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右翼民粹政党的能量有多大

郑春荣

右翼民粹政党在德国政党体制里一直只是一种边缘现象，这在一些观察家看来，也是德国默克尔政府一度能够对难民持欢迎姿态的原因之一。但是，随着德国选择党的组建和崛起，尤其是3月13日德国巴符州、莱法州和萨安州等三个州议会选举中德国选择党的壮大，德国主流政党不得不正视右翼民粹力量，并寻求应对之策。

德国选择党成为选举中的大赢家

在3月13日这个“超级星期日”，德国举行了巴符州、莱法州和萨安州这三个州的州议会选举。这三场州选被冠以“小型联邦议院选举”之名，一方面是因为州选中各党博弈的不是州层面的政治议题，而是默克尔政府的难民政策，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三场州选在某种程度上也将是2017年联邦议院选举的风向标。

2016年3月初，德国总理默克尔为州议会选举助选。

选举结果正如此前民调所显示的，右翼民粹政党德国选择党成为了大赢家。在德国东部的萨安州，德国选择党甚至获得了24.2%的选票，成为第二大党，离第一大党基民盟（29.8%）也仅一步之遥。即便是在德国西部，德国选择党的表现也令主流政党“毛骨悚然”：在巴符州和莱法州，德国选择党也都跃升为第三大党，得票率达到两位数（分别为15.1%、12.6%）。由此，德国选择党在2013年上届联邦议院选举失利以来，迎来的是迅速崛起、而后不断发展壮大的态势。

2013年9月德国联邦议院选举时，当时组建仅七个月的德国选择党就获得了4.7%的得票率，差一点就越过了5%的进入议会的门槛线，这一惊人表现令各大政党刮目相看。其后，在2014年，它首先进入了欧洲议会（7.1%），然后又进入了德国东部三个州的议会（萨克森州9.7%，图林根州10.6%，勃兰登堡州12.2%）。当时，人们估计德国选择党的势力主要在德国东部，并认为它在西部难有作为。然而，德国选择党在2015年州级市汉堡和不来梅的选举中得票率也越过了5%的门槛（分别为6.1%、5.5%）。加上这次三个州的州议会，德国选择党迄今已经进入了八个州的州议会。

德国政党格局重新洗牌

2015年10月，德国选择党组织民众举行集会，抗议政府的难民收容政策。

德国的主流政党不能再漠视德国选择党的潜能。从选民选票流向看，2013年联邦议院选举时，德国选择党的得票主要来自原自民党和左翼党选民，其后是联盟党（基民盟和基社盟）的选民和此前未参加选举的选民。但是，今年3月13日的三场州选的结果表明，主要是此前弃选选民投票给了德国选择党，这说明德国选择党的动员能力很强;其后是基民盟选票的流失，再其后是社民党或左翼党选民的倒戈。如今，各大党都必须得考虑，如何才能留住自己的选民，以免他们进一步流向德国选择党。

但是，随着主流政党的削弱、德国选择党的壮大，德国的政治格局面临重新洗牌，德国各层级政府的组阁变得越发困难，这其中的原因也在于，至今主流政党都拒绝与德国选择党组成联合政府。但问题是，传统的联盟由于得票率下降，无法再延续，萨安州的黑红大联合政府（基民盟、社民党）、巴符州的绿红联合政府（绿党、社民党）和莱法州的红绿联合政府（社民党、绿党）都不再拥有多数，由此主流政党不得不尝试新的组阁形式，例如绿黑联盟（所谓的“猕猴桃”联盟），甚至组成三党联盟，如：黑红黄（所谓的“德国”联盟）、黑红绿（所谓的“肯尼亚”联盟），等等。但是，三党联盟会使组阁谈判更加艰难，而且联合政府也更不稳定，这也是因为这些三党联盟势必由左右不同阵营的政党组成。这些将都不是各党中意的联盟，而只是无奈结盟之举。

政党格局的变化不仅出现在联邦州层面，其影响还会溢出到联邦层面。在2016年2月底的德国趋势调查中，德国选择党的得票率已经达到11%，同样排在左翼党和绿党之前，成为第三大党。虽然距离2017年下半年的联邦议院选举还有相当长时间，但观察家们普遍认为德国选择党进入联邦议院应无悬念。

围绕默克尔的难民政策引发更大争论

巴符、莱法和萨安州州议会选举结束后，主流政党都迅速展开讨论，分析其失利的原因。从选后结果分析中可以发现，在三个州的德国选择党选民构成中，均有约三分之二的选民是出于对其他政党的失望才投票给它的，而并非出于对德国选择党政治纲领的信仰。换言之，德国选择党的选民主要是“抗议性选民”。如果说以前左翼党是“抗议性选民”的“收集器”，如今粘结“抗议性选民”的是德国选择党。

尽管如此，在是否要修改迄今大联合政府的难民政策的问题上，尤其在联盟党内引发了激烈的争论，特别是基社盟主席、巴伐利亚州州长泽霍费尔和基民盟主席、总理默克尔从基民盟的糟糕选举结果中得出了完全不同的结论。

对于泽霍费尔而言，结果很明确，那就是默克尔的难民政策是基民盟失利的根由所在，这一政策让民众感到不安，因此，选民出于抗议，把选票转投德国选择党。在他看来，要想削弱德国选择党也很简单，那就是立即改变德国政府的难民政策，采取设定难民收容上限等措施。

默克尔并不以为然，她指出，现在每天来到德国的难民仅为100至200名，而且都得到了登记，这也就意味着来到德国的难民数如今已经在大幅减少。在她看来，基民盟在巴符州和莱法州失利的根由恰恰在于，两州的基民盟候选人沃尔夫和克瑞科纳在选前数周脱离了她的路线并提出了自己的难民应对方案：与默克尔坚持在欧洲层面寻求共同的难民危机解决方案不同，他们主张德国单独采取行动，例如设定允许每天入境的难民额度。在默克尔看来，他们在难民应对政策上的摇摆，迎合了德国选择党的方案，增加了选民对他们的不信任，更加助推了选民投票给德国选择党。因此，选后默克尔非常明确地表态，将继续坚持现有的难民政策，这也得到了执政伙伴社民党的支持。

但是，泽霍费尔及其基社盟并不会认同默克尔的观点，毕竟在目前的民调中，基社盟在巴符州的得票率为50%以上，而在那里，德国选择党的得票率仅在10%以下，这在他们看来是泽霍费尔立场正确的明证。他们急切希望默克尔改弦更张，一方面想借此继续保持自己在巴符州的民意支持度，另一方面担心基民盟的削弱会殃及自身，以及摧毁联盟党的执政机会。在泽霍费尔看来，德国选择党已经威胁到了联盟党的生存。

默克尔之所以能依然从容地面对联盟党内对其难民政策的质疑之声，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虽然民调（2016年2月底的德国趋势调查）显示德国多数选民对默克尔的避难和难民政策不大满意或很不满意（占59%），但对其执政表示满意乃至非常满意的选民也占了多数（54%）。之所以会出现对其难民政策总体不满意、但对她本人表示总体满意的反差，是因为，虽然针对难民问题如今众口一词，但在默克尔政府领导下，德国的经济发展状况和劳动力市场状况等依然是令德国民众感到满意和放心的。默克尔势必也非常清楚，截至目前，她在民众中的支持度总体上是联盟党内无人能撼动的，因此，只要联盟党在联邦层面的得票率在接下去的时间里不至于大幅滑坡，只要她参选，她就有望在2017年联邦议院选举后连任联邦总理。在3月18日欧盟与土耳其达成了应对难民危机的一揽子妥协方案后，默克尔更有理由相信难民问题会有较大程度的缓解，基民盟的民调支持率有望有所回升。

有意思的是，给予默克尔难民政策支持的不只有联合执政的社民党，而且还有绿党。在前述民调中，对默克尔难民政策满意的联盟党选民只有55%，而在绿党支持者方面，这一比例高达67%。而且，来自绿党的巴符州州长克莱驰曼也是默克尔政府难民政策的有力支持者，他的绿党在此次巴符州州议会选举中获得了30.3%的选票，较上届上升6.1%，这从侧面帮衬了默克尔的难民政策，意即默克尔的难民政策本身并非选民选票“杀手”。

德国选择党的未来走向

德国选择党从2013年2月组建以来，自身也在经历着变化。最一开始，它主要由反对救助“欧猪国家”乃至反对欧元的学者和经济界人士组成，因此，它也一度被称作“教授党”，并被归入经济自由主义阵营。但是，随着德国选择党与诸如“爱国欧洲人反对西方伊斯兰化”运动等右翼民粹力量合流后，德国选择党日益右倾。这最终导致该党创始人、汉堡大学教授卢克脱离德国选择党，另立新党“进步与觉醒联盟”。在新的党主席佩特里领导下，德国选择党党内右翼民粹势力日益占据主导地位，甚至在党内也有极右翼势力的存在。

难民危机的爆发在德国选择党看来是“天赐良机”，它找到了可以大做文章的议题。德国选择党非常聪明地在传递这样一个信息，即主流政党更多地关心的是难民和移民，而非本国民众，而非那些对政府政策感到失望的小人物。它的策略在三个州的州选中取得了成功，可以说，德国选择党的选举胜利一方面得益于德国民众对默克尔政府难民政策的不满，另一方面也得益于德国民众对主流政党的不满，得益于草根阶层对精英阶层的不满。

现在困扰德国主流政党的一个问题是，德国选择党的壮大将会只是像当年德国海盗党那样的昙花一现，还是说这个右翼民粹政党将会在德国政党体系里长久扎根。持前一种观点的人认为，德国选民的选举行为日益易变，这使得像德国选择党这样的“抗议性政党”从中获益，但“抗议性政党”既容易迅速崛起、也容易迅速消失，原因是“抗议性选民”很敏感，会很快转向关注新的、令他们感到失望的议题。认为德国选择党会很快没落的人也寄望于难民危机的解决，虽然难民危机依然还会持续较长一段时间，但终有缓解之日，届时，德国选择党借以炒作的议题就会消失。

但持后一种观点的人却没有那么乐观，他们认为，德国选择党已经进入了半数联邦州的州议会，这表明德国选择党已在议会内扎根的道路上迈出了很大的一步。而且，与当年的德国海盗党不同，德国选择党抓住的是对于广大民众更为核心的议题，即正如前述，不只是难民危机带来的民众的恐惧与不安，还有民众对老的政党和精英阶层的不满。

德国选择党的未来走向与主流政党如何应对其壮大紧密相关。首先，州选结果表明，对德国选择党采取漠视、任其发展的态度已然不行。其次，对它同仇敌忾地加以排斥也未能奏效。在三个州的州议会选举前的电视辩论中，主流政党排斥德国选择党候选人参与，这也间接地对德国选择党推波助澜，因为德国选择党可以借此把自己渲染成“老的政党和媒体组成的联盟的牺牲品”，由此得以获得比参加电视辩论更多的关注度。最后，主流政党往往通过做出取悦于民的表态，以期重新赢回自己的选民，但这种做法往往适得其反，因为它会增强右翼民粹政党政策主张的可信度，促使选民把选票投给这些政策主张的“原创者”。至今为止，主流政党在应对德国选择党的问题上更多的是束手无措。有鉴于此，默克尔表示要多种手段并举，既要与德国选择党展开辩论，与德国选择党的立场划清界限，也要尽快为难民危机找到解决方案。

德国选择党的未来还取决于该党自身的发展。如前所述，该党内部还聚集了一部分极右势力，其选民中也有极右倾向的选民，因此，德国选择党仍有可能在右翼民粹和极右翼阵营之间形成新的分裂。而且，德国选择党已经意识到，欧元和难民议题的“炒作”价值已经或即将降低，为此，它将在4月30日斯图加特党代会通过新的政党纲领，除了把纲领重心放在反伊斯兰议题上面，其纲领中提出的要求还涉及环境、婚姻、外交政策、税收等众多议题。但恰恰是单一议题政党在迈向多议题或全议题政党过程中很容易失去自己的特有“标签”，并由此失去对选民的粘结力。

（作者为同济大学德国研究中心主任、德国问题研究所/欧盟研究所所长、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