选票投给了他。小白说到做到,一上任就让人把我故居里的东西搬出来,改建成村里第108个麻将馆。
我听到这个消息,气得大骂:“无知甚于毒也!”
妻子听到我大骂,狠狠地往我胳膊上掐了一把,这才让我从迷糊中清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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