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椒

四川/曾 颖

凤妹从小就爱吃烧椒，就是把刚刚从田里讨回来的青椒，用火烧熟，拍去炭灰，蘸点盐或酸水，可以空口吃，也可以拌菜。山里人管到田里摘菜为讨，觉得所有收获，都有赖于冥冥中某位神的赏赐。虽然这位神对他们，有时也确实不算大方。对凤妹，尤其如此。

凤妹从小没有妈，关于妈妈的去向，有父亲简单粗暴的“死了”，也有奶奶泪水涟涟的“跑了”，还有婶婶欲言又止最终一声叹息几种答案。凤妹不喜欢挨揍，所以也就不刨根问底了，父亲一说到妈妈，就像牛被八角羊蜇了。八角羊是山里一种生满尖刺的毒虫，牛皮那么厚都蜇得穿。

妈妈就是父亲的“八角羊”，一提他就会疯，仿佛把人皮中的他突然换了个馅一样，一向老实本分得近乎于窝囊的他身上残存的那点愤怒，会瞬间爆炸，伤人伤己。离他最近的奶奶和凤妹，常常首当其冲，被“炸”得遍体鳞伤。

龙哥是凤妹的邻居，两家相隔只一道院墙，虽然家里也穷，但因为有一个没出去打工的妈妈，和一个不时常发酒疯的爸爸，而在凤妹眼里，像天堂中的人。龙哥其实比凤妹早出生不到十个小时，但因为这点小小的领先，他便义不容辞地当起哥来，并像天下所有的哥哥那样，想保护好她。那场景，有点像一只小狗想保护小猫，而常被一头喝醉的熊一声咆哮，就喷出好几里地。

但对于凤妹来说，这种拦在她身前跃跃欲试的保护姿势，虽然无用，但却很安慰。

龙哥也烧青椒，特别是他们一起读书的那几年里。村小学离他们的家两公里地，每天单边走一个小时，爬沟坎，穿竹林，过小河，溜草坡。这段漫长的上学路，是这两个孩子难得的幸福之路，凤妹记忆里难得的几次奔跑和追逐，都发生在这里。那些有阳光和鸟鸣的日子，风把花香摇得到处都是，龙哥拎着一串烧辣椒在前面跑，凤妹紧赶慢赶地在后面追，所有烦心事，脱壳一般离她们而去，被甩得很远很远。等爬上最高的土岗，龙哥不跑了，回头扬起手中那串烧椒，向被彩霞拥着的凤妹甜甜地笑，这时，太阳在他们的正前方，把他的笑容晒得红彤彤的。

关于龙哥的脸红，凤妹一直说是因为偷吃了烧椒，而龙哥明白自己从头晚就开始准备的辣椒，哪舍得独尝一口。那是多么完美的一串啊，少半个甚至掉一粒盐都不行。这情况凤妹当然知道，但就是喜欢逗着他玩，看他着急红脸的样子。

这样的玩闹，一直持续了好多年，成为她们百玩不厌的游戏。

初中毕业前一年，凤妹的奶奶去世。凤妹从家中扯了两件换洗衣服，偷偷爬上到县城拉水泥的车，上车时，看到龙哥一脸灰尘，嬉皮笑脸地说自己反正也听不懂课，不如结伴去打工，好有个照应。

他们从不要身份证的建筑工地开始，一路在鞋厂、超市、饮料店、KTV上班，最终落脚到一家火锅店，这一年，他们都20岁了，出落成了标致的年轻人，两个人也顺理成章地睡在了一张床上。

城里的用人单位总是更喜欢凤妹，而对龙哥多有嫌弃。那些主管经理领班什么的，一看到凤妹，就欢喜得眼睛里伸得出爪子来，而对龙哥，要么进门就宣布不要，要么总能从他身上找出诸般的不好。他们的无数次跳槽，都是因为龙哥被嫌弃，而凤妹不愿意一个人留下。每一次跳槽，都让龙哥觉得自己像个总是做错事的多余物体。

这是一种非常难受的感觉。虽然凤妹从来没有这样看他，但他越来越沮丧，于是开始喝酒。而这，恰是凤妹最厌恨的。

凤妹厌恨的是喝酒这件事。

龙哥认为她就是厌恶自己。

两个人的想法渐渐顶了起来，都开始觉得对方不可理喻，明明是那么清晰的一个道理，为什么说着就那么费劲呢。

凤妹这时已做到了领班，她的打算是让龙哥好好在厨房学手艺，加紧攒钱，等手艺学得差不多了也有了本钱，就开家小饭馆，挣钱，买房，在城里生活。

龙哥没觉得城里有什么好，除了四面八方的白眼和挑剔，便是他买不起的各种东西，天天嘲笑式地向他展示着美丽。他想回老家，那片竹林围绕的小院。凤妹的爸爸已去世，两家中间的院墙一推，盖一个竹楼，养一群鸡鹅鸭子，白天干活，晚上做份烧椒，喝杯小酒看星星。在那小院里，他就是主人，没有瞧不起他的人和物件，没有令他搞不懂的任何事情。

凤妹觉得龙哥不用心，是故意捣蛋。

龙哥觉得凤妹的每一点进步，都是老板的不怀好意。

再一次面临两个人要不要一起离开的尴尬情形时，凤妹发现自己怀孕了。

而在同一天夜里，她从酒后的龙哥眼里，看到了父亲眼里的血光。这时，她隐隐约约感觉出了困扰她二十多年的一个痛苦问题的答案——妈妈当年为什么不要我，并发自内心地原谅了母亲。

瞒着龙哥，她悄悄去医院做了手术。她发现，广告都是骗人的，所谓无痛，其实就是钻心噬骨的疼。

其实，她不知道，最痛的还没来。

几天后，在一个蝉叫得特别烦的深夜，她被一阵灼痛惊醒，睁开迷糊的眼，看到龙哥拎着一个油锅，喃喃地说：“你不漂亮了，就可以跟我回去了，下半辈子，我养你……”

凤妹的烫伤，在工友和社会各界的帮助下，得到了比较好的救治，面上只留下红红的新肌肤痕迹。龙哥因毁容罪被判了七年有期徒刑。从始至终，她没说龙哥一句坏话，只是淡淡地说：“他好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