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谢志强
1990年底,我读了这篇《绘画的传说》,当时,我记住了这个绘画的故事。一名中国画师和一名希腊画师,代表着东方和西方,给巴格达的哈里发的宫廷主厅的两面墙壁各画一幅画,中国画师耗费了三个月,画出一个仙境般的花园,而希腊画师并没有画,仅仅是在墙壁上装了一面大镜子,却把中国画师的画一览无余地反映在镜子里,于是,希腊画师获得了比赛的优胜。
我替中国画师打心底里抱不平(按我们的说法:希腊画师明摆着是个偷窃者)。不过,我知道《绘画的传说》的作者米歇尔·图尼埃是法国当代著名的“新寓言派”代表作家,同属这个流派的还有《东方奇观》的著者尤瑟纳尔、《梦多及其他》的著者勒·克莱齐奥。他(她)们的作品都透出哲理和寓意。特别是图尼埃和尤瑟纳尔,都擅长在世界范围的民间传说(故事)里汲取创作营养,属于博尔赫斯式的从书到书的作家。
图尼埃在《绘画的传说》里借人物之口说:“我写故事和传说都以民间材料为素材大量吸取养分。”这是图尼埃创作的秘密,有他的创作谈为证。他 1989年的《夜宵故事集》基本素材来自民间传说。我记住了他的绘画故事。博尔赫斯毫不顾忌地注明素材来源,可是,图尼埃却往往不点明出处。当然,《绘画的传说》里,我注意到,这个传说曾由“一个聪明的苦行僧阿尔惹尔或更准确地称之为拉扎利或加扎利讲过”,声称是寓言。
我一直未找到那位伊朗哲学家加扎利(1058~1111)的原作。可是,这个绘画故事却驻留在我的印象里,挥之不去。时间会呈现它的原型。2007年5月,这个故事的原型浮现出来了。我看到了波斯诗人、伊斯兰教领袖、苏非主义作家莫拉维(1207~1273)的重要著作《玛斯纳维启示录》,它被称为“波斯语的《古兰经》”“知识的海洋”,称作者为“冥想生活的夜莺”“心灵的诗人”。
波斯,即古代的伊朗。这个莫拉维(也称鲁米)何以了得?举个例子,20世纪末,他的一部抒情诗集选译成英语,在美国读者中出现了阅读“冲击波”,发行50万册,他的影响超出了文学领域。读者组织沙龙、举办朗诵、专题诗歌节、互联网建网站、拍攝影片、制作CD。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宣布2007年为国际鲁米年。当年9月份开始,世界十余个国家和地区举办了一系列纪念活动。一个中世纪诗人在当今的西方世界引起热烈的反响,体现了东方和西方文明的交流、融合。真正有价值的文学能超越时空。波斯(伊朗)和中国、印度、希腊同属四大文明古国。
现在,把视线收回来。绘画的故事,是《玛斯纳维启示录》故事集中的一篇,题为《罗马人和中国人比赛画技的故事》。我欣喜,终于找到了《绘画的传说》的来源。我还注明,图尼埃的一篇小说题材取于此。事情还没完,2007年7月,我读了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2006 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小说《黑书》,是一部关于寻找的小说。我是谁?打哪儿来?去哪儿?寻找中,人物的模仿、雷同、复制使人物成了另一个人(我在扉页里记下了阅读印象)。
《黑书》第三十三章,章名《神秘绘画》,有段引语:“我挪用了《玛斯纳维启示录》中的神秘——谢伊·加里波。”帕慕克将绘画故事的背景放在了伊斯坦布尔,而保留了故事的基本框架。人物的身份、环境都伊斯坦布尔化了。结局:奖金颁给了那位安装镜子的艺术家。帕慕尔继续发挥和利用了原型故事,让人物进入关于谁模仿谁的纠葛里。故事融入整部《黑书》。
我们看到,一个故事,在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时间,重复现身,仿佛佛教的佛本生,不断轮回。重现中,基本故事不变,不过,注入了新的元素。故事还是那个故事,意义已不是那个意义了。我打个比方,好的故事就像一匹骏马,在不断奔跑的过程,卸掉原来的“意义”,又带上新近的“意义”。有生命力的是故事这匹骏马,而“意义”(观念)的货物却是暂时的。可见,讲好一个故事很要紧,图尼埃就把哲理和寓意融化在形象的隐匿处。而莫拉维(鲁米)则公然地表明他的劝诫、说理的意图。
一个故事,就这样在后人的“重述”中获得了新生。好像那两位东方和西方的画家一直在比赛。我想到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动物庄园》的作者),写过一篇狄更斯小说的述评,我以为,那是迄今为止我读过的最佳的品读狄更斯的文章。文章起首第一句话是:“狄更斯是那些很值得偷窃的作家之一。”论述中,奥威尔又换了一种说法:“狄更斯是一位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模仿的作家……他遭到了相当无耻的剽窃。”
奥威尔用了“偷窃”“模仿”“剽窃”这三个词来点明狄更斯的追随者、崇拜者。卡夫卡的《失踪者》(又译《美国》)就是对狄更斯小说的模仿,卡夫卡并没有回避自己的模仿,他是创造性的模仿。博尔赫斯的《双梦记》是对《一千零一夜》中一个故事的模仿,他是敬意的模仿。博氏称原来的文本是“先驱”,卡尔维诺则说成是“库存形象”,学习“先驱”,利用“库存”,是作家需要思考的问题。我们常说借鉴和影响。奥威尔用贬义词“偷窃”,很机智。鲁米不是被图尼埃、帕慕克“偷窃”了吗?仔细滤一滤、梳一梳小说史,我们会发现,小说史里,隐含着一部小说的模仿史、偷窃史。理论家称之为“互文性”。
奥威尔提出一个问题:“有什么东西值得偷窃?”这有待专家去研究。我以为,是故事。可是,我也提出一个问题:有什么东西不能被偷窃?
我想到博氏说过:古今故事仅有有限的几种模式。我想,除了故事,那么,无法偷窃的是什么?奥威尔指出:“无法模仿的东西是他的创造力的丰富”,具体是“创造词语的变化和具体的细节”。这就是说,表达的方式和具体的细节“偷窃”不了。我还加上一条,是作家看故事的视角。一个特别的视角能创造一个世界。我发现,同一个故事在被后人“重述”时,视角不同、表达不同了,故事就获得了所谓的“新意”。
帕慕克的《黑书》里,主人公数次提到鲁米的《玛斯纳维启示录》,“以为是原创的故事,其实都是耶拉(专栏作家)从《玛斯纳维启示录》中抄下来,拿到现代伊斯坦布尔的背景中使用”。我揣摸,帕慕克假托人物之口,说:“关键不在于去‘创造新的东西,而是去撷取过去千百年来、成千上万个……杰作,将它巧妙地加以改变,转化成新的东西。”这也是卡尔维诺所说的“利用库存形象”,其实就是小说的一种可能性。
那么,鲁米的《玛斯纳维启示录》又“剽窃”谁的呢?真正的源头在何处?不可得知。可以设想,那是鲁米听来的故事。
我们只能限于鲁米、图尼埃、帕慕克这三位作家说同一故事的现象。故事里,实与虚(画作与镜子)涉及两种文化背景。两个墙壁,一道帷幕。鲁米将故事引向心灵:那面镜子,由此引出修炼心灵,“打磨自己的心灵吧”的东方宗教的劝诫。而图尼埃,则把故事放到当代技术进步的环境里,将信息传播人与原创者跟那个绘画的传说互为映照,更有时代气息。帕慕克的绘画故事则置于伊斯坦布尔的环境中,探索的是关于身份的主题,或说双重性。(他对双重性很着迷,这使我想到博氏的《博尔赫斯和我》,还有斯蒂文森、爱伦·坡,他们是否是帕慕克的精神源头?)
图尼埃的小小说《绘画的传说》,结尾处有个细节是他的独创:实体的画和镜中的畫,希腊画师的画(镜中画)——花园里,现实观画者也映入其中,而且辨认自己的形象,这类似取消了绘画和现实的界线。帕慕克则将独创的细节推向极致,他写了两幅画的神奇:画中的物件走动、消踪等等的异变,画作和现实的界线模糊了,又为身份的探讨服务。
我提供了阅读的背景,至于你能在故事中读出什么?你想往故事中投射(置放)什么,那是你的权利,读者的权利。
重复归纳一下。第一,什么没变?基本故事没变;第二,什么变了?故事的环境变了,细节变了,视角变了。起码,它给我们一个启示:怎么利用“库存形象”,这是未来小说发展的一条路子;怎么保持故事的“常青”,而观念往往是容易过时的呀。赫拉克利特说:“你无法两次踏进同一条河。”因为,河已不是你涉足过的河,你也不是原来的你。我想,你无法两次述说同一个故事,更何况,不同的人重述同一个故事,故事已改变了,同时,也改变了作者。某种意义上说,故事就是靠不断被重述得以流传获得新意。重述中,故事被注入了你的意义(观念)。但是,故事之所以被不断重述,其中一定有着永恒的东西,所以,值得后人“偷窃”。
鲁米(莫拉维)这个作家的准确规范的名字、生死年代,还是以《玛斯纳维启示录》一书的介绍为准,图尼埃是不是还发现了另一个鲁米?或说是鲁米的“先驱”,又是一个谜了。我倒期望鲁米不断地重生,我把图尼埃、帕慕克视为鲁米不断地重生、鲁米的轮回。这正说明了鲁米的文学价值,或说是绘画故事的价值。它是在一次次的轮回中活着。一个故事可以有多种表达,可以有多种姿态,它在作家的笔触中获得了“新意”。好的故事,能穿越时空,不断“轮回”,获得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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