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总编（十七）

江苏/吴 悠

参加完影展回到办公室，唐维虹看到办公桌上放着集团办公室刚刚收到的传真——是省纪委书记杨长松的批示，也写了满满一张纸：“鲁恩华这个案子教训很深刻，为什么这么低级的手段可以畅行无阻？为什么群众知道这么久，当地纪委、监察部门无动于衷？如果不是桂湖日报的内参，鲁恩华是不是还能继续提拔重用到更高级别的领导职务上去？建议各地市纪委、县级市纪委把这个案子作为典型案例，好好剖析这只‘麻雀’，看看还有没有更多‘张恩华’‘李恩华’存在。”

看完批示，唐维虹打开自己的采编系统，准备写一篇评论。当记者这么多年，写的稿件早已不计其数，但评论写得还是很少。还记得刚工作的时候，经常为要闻版的短评“今日有话”撰写两三百字的短评。后来，总编和部门主任都建议她多写较长的评论，为以后参与撰写社论、本报评论员文章做准备。所以，她也非常关注人民日报的社论、本报评论员文章、“任仲平”文章，对撰写评论积累了一些“家底”。

“噼里啪啦”……只听得键盘被敲得直响。不一会儿，一篇题为《对违规提拔鲁恩华的“贵人”也应追责》的评论完成，她点击了提交后，长舒了一口气。

几周后，经过周密调查，当年为鲁恩华“火箭入党”提供违规“帮助”的已退休的原灌旗县振德乡党委书记王学忠也被雍海市纪委监委审查调查，他本人的违纪违规行径也随之暴露。

鲁恩华案件被曝光后，省纪委要求省广电集团启动拍摄专题警示教育片。楚尚德在中层干部会议上传达了这个要求后，新闻频道总监张宝川说，他们也派记者去雍海拍过片子，就是没敢发，因为电视不像报纸，有内参，要发就公开播报了。

“早就拍了？拍了你们回来都不跟我讲吗？跟我讲了我给你们想办法发啊，刻盘给省领导送去也是办法啊。你们啊，吃屎都赶不上口热的。这个被省领导树为典型的机会原本可以是咱们的啊，活生生被唐维虹抢去了。”听说自家记者也早就采访过，生生浪费了这个扬名的时机，楚尚德气不打一处来，一拳头砸在桌子上。

正说着，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民生频道副总监孙文平，这个女人用自带麦克风一般的大嗓门叫道：“楚总，记者刚刚来电话，听说庐源内河一艘外国企业的运输船翻了。船上运的是化工原料，疑似倾泻到河道里去！”

楚尚德兴奋不已，脸都涨红了。他“忽”地把椅子往后一推，站了起来，也提高了嗓音：“通知记者赶紧去！让总编室今晚加班，等片子来！一旦稿子来了，先在滚动字幕里播报，成稿后在最近一档新闻节目里当头条！桂湖TV网、微博、微信一起发！告诉记者，不管是文字采访还是摄像，在原本考核奖金基础上，每人加1000块钱台长特别奖！快！要抢在报社前面发！”在座的中层还很少看台长这样激动。

晚上，唐维虹像往常一样在总编室看稿子。一抬头，看见电视里桂湖卫视新闻频道播发了一条滚动字幕新闻：“突发！今天下午本台记者接到大量庐源市民来电，称家中自来水出现漂白粉味道，经本台记者初步调查获悉，是一艘某国运输船排口阀门未关严导致苯酚泄露，才使得自来水出现异味。具体细节本台记者仍在调查中。”

“快刷新一下采编平台，看看我们记者有没有稿子来。来了的话，微博、微信、客户端先推送。”唐维虹闪电一般回过神来吩咐编辑。当得知各个采访部室都没有记者来稿，她着急了。立即给贾春和打了电话：“电视台的稿子看到了吗？自来水异味的。快通知条口记者分别去航道管理处、公安水上分局、自来水公司采访！再安排人去疾控中心，了解一下这个化工原料泄露对身体健康有没有、有多少伤害，回来一起发。时效赶不上，我们就要在信息量上赶超！我们这次大意了！”

而此刻坐在家里看电视的楚尚德，开心地哼起了小曲。他点燃了一根烟，像看着爱慕的女子一样看着滚动字幕，脸上满是得意的笑。他自己还不断念叨：“这回，你没我快了吧。”

几天后，省政府新闻办召开新闻发布会。庐源市市长蒋磊在会上通报，经该市政府应急办紧急应对和国家、省专家组13名成员的周密调查，确认是一起偶发水源污染事件。该通告中显示，经过专家的现场勘查和分析论证，综合环保、城建和卫生部门对水源水、出厂水和末梢水的多次检测结果，专家组一致认为水源水苯酚污染是造成此次饮用水异味事件的主要原因。

“这个事情给我们的教训是什么呢？”唐维虹一按遥控器，关掉了刚刚结束直播发布会的电视。转过头，望着各个采访部室主任。“教训就是我们不要轻视任何一个条口部门。这个事情是电视台联系航道管理处的记者跟他们聊天的时候知道的，平时我们很不把航道管理处这样的单位当回事。别说你们，我都觉得不会有新闻。”唐维虹说，“但是新闻不会只眷顾热门部门，航道处、出入境监管局这些平日里我们可能很少光顾的单位，一出事就是大新闻。”

贾春和也附议：“我平时也跟记者们说，类似航道处啊、人武部啊这些没什么事情的部门就不要花时间了，去了也聊不出新闻来，现在看也是大意了。昨天航道处喊条口记者吃饭，电视台、电台都去了，咱们记者推掉了。推掉了饭局，也推掉了一个大新闻啊。”

而另一边，楚尚德正得意洋洋地给李承祖“上课”：“看看，这才叫甩人家一条街。我们的稿子比他们快1个小时播发，转发量、评论数也罕见地超过了20万！什么概念？桂湖TV客户端的注册用户一个晚上多了2000个，靠什么？靠送韩小冰艳照达得到吗？况且人家还没艳照。”结尾还不忘讽刺一下靠女色战略谋生的李承祖。

李承祖还不死心。他说：“我又联系到了一个大客户，你估计也认得，桂钢集团董事长牛万里。人家想在台里开个专栏节目，还想找人拍部新版企业介绍专题片。目前除了我们，还有两个省级卫视在争取。”楚尚德说：“有什么办法吗？还靠送女人？据我所知牛万里麾下有个人肉炸弹叫周婷玉，姿色不比我们台里的主持人差，上次就靠她把报社的二把手朱新平炸翻了。这样的货色，牛万里自己会只用眼睛看？”

李承祖笑了：“当然不会。我对他的底细还是摸过的，周婷玉早就是他的情妇兼糖衣炮弹了。但是老板你知道吗？他和另一个情妇陶菲——是个三流十八线演员，有一个私生子和一个私生女，被他瞒着老婆安置在庐源市郊一个别墅区里。你说我要是把这个事情曝光，他这个省人大代表、省党代会代表，脸上还会有光吗？他还敢跟咱们牛气冲天吗？”

这下楚尚德不再对李承祖嗤之以鼻了：“你都是怎么知道的啊？有这个把柄在手，牛万里肯定牛不起来了啊。”李承祖志得意满，坐到了沙发上点起一根烟。“要不港台政界、娱乐界最怕狗仔呢，都是他们自己屁股不干净啊。总不可能天天窝在别墅里不出门吧，出门就会被拍到啊。我也是听记者说，逛街的时候，看见牛万里的奔驰里下来一个年轻女子抱着孩子，牛万里‘16888’的车牌尽人皆知，他老婆是省妇联常委，网上也有照片，一查就知道是情妇和私生子嘛。”

楚尚德点点头：“你小子这点心思算是花对地方了。以前我跟广告中心于总去跟他谈业务，傲气得不得了，这下也可以好好出口气了。这笔单子签下来，明年我保你进班子当副总拿年薪。”

人有软肋，被抓住了就会言听计从。牛万里当年倚仗在桂湖当副省长的岳父提携，在桂钢平步青云，年纪轻轻就从一线职工当上了董事长。和很多老板一样，成功之后就“飘飘然”了。得知自己最想捂严实的秘密被人知道了，他一个磕巴不打就答应了楚尚德的要求。

在桂钢宾馆吃完饭，满载而归的楚尚德和李承祖一起上了车。李承祖说：“楚总，这回咱吃屎可算赶上热的了吧？”楚尚德刚吃得饱饱的，听了“吃屎”这个词就觉得莫名恶心：“你小子嘴里真是吐不出象牙啊。”李承祖一笑：“唐维虹的人还没捞着闻呢，可就进了咱的嘴了啊。”楚尚德拉开窗户，把剔过牙的牙签扔了出去：“嗯嗯，是好好给我出了口恶气。你小子这功我记着呢。最近给我夹住了尾巴做人啊，别老喝了大酒带小姑娘出去开房。党委会这块我给你保，别叫人把东西寄给纪委去。你爱搞的手段，别叫人拿过来对付你，知道吗？自己得罪人多，多长点心眼。”

李承祖连连点头：“楚总你放心，我肯定收敛。空了一个副总的职数，省里一直没空降干部，肯定就是给你留着人选。你推我上去，后面你放心，台里再不会有人敢跟你对着干。”

楚尚德倒还是言出必行，桂钢集团的第一笔款到账后，他就主持召开党委会议，向省委组织部推荐李承祖出任广电集团党委委员、副总经理（省广播电视台副台长）。他也自此，把李承祖正式收为“亲信”。

投桃自然获得报李。李承祖那记性，自己爹妈生日不一定记得准，领导的喜好绝对记不错。他记得，有一次和新闻频道总监张宝川吃饭的时候听他提起，楚尚德十分满意新闻频道新招录的《桂湖晚间新闻》主持人杨莉超，称赞她不仅颜值超过娱乐频道的主持人，主持水平也高了不少。于是，他打起了常打的算盘，用一单高额的创收任务换张宝川同意“借”杨莉超给他。

任命下来的那晚，李承祖带着杨莉超邀请楚尚德在庐源市郊一座新开的酒店吃饭，以示感谢。当扎着马尾辫、穿着淡黄色吊带裙的杨莉超走进包厢，甜甜地叫了一声“楚总晚上好”的时候，楚尚德惊呆了。平日里镜头中的杨莉超穿着职业西装，梳着跟央视主播学的发型，看起来成熟干练。这番造型，一下子就显得年轻了许多，尽管人家本来就年轻。他觉得自己要被李承祖吃得死死的了，李承祖又是通过什么途径知道自己中意这个新招来的小姑娘的？自己该怎么办？严肃批评？做不到。就坡下驴？心痒痒。

“小杨，你以前不是为了给你肩颈疼痛的爸爸按摩去专门学过吗？快给楚总服务一下。平时你别说服务，就是见楚总机会都不多，要抓住呀。”酒过三巡，李承祖亮出了“绝招”。“哎呀，这个不好吧。”楚尚德刚准备客气一下，杨莉超就坐到了他大腿上，正面冲他开始给他按摩颈肩。杨莉超身上的香水味儿直冲楚尚德的鼻子，他隐隐觉得身体某个地方开始不对了，要犯错误了。一番挣扎过后，欲望在酒精的帮忙下战胜了理智，楚尚德的手在杨莉超光洁白皙的大腿上抚摸了起来。杨莉超也当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给他按摩颈椎。

眼看着楚尚德没有像往日一样一脸正气训斥他，而是和其他男领导一样坠入了他挖的美色陷阱，李承祖心里鄙视地冲他啐了一口：“平时说我把频道搞得像色情服务场所，我还以为你真是什么正人君子，不吃这一套呢。说到底是嫌我没给你安排上啊。”

“好啦老板，人家酒店要打烊啦。我带你们去个地方，继续。”李承祖切换了谄媚的脸色对楚尚德说。他开着车，带楚尚德和杨莉超来到一幢别墅。这是他买下，之前供王宇光享乐的地方。也是他在这里架设了录像机，拍下了王宇光的“罪证”，最后将他送进了监狱。现在，这里迎来了第二位主人。看着二人进屋，李承祖掏出口袋里的遥控器一按，隐藏在卧室某处的录像机开始工作，他也关上门驾车离开了。

不过，楚尚德到底不是王宇光。他深知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李承祖不是他亲儿子，不会白送场地给他“风流”。也一定会在某个地方装机器拍视频用以威胁，而地点可能性最大是在卧室。当然，到手的美人，楚尚德也不会白白错过。他坐在沙发里，杨莉超像刚刚一样坐在他腿上按摩。他一边抚摸着杨莉超的大腿，一边试探道：“你不是张宝川的部下吗？怎么今天跟李总一起来了？”杨莉超不慌不忙，在他耳边轻柔地说：“不管平日里是谁的部下，人家最终都是楚总的部下呀。人家平时想见领导，但哪好意思频频去敲楚总办公室的门呀，听说有机会和楚总吃饭，还不争取一下嘛。怎么，你问这个，是人家给你按摩得不舒服吗？”说着就拿胸脯去蹭楚尚德的脸，蹭得楚尚德欲火中烧。

杨莉超嘴上一番马屁拍得楚尚德心情大好，身体做出勾引的动作也使他胆子越发大了起来。他开始解杨莉超的裙子拉链，边解边说：“咱们台里那么些女主持人，我还就看好你。别的节目不看不要紧，你的节目我是一定要看的，也不为内容，就为你呀你知不知道，我的小美人儿。”没多大一会儿工夫，他就剥光了杨莉超，圆了在心里预谋许久的梦……

正在家里准备看好戏的李承祖打开电脑，连上摄像机，却发现是漆黑一片，连灯都没有开。他有点惊讶，难道楚尚德没有就坡下驴风流一夜？卧室里为什么没人？忽然，他想明白了。楚尚德酒店里那副德行，到手的美人不享用是不可能的。肯定是楚尚德预料到自己会在卧室安装拍摄设备，于是改在其他房间“大展身手”了。“还真是个老狐狸。”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把准备“看戏”时抽的烟揉碎了扔进了烟灰缸。

第二天清晨，太阳像往常一样按时到岗，给千家万户送去暖洋洋。唐维虹住的小区里，家家户户都把床单、被套拿到了阳台外挂起来晒，一边晒，一边拿球拍拍被面。小区门口，早点摊冒着名副其实的人间烟火气。鸡蛋煎饼、面条、包子、烧麦、油条、豆浆，香得孩子们迈不动腿，缠着爸妈买了吃。家长们一边给，一边催：“快点儿吃，上车了吃，再不抓紧待会儿该迟到了啊。”唐维虹这会儿刚刷好牙，吐干净嘴里的牙膏沫，就问道：“邓主任，今天早上吃什么呀？”

邓子良的声音从厨房飞奔而来：“报告总编大人，今天为您安排的早餐是面条。原料是昨晚没吃完的羊肉汤，外加鸡蛋和青菜，一共收费15元！”唐维虹笑着吐槽道：“11年资深客户免单券拿去，上面条！”

她刚夹起面条，吹着气儿，就听邓子良开始八卦：“你的敌台被群众包围啦。”“啥？”见唐维虹一脸茫然，邓子良递过手机给她看自己的朋友圈：大量群众围在省广播电视台门口像闹事一样情绪激动，看起来至少有100人的样子。“省台上个月预售的香港演员叶晓雯见面会门票，前天香港媒体曝光，叶晓雯被她情夫的原配派人暴打了一顿，鼻青脸肿的，自然是来不了了。市民要求退票。”邓子良跟进了报道。

唐维虹吃了好几口才回应：“真是狗血呀。所以我经常跟我们报社经营口的人讲，办见面会、演唱会，要选那些资深的艺人。宁可年纪大点，当前不那么红炸，但是稳当。之前办的陈奕迅、林俊杰演唱会都很成功呀。现在天天上热搜的那些姑娘小伙子，不定哪天就出个绯闻给封杀了呢。”邓子良点点头：“送上门的新闻，你还不赶紧派记者去报道一下啊，让楚尚德丢丢人。哈哈哈。”唐维虹一边笑他好斗，一边给热线新闻部主任曹海峰打电话，让他派记者去广电大楼采访。

另一边，阳光洒进庐源市郊那幢特殊别墅的时候，楚尚德一睁眼醒来看见墙上的挂钟：九点半。他一看，自己光着坐在地毯上，倒是一丝不挂的杨莉超趴在沙发上睡得正香，还发出低低的鼾声。他回忆起昨晚销魂的经历，满意地在杨莉超浑圆的屁股上捏了一把。

刚准备叫醒杨莉超再颠鸾倒凤一番，想起今天毕竟还是工作日，楚尚德就拿起手机，一看，5个未接来电，都是集团办公室主任李广华的。他一回电，才知道单位大门让愤怒的市民围堵了。“我在开会，马上赶回来，叫李承祖到大会议室等我！”他气得想摔掉手机。杨莉超被他的高嗓门吵醒了，娇滴滴地说：“老板，一大早啥事儿啊发这么大火？”他拿起衣服扔到沙发上：“快穿衣服跟我回去，单位出大事儿了。”

广电集团大会议室里，就楚尚德跟李承祖两个人。楚尚德一脸嫌弃地抽着烟：“你在总监任上拉的最后一泡屎，屁股还不擦干净！”说着，拿打火机敲着桌面，敲出“邦邦”响声。李承祖也一脸尴尬，失去了往日的傲气：“我哪儿知道那娘们会出这档子事儿啊。”楚尚德讥讽道：“你不是最擅长挖人家的绯闻吗？这次怎么失手了呢？”他可没工夫多磨叽，叫李承祖联合法务部跟香港叶晓雯的经纪公司对接，是港方违约，不能叫广电集团擦屁股。

正说着，楚尚德手机接连收到推送，是桂湖日报客户端的新闻：《广电大楼一早遭市民围堵，退票要求能否得到满足？》他气得又拿打火机敲起了桌板：“你看看，又叫唐维虹那娘们打我耳光啊。这个事情处理不好，你拿自己搜刮来的钱给老百姓退票去！”说完，拂袖离去。

唐维虹可没工夫看他笑话。此刻，她正和一年多前去看望刘强波一样，开车前往庐源市第一人民医院。上车前几分钟，正在办公室里看稿子的她接到一个电话：“请问是桂湖日报唐总吗？”她一如往常地回：“我是唐维虹，您哪位？”对方怯生生地说，自己叫魏沁华，是溪荷县老书记魏定瑜的儿子。他在电话里告诉唐维虹，爸爸身体很差了，希望可以在最后的时光见见她。唐维虹毫不犹豫地宣布原本要开的编前会由总编室主任杨纯主持，自己开车去见这位老人。

病床上，魏定瑜气息很微弱了。完全没有了当初在会场上摇着手机拍视频时的精气神，但是看到唐维虹抱着鲜花进来，眼睛一下子像被擦亮了一样。“好久没见你啦唐记者。”他开口，声音竟然比往日高了很多。唐维虹笑着搁下鲜花坐定：“魏书记，我来看你啦。”魏定瑜示意儿子从自己枕头下面取东西，魏沁华取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桂湖日报》，上面印着唐维虹写他的稿子。“我天天带着，写得可好呢。都是我的心里话呀。”一句话说得唐维虹眼眶里泪水急得要奔流下来。“您过奖了，是您带着乡亲们干事业的劲儿感动人啊。”她凑到老人耳边说。魏定瑜笑了，像个被老师夸奖的学生一样，脸色也泛红了起来。

魏定瑜说，自己快要去见马克思，见毛主席了。只恨不能像以前一样带着乡亲们奔更好的日子去了，遗憾得很。“我有个心愿呀。”他又吩咐儿子拿东西给唐维虹。唐维虹接过一看，是一个袋子，里面装着七八本封面印着毛主席像的笔记本。“这里头呀，是我三十多年在县里各个乡、村调研的记录。那里的情况都在里头，气候、水质、土壤啥的。还有一些贫困户脱贫的情况，谁家什么情况都清清楚楚。还有我自己家的账本，哪年哪月都记得清清楚楚。什么菜多少钱，物价的变化，物价局是不是也需要呢？我想把这些资料捐给县里或是市里的档案馆，看看能不能发挥更多的作用。”唐维虹听了，再也止不住，眼泪哗哗地流。

老人伸手抽出一张餐巾纸递给她：“孩子，你哭啥呀，人谁没这个时候呀。要都没这一天，地球早就装不下啦。我没了，我的东西还在，还能为溪荷发展作点贡献，我就是到天上了，见了马克思，见了毛主席，也对得起他们了啊。入党的时候，我记得誓词最后一句是永不叛党。我到这个时候了，可以拍胸脯说一句了，我真的永不叛党了。对得起党组织的培养，对得起老百姓的支持。”他一转头看到儿子，语气变了，“要说对不起，唯一对不起他们母子。没日没夜在各个村里，家里就顾不上了。他妈妈又当爹又当妈，硬是把自己身体累垮了。我没有尽到责任，我有愧。你知道吗？我好不容易有一次有空，带他去逛商场，说给他买双新鞋子，营业员问我孩子脚多大码，我都说不出个准数。丢人吧？刚刚说去见马克思、见毛主席都抬得起头。唯一就是去见他妈妈，我抬不起头。”说完，他眼眶也红了。

唐维虹点点头：“你放心，我一定带回去给档案部门，它们也一定能发挥更多用处的。溪荷县130万群众都会记得你的，老书记。你好好养身体呀。”老人笑笑：“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有数，马克思冲我挥手我都看见了呢。没事的。孩子，别哭啦。早点回去吧，你还没下班呢吧。我见到你了，说了想说的话，托付了我想托付的宝贝，也如愿了。”

开车返回报社的路上，唐维虹正在构思把刚刚去探望的事儿写篇稿件，手机又响了。是魏沁华发来的微信：“唐总您好，爸爸走了。他走得很安详，想必是因为见过了您，心愿达成了。谢谢您抽空来见他。”看得她眼泪汪汪，都忘了红灯已经变绿，后面的车子猛按喇叭，她才想起发动。

第二天，一篇题为《闪光的遗愿》的特写在《桂湖日报》及所属媒体发表。唐维虹的微信再次被祝贺、肯定的信息包围。省委秘书长王长河还专门打电话给她，转达了李俊康的肯定。还说，省委考虑发布文件、召开会议，号召全省领导干部向魏定瑜同志学习，追授他全省优秀共产党员称号。王长河还特别提到，李俊康要求把唐维虹的两篇新闻作品列入学习参考材料。省委常委、宣传部长吴景轩也打电话给她说，准备组织全省新闻战线对魏定瑜先进事迹进行集中采访报道。

挂掉电话，唐维虹脑海里又浮现出魏定瑜憨厚的笑脸。她再次觉得，新闻作品感人与否，和手法真的关系不大。魏定瑜的事迹本身，就称得上“闪光”，因此稿件感人，自己真不敢贪功。

几天后，唐维虹面对全省各个地级市的同行，在学习魏定瑜先进事迹集中采访启动仪式上这样谈起采访心声：“老书记说话不唱高调，句句都是咱们日常生活里的大白话。为什么感人呢？俩字：实在。我们新闻工作者，写稿件都要求吸引人眼球，在修辞、句式、结构上想尽办法。总结出这样、那样的经验。其实，大家看过我那两篇写老书记的文章就知道，压根谈不上布局。就是老书记的大实话，因为他不仅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大伙儿都知道，老百姓对干部，不看说什么，要看做什么。老书记说到的，也都做到了，所以老百姓打心眼里给他点赞。”

望着会场上一屋子同行，唐维虹仿佛看见魏定瑜坐在这里给他们讲心里话。仿佛听见他说，我没啥可写的，要写就写乡亲们呀，没有县里同志们的帮衬，没有乡亲们的支持，溪荷县有今天，光靠我一个人有三头六臂也不行啊！想着想着，眼泪又不打招呼地流了出来，这一幕被摄影记者拍了下来，成为次日各报发表采访集中启动消息的配图，唐维虹自己的样子也第一次出现在自己供职多年的报纸上。

日子一天天过，新闻一篇篇发。这天中午，唐维虹在食堂排队打饭的时候遇到了被她戏称为“御前记者”的省委条口记者、时政部副主任刘毅。刘毅说，今天上午陪李俊康去庐源郊区的大沟子乡调研农业工作的时候，省委书记临时让在一个路边菜场停车，去和乡亲们聊了天，问了当前菜价，问得挺细，能不能专门发个稿子？

“当然可以啊。这是很好的素材呀，只要你写得出彩，可以很吸引人。”唐维虹大为赞赏这种主动。她不禁回忆起自己年轻时跑省委时的经历，那年才30不到的唐维虹被委任为时政部副主任，联系省委、省政府。一次陪同省委书记调研，进了一个农民家里。为了让那户农民减轻压力，有胆量说真话，书记让陪同的市、县、乡、村干部都退了出去，在院外等候。媒体里只留唐维虹一个省报记者在屋里。电视台记者也只能从窗外把镜头伸进去拍摄。看到只有自己和省委书记面对面，那位农民壮了胆子反映了一些真实情况。省委书记要求她如实报道农民反映的情况，让她印象非常深刻。那篇侧记，也获得了当年的省好新闻一等奖。

另一边，楚尚德也在追问。当他得知，摄像记者没跟书记下车进菜场，原因是没请示、不敢拍的时候，又发火了。“你们年纪都轻轻的，脑子都是什么年代的脑子啊？书记走到哪跟到哪不知道吗？没请示，王长河会因为这个下车去打你吗？真是，拍了不让发是另外一回事，没拍就是你们的失职！”他在时政组咆哮的声音，整个走廊都听见了。爱打听、爱八卦的编辑记者们悄悄探出脑袋偷听，究竟什么事情惹得台长大发雷霆。

“摄像没拍到算了，文字记者去采访了吗？”他还不死心。当得知文字记者跟着去了并且采访、记录了的时候，他脸上总算挤出了一丝笑容：“这还像个记者的样子。今晚书记问菜价的稿子在头条调研的消息后面让杨莉超口播，文字记者原本考核奖金外，也加发1000块钱台长特别奖，摄像记者扣本条稿件奖金。以后再有类似的情况，摄像记者必须跟进拍摄，不管有没有请示都去，上面怪罪下来我担着！”

晚上，不值班的唐维虹一边吃晚饭一边在看桂湖新闻联播。当看到杨莉超一本正经地说“下面播送本台记者采写的现场新闻《省委书记问菜价》”时，她笑着对邓子良吐槽，电视台是越来越不要脸了，纯口播的稿子，怎么好意思说现场新闻？摄像记者都没下车，哪儿有现场可言啊？我们不仅有文字稿，还有照片，这才算得上名副其实的现场新闻。邓子良一边剥虾子，一边又开始了八卦：“你别管人家有没有现场，杨莉超现在是楚尚德的小三了你知道吗？估计你也不知道。”唐维虹果然又瞪大了眼睛：“邓主任你好转行了，去新闻传播学院吧，不然太屈才了。你啥时候又知道的呀？”邓子良得意地一笑：“你是只缘身在此山中，不识庐山真面目。杨莉超跟你们家韩小冰一样，也是有很多粉丝的！人家在贴吧里发帖说，打探出来杨莉超现在每天下班都回到郊区一个别墅去住。凭她自己工资能买得起？有人观察到楚尚德也开车去过那个别墅区，在同一幢门前停过车。第二天早上开走，这不是被包养是什么啊总编大人？你这个发现新闻的眼力啊，还真是渐渐退化了呢，不是我说。”

唐维虹恍然大悟，难怪最近杨莉超出镜率超高。不仅是桂湖新闻联播的首席主播，逢书记或书记和省长一起参加的活动都是她播报。她还在省委、省政府召开的一系列大型会议现场做直播报道。原来不是她水平多高，是攀的高枝给她加的油呀。她狡黠一笑：“你们男人是不是都憋着找个小的呀？”

邓子良可没掉进坑里去：“别殃及我哟，我可不喜欢这种交易式的男女关系。一个出权力和金钱，一个出美色，毫无感情可言。到时候一个找到更年轻美貌的，或是一个找到更富更贵的，不就一拍两散了嘛？一个要是被抓起来，另一个可不得赶紧洗白自己啊。就跟马涛似的。”

唐维虹笑笑：“你倒是看得开，人家做交易，双方都乐意就成呗。各取所需嘛。就算将来被踹了，也是曾经拥有过嘛。”邓子良说：“我是既没那个需求，也没那个本钱哦。”唐维虹站起来收拾碗筷：“说出心里话了吧邓主任，但凡有本钱，您还是乐意尝试一下这种交易模式的对吧？”邓子良也站起来帮忙：“你这版面又缺稿子缺得厉害了是吧，撺掇自己老公出去找小三。”

唐维虹一边洗碗一边说，以前认识楚尚德时，他在省新闻出版局副局长任上，为人十分小心，处处都请示一把手，即便是自己分管的事情也很少直接拍板，生怕没揣摩对一把手的意图仓促决策。和当年的朱新平差不多，谨小慎微。没想到现在做了一把手，胆子也大到敢包养小三了。凭他的合法收入，肯定填不满小三的欲望之坑。将来，也是要走上那条不归路的必然命运。邓子良一边把擦干的碗筷收拾进柜子，一边调侃：“当领导的男人啊，不遇到诱惑都敢说自己信仰坚定，真遇到财、色的诱惑了才是考验呢。”唐维虹拿一只刚洗好的盘子往他脸上一甩，甩了他一脸水珠子：“就你废话多。”

庐源市郊楚尚德的安乐窝里，叼着香烟的他正在床上看电视，裹着浴巾的杨莉超一边擦头发一边从浴室出来。楚尚德调到自家新闻频道，正好是桂湖新闻联播晚间重播，俩人一起看完了杨莉超口播的省委书记问菜价的稿子。杨莉超手里拿着吹风机吹着头发，嘴里抱怨说：“老板，以后有这种口播稿能不能给人家早点透个风啊，一点都不熟悉内容就直接上，还是省委书记的稿子。之前有一天播晚间新闻，临时来篇全省经济工作会议通稿就够我出一身汗的了。万一我打个结巴，出点事儿你兜得住吗？人家好害怕的呢。”

楚尚德掐灭了香烟：“你就不懂了。越是播这些突然来的大稿子播得多，播得好，才显得你本事大，本事大了你才提拔得快，知道吗？央视里，那些大主播为什么牛？我去北京开会常听他们说，遇到晚上中央临时发来的稿子，一千多字一口气下来无差错，中央领导名字、职务、排序准确无误。有这个本事还愁提拔不了？万一逢别人值班，遇到这些稿子差错频出。而你播的都干净利索，就更突出了。”他对小情人说，“你这类稿子播多了，申请获奖就容易多了。几次桂湖新闻奖、全省广播电视主持人‘金麦克风’奖得个几次，然后我就可以提拔你先做播音组长，管你现在的同事们。这个组长就相当于科级干部了你知道吗？过几年就可以不‘卖艺’，做新闻频道副总监，每天负责审稿和布置采访任务就好了。再之后是总监。你就成为处级的台中层干部啦。李承祖那小子混了多少年才当上总监，张宝川扛了多少年摄像机才当上总监，你不是不知道对吧？再来点什么省人大代表啊，省五四杰出青年啊，省优秀新闻工作者啊之类的，提拔你的时候谁还敢说个不字。等你做到新闻频道总监，我也算对得起你了吧？哈哈哈。”

杨莉超被楚尚德描绘的蓝图诱惑得不能自已，一想到自己居然可以从目前的一线播音员跻身总监的行列，成为自己目前同事的领导、台中层干部，拥有独立的办公室，她忍不住捂住嘴“扑哧”笑了出来。美得差不多后，她也抽掉了自己浴巾上的腰带，识趣地趴上床躺到楚尚德身边，一手解着老板衣服的扣子，一边娇滴滴地在楚尚德耳朵边上说：“老板这么悉心栽培，那人家怎么好意思嘛，人家要对得起老板的栽培呀。”楚尚德对杨莉超的反应非常满意：“你知道就好呀，哈哈哈哈哈。”说完按了遥控器关掉了电视，三下五除二脱掉了杨莉超的浴巾……

好不容易解决了退票风波的李承祖，这个寂寞的晚上正在百无聊赖地看电脑，突然鬼使神差想点开别墅的摄像机链接看，一开就发现了楚尚德和杨莉超销魂的香艳场景。他又惊又喜，终于抓到这个老狐狸的把柄了！兴奋还没过去，李承祖发现楚尚德始终背对镜头趴在杨莉超身上，镜头里只看清他的后脑勺。就凭这，也算不上把柄。“老东西，居然没忘记躲镜头，够阴的。”他恨恨地骂了一句，学着楚尚德的样子拿打火机重重敲了一下桌子。

党代会结束后几个月，新一届“两会”就要开幕了。唐维虹继续当选为省人大代表，同时开启了第二次作为报社两会报道小组组长的值班生涯。

“邓主任，明天两会开始，我就住到驻地宾馆去了啊。恭喜你重获自由了，有什么平时不敢往家带的人，现在可以带了，去酒店开房的钱可以省下来了啊。”这天早上上班前，唐维虹笑着调侃道。邓子良一边穿外套也准备出门，一边哼唱道：“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今天，梦了好久终于把梦实现……”

去宾馆报到后，唐维虹请假缺席了代表团召集人召集的全体会议，立即赶回了报社召开“战前动员会”。面对一屋子熟悉的“战友”，她开门见山：

“每年两会，我们的上会记者人数最多，不出一批精品，对不起争取来的一批采访证。

“今年是换届选举大会，新任省人大常委会主任、副主任，省长、副省长，政协主席、副主席及三套班子新任秘书长的姓名、照片、排序、简历是必保项目，必保万无一失。

“解读政府工作报告的新媒体产品，要做出特色，能用视图立起来的尽量不转载文字。

“‘基层代表委员访谈录’这个栏目今年要继续出实招，尤其是新当选的代表、委员，要多出新面孔。围绕省委书记政协开幕式讲话和省长报告的要点，反映好代表委员心声。

“去年‘建议办得怎么样’这个栏目今年继续跟进办理情况，让代表委员和群众都看到，自己的声音传上去之后的后续。”

……

一口气说了十几条，唐维虹按下了暂停键，拧开盖子喝了口水。开始听总编室和各采访部室主任汇报各自麾下记者的工作安排。听着听着，她不禁回忆起了自己第一次跑两会时的情景。

那年，她刚24岁，参加工作第二年就被委派上两会里的人代会报道。她的干练比很多男记者都强。那时候网络还不发达，她每次都提前赶到代表驻地宾馆前台。和整理会务的工作人员聊熟了之后，一张一张看代表证，自己记名字和对应的照片。采访时，百发百中。很多代表都很惊讶，这个年轻的小姑娘以前开会没见过呀，怎么头一次来采访，代表好像个个都认得呀，都能叫对。唐维虹作为记者，一共参加了七次两会报道。到后来，她几乎和每位代表都熟悉了起来。采访就亲切得跟聊天一样。跟会务组工作人员也“混”得个个都是熟人一样，进哪个办公室都如入无人之境。

尤其使她印象深刻的是，每次会议开幕前，她都拿着录音笔大步流星跑上主席台搁在省委书记面前，书记在会议结束还热情地提醒她拿回去。后来，那位省委书记成为党和国家领导人。唐维虹在新闻联播里看见他时，总会回忆起他对自己说“小姑娘，别忘了拿回录音笔啊，不然今天一天可就白干了啊”时的样子。一天下来，代表报到、主席团第一次会议、各代表团召集人会议、代表资格审查委员会第一次会议……收获满满。等稿件全部送审、发布完毕，她才想起来还没吃晚饭，只好草草去某知名快餐店点个汉堡慰劳一下自己的肚子。

她还记得，头一次采访人代会，开幕式结束的时候，其他记者都忙着采访代表谈听政府工作报告的感受，唐维虹在采访完代表后发现，省长在大礼堂侧门和几位主动报名参加旁听开幕式的群众聊了起来，还从秘书手里接过笔记本和笔，一条一条开始记录群众对报告的意见。她毫不犹豫掏出自家的傻瓜照相机拍了好几张照片，第二天以《我们也有心里话》为标题在《桂湖日报》二版采用。受到省领导的高度赞扬，还获得了当年的省好新闻摄影类一等奖。自此，以往对文字记者出身的唐维虹指点摄影报道不太当回事儿的摄影部同仁，听她提意见都认真当回事儿了。

思绪结束，各部门主任也都汇报得差不多了。唐维虹说：“大家说得都很好。两会期间，我主抓日报的版面，新媒体部的作品还是苏茂洋苏总主管签发，晚报的报道由王行刚王总主管签发。大家各自分工明确，还是老话儿：小心小心再小心，创新创新再创新。”

第二天，人代会开幕。唐维虹还是和以前一样，提前30分钟来到了会场，看到报社的代表直播访谈平台已经搭好，编辑记者已经开始在调试摄像机、三脚架、笔记本电脑、无线网络，她十分满意，笑着对姑娘小伙子们说：“哪个代表架子大不肯接受采访你们跟我说啊，我去给你们请去啊。”说完，听得几个年轻人开怀大笑。

一转身，唐维虹看见一身红色西服的韩小冰正在调试麦克风。她笑着说：“今儿你这身穿得可以上新闻联播了啊，不错，很正式，很大气呢。”韩小冰害羞地一笑：“唐总您可别这么说，今天是我第一次上两会直播，都是采访领导，可不得穿得严肃一点。”唐维虹拍拍她的肩膀：“记住啦，不管本来职务是厅长、局长还是市长，今天走进这个会场都只有一个身份——人大代表。到你面前，你更不要紧张，不能开口磕磕巴巴辞不达意。该怎么问就怎么问，大大方方的才好。你也不是第一天做记者了，采访过的人也很多了，只不过换了个场合，换了批对象罢了。”说完，代表们开始陆续进场了，韩小冰握紧拳头冲她一笑：“我去啦。”便拿起麦克风走近代表开始采访了起来。唐维虹看着她，仿佛眼前出现的是当年初上两会的自己，不禁感慨万千。

另一边，广电集团的直播台也调试完毕。出镜的自然是当家主播杨莉超。她今天穿了一身海蓝色西服，头发学着央视主播的样子盘了起来。楚尚德也在给杨莉超打气：“你别跟报社那个小丫头比，她第一次上重大时政直播，你可是资深前辈了。大项目签约会、重点工程建设进展观摩会的直播你都做得很出色。采访的时候有底气点，这是你累积知名度的好机会，知道吗？”杨莉超调皮地一笑：“要是碰上个董事长什么的代表，被我采访一次就看上我了，你吃醋吗？”楚尚德眼睛一瞟周围，发现没人注视，就悄悄在杨莉超屁股上捏了一把：“叫你不正经。”杨莉超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不过每见一个代表进场，她都切换了无可挑剔的职业微笑，带着标准的播音腔普通话走上前去采访，询问参会的体会、听报告的感想。楚尚德在直播台旁边看着，心里那叫一个美。

开幕式当天，整个礼堂大厅里，男代表、男工作人员的目光似乎都被这两个年轻漂亮的女记者吸引住了，纷纷掏出相机、手机拍摄她们的样子。以往见到记者都躲避三分的代表，今天似乎更愿意被这两个女记者选中采访。“咔嚓、咔嚓”，不少代表接受完采访，还不忘掏出手机和韩小冰、杨莉超合影，没等送代表回驻地的大巴发车，唐维虹的朋友圈就被不少代表朋友拍下的合影刷了屏。

入夜，报社进入了一天里最繁忙的时刻。唐维虹和往常一样，审看着要闻版和两会特刊的版面清样，用红铅笔在版样上就标题、字体、字号、照片尺寸等问题写修改意见。开幕次日的版面最为复杂，最需要小心翼翼。开幕式消息和侧记、省委书记讲话和省长作报告照片、两个主要领导参加代表团分组审议的消息和照片、主席团成员名单、代表资格审查委员会委员名单、开幕社论……每一个版块都举足轻重，出一点差错都会难以应对。

审定全部版面付印，照例已经过了零点。回到驻地宾馆，因为担心回来晚影响“室友”休息，大会宣传组专门给唐维虹留了一个房间，既方便休息，也方便及时收到领导关于宣传方面的要求并进行传达沟通。刚洗漱完准备睡觉，唐维虹在卫生间里听见隔壁房间传来男子的争吵声。这是建于上世纪80年代的宾馆，隔音效果很一般，加上俩人嗓门大，唐维虹听得一清二楚：

“你开什么玩笑？拿钱买选票？要死啦，查出来你我都要进监狱的。”

“你不说，我不说，赞成票进箱子，上面怎么知道背后的事情？”

“你就这么要当这个人大常委会委员吗？为什么呀？”

……

唐维虹听了心头一颤，这是名副其实的贿选。以前还只是听说有地方出现过花钱买选票的事情，现在清清楚楚发生在耳边，还是震撼了她。虽然听不清声音的主人是谁，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么晚的交易，不止一个代表会经历。只是这一个拒绝了，下一个会不会呢？

躺到床上，原本已经很疲惫的唐维虹还在瞎琢磨，万一他来到自己这里行贿，自己该怎么办呢？直接拒绝吵起来吵醒别人如何收场？这个事情能不能发个内参曝光一下呢？想着想着，困意打败了思绪，进入了梦乡。

一周后，两会报道顺利结束。李俊康带着新当选的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陈伟达带着新当选的副省长也照例来到桂湖会议中心大礼堂一楼，和桂湖日报、桂湖广电参加两会报道的全体编辑记者见面、合影。

合影结束，唐维虹和楚尚德都把各自的当家花旦韩小冰、杨莉超带到了书记和省长面前，请他们对新闻战线的工作提出新要求，作出新指示。李俊康笑着说：“今年两会，两位女将人气相当高啊，报道方面也是功不可没。多少代表都在朋友圈晒了跟你们的合影啊，当然你们的提问采访也很好。问的问题都是群众关心的，代表想说的。当年央视的王小丫、凤凰的吴小莉恐怕也就这样了吧？”陈伟达也调侃道：“今年参会的代表都以接受了你们的采访、跟你们合影为骄傲。哪个要是没机会合影，都会被笑话呢。要说指示，就是希望二位领导好好关心两位女将，不光是业务上栽培，更包括找男朋友，也要严格把关呀。”说完，在场的领导和编辑记者们都笑了。

玩笑归玩笑，李俊康转过身对韩小冰和杨莉超，以及她们身后的摄影记者说，这次两会报道非常成功，省委是满意的。做到了又好又快，兼顾了质量和速度。两个集团的新闻客户端都和传统媒体进行了很好的融合、配合，相辅相成。要总结好这次两会报道的新经验、新方法，用于以后更好地提升时政报道的引导力、公信力，更好地鼓舞群众、团结群众、服务群众。

李俊康还说：“这次新一届人代会通过的政府工作报告，为我省未来五年的发展勾画了蓝图。广大新闻工作者要更有力地贯彻好党中央对新闻舆论工作作出的决策部署，唱好主旋律，传播正能量，为鼓舞广大干部群众落实两会精神，开创高质量发展新局面营造良好氛围！用一句年轻人熟悉的流行语说，今年的两会报道，我给你们一个好评！”李俊康俏皮的结尾再一次引得全场热烈的掌声。

回到报社，唐维虹对韩小冰说：“今天省领导看望新闻工作者的活动，稿子你来写如何？”韩小冰惊讶地张大了嘴：“唐总，我可从来没写过这么重头的稿子啊。”唐维虹笑笑：“谁不是从新手开始的呀？你今天离书记、省长最近，听得最清楚，你不写，还有谁比你更合适呀？”韩小冰又悄悄握紧了拳头：“我试试！写好了还请唐总斧正呀。”唐维虹说：“修改就修改，还斧正。年纪轻轻，咋张嘴就是文言文呢？写稿子可别这么八股哟。快去吧，客户端、网站、微博、微信编辑室都等着呢。”

不一会儿，唐维虹在采编系统里看到了韩小冰交来的“作业”。她拟的标题是《李俊康陈伟达看望参加两会报道的新闻工作者》，唐维虹抿嘴一笑，看来这姑娘还真是自己写的标题，就像刚工作时的自己一样，直截了当。她点开“编辑”按钮，开始了修改。

唐维虹把标题改为《展示两会精彩 凝聚发展力量——省委书记李俊康给省两会报道“好评”》，对内容也做了修改后签发。韩小冰在手机里看到后发信息向她表示了感谢。唐维虹回复说：“桂湖每年都评选名编辑、名记者、名主持人。我当年入选第一届全省名记者的时候，年纪跟你差不多大。你已经在新媒体领域干得很出色了，如果能在新闻采编领域出更多好作品，就锦上添花啦。所以，你要加油呀。”没几秒，韩小冰发来三个拳头的表情。唐维虹仿佛又看见了人代会开幕那天，这个姑娘冲自己加油的样子。

楚尚德也没忘记自己对小情人的许诺，两会闭幕后不久，他就主持召开了集团党委会，任命杨莉超为新闻频道播音组组长，管起了她另外七个同事，并把她作为集团推荐的人选报送给省委宣传部和省记协，参选当年的全省优秀新闻工作者。对于这个任命，台领导班子成员都心知肚明，没人投反对票。除了李承祖最不开心。原以为他牵线杨莉超攀附上了台长，杨莉超会对她感恩戴德，没想到，杨莉超非但没有这样，反而对他没正眼瞧了。通过对杨莉超的任命后，李承祖第二天找她谈话，她就已经跟领导一样，一进屋都不等李承祖客气地邀请她入座，就往沙发里一坐，姿势都显得比以前霸气多了。

“今晚我有个饭局，接待省交通产业集团董事长。人家准备跟台里搞个合作，千万级的生意呢。就一个要求，点名想见你，你跟我一起去吧。”李承祖布置了任务。杨莉超眼皮都没动一下：“没空。”李承祖生气了：“你长能耐了是吧，当上播音组长了就忘了是谁带你去饭局勾搭上台长了是吧？”杨莉超也毫不客气：“怎么着？你要我怎么报答你？继续给你当陪酒女郎去？还是也兼职陪你喝酒、睡觉啊？你准备开我多少钱工资啊？”

李承祖彻底没耐心了：“你不要逼我。”他希望自己目露凶光可以吓住这个小姑娘，没想到，杨莉超表情都没动一下，语气冷静得很：“你拿什么威胁我呢？那个别墅里的摄像机？你拍到想看的画面了吗？你以为我不知道装在哪里吗？楚台长黑台里钱了吗？你拿什么威胁他呢？反倒是你自己黑了多少钱，自己心里有数吧？还有，你假借办主持人大赛的机会，借口可以入围前十潜规则了多少女孩，你没忘掉吧？她们可都到台里闹过，我都知道，还要了联系方式。你当初怎么把王台长搞臭的，我照样可以这么对付你。你要是想跟我这儿耍威风，甚至动了整楚台长的心思，我劝你别到最后羊肉没吃着，自己沾一身骚啊。”

李承祖张口结舌了。他没想到这个外表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孩，不声不响掌握了自己这么多罪证，硬气起来还真不好惹。攀附上台长之后，本事也确实见长。不像以前，工作之外就是吃吃喝喝、追剧、K歌。楚尚德目前为止，还真没贪污台里的钱。除了跟杨莉超有婚外情，没过硬的把柄去举报。就算是这个事情，他也没证据。那个别墅里的机器，还真没拍到足以证明身份的画面。“滚吧，你这个贱人。”他握紧了拳头，砸了一下桌面，赶走了杨莉超。杨莉超站起身，扬起高昂的头得意洋洋地出了李承祖的办公室。临出门前，丢下一句话：“最后提醒你一句，新闻频道不是你分管，我们不是隶属关系，以后少找我。”气得李承祖骂了句脏话。

当晚，杨莉超在被窝里给楚尚德吹起了枕边风。“老板，你小心一点呀，李承祖这家伙，下午准备喊我晚上跟他一起去饭局陪酒，我拒绝了。他还恶狠狠地扬言要报复呢。”不同于下午在李承祖办公室里的冷峻，杨莉超切换回了娇滴滴的小姑娘音调，在楚尚德耳边叮嘱。“不用怕，李承祖就是条狗。喂足肉了为你做事，喂不够就想咬你。他还敢威胁你？他屁股上那点事情，惹毛了我给他举报上去，判个10年绰绰有余。”楚尚德一手夹着烟，一手搂着光溜溜的杨莉超安慰她。“真的吗，人家害怕呢。要是真对你不利，人家可怎么办呀。”杨莉超娇羞地把头贴在楚尚德胸前撒娇。

楚尚德给她打气：“没事。好几个公司的老板都跟我举报他在购买电视剧版权、广播设备方面跟他们公然索贿。为了自我保护，人家都录音、拍照了。这个缺心眼的东西估计都不知道。在他对我还有用的时候，这些东西我就先封存着。我没想到他还敢打你主意，活腻歪了他。他要是再敢跟你龇牙咧嘴，我就把这些材料交给省纪委。够他喝一壶了。我有什么可举报的呢，我到台里这几年一分钱没贪。我分管的办公室、人事处、机关党委、离退休干部处这些部门压根就跟大笔的钱没什么缘分。审计组的半年审计、全年审计都一次通过的。即使就跟你这个事情，他也没证据不是？他是拍到照片了还是视频了呢，对吧？”

杨莉超点点头：“还是老板厉害呀。这样人家就放心了呢，不然老想着这个事情，夜里都睡不着觉呢。”楚尚德一脸得意：“你现在好歹也是一级领导了，觉应该睡得更踏实了啊。不然顶个黑眼圈，第二天怎么上直播啊，哈哈哈。”杨莉超捧起他的脑袋，亲了他一口，献媚一笑：“只有老板多关怀，人家心里才踏实呀。”楚尚德很满意这个回复，也早已被她身上的香气迷得不能自拔：“老板这不天天都在关怀你嘛。这不，马上就要继续关怀你啦。”说完，关掉了床头柜上的灯……

就在楚尚德和杨莉超翻云覆雨、共度良宵的时候，李承祖懊恼地丢掉了交通集团的生意。原因就是没能满足对方董事长一睹美人风采的心愿，还嫌弃他没能耐，说起来是集团副总，参加饭局连叫个主持人陪都叫不到。他十分愤怒，以前稳操胜券的“业务”现在居然不好使了，这是对他极大的侮辱和打击。更咽不下这口气的是，他居然没有杨莉超的把柄在手，奈何不了她的骄横。甚至还要顾忌，万一得罪了这个台长的宠儿，她真的会出手“收拾”自己。这下，他有些后悔当初为了回报楚尚德提拔自己，把杨莉超送到楚尚德床上的做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