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妈

吴伟兰

ICU病房，很静。

這个患者，15个月大，躺在雪白的床上，单薄得像一片树叶。双眼紧闭，脸色通红，连续十多天的高热，本来就不多的脂肪已几近熬净，气若游丝。

才15个月大！

前天，转院来的。

已在市级医院注射抗生素多天。

送他来的是他的父母和祖母，他们虽然满脸疲惫，但满脸的希望：大医院大夫厉害。

父母、祖母，三双眼睛一直盯着孩子被推进ICU，直至关上那扇厚厚的门。

突然，透过护目镜，她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那个年轻的父亲，整整相依了三年的他！她的目光蓦然停驻，还有那个老妇人！她的血往上涌。

而他们，却认不出她。

她戴着医生帽，一丝丝头发都挽进帽子里，穿着白大卦，还戴着大口罩，一声不吭。

他们的眼睛只在孩子身上，一刻也不离开。

她和他，曾相约，要生两个孩子，一男一女。

但因为他母亲，就是面前这个老妇人，硬说两人生辰八字不合，生生拆散了这段姻缘。

母亲软硬兼施、寻死觅活，他屈服了，回到家乡，和一个生辰八字相符的女子结了婚。

而她，再也无意婚恋，一心放在事业上。

她久久地注视着这个奄奄一息的孩子，那额头、鼻子，多么熟悉，简直是他的翻版。她有点刺目的感觉。

这么多年，她虽然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事业上，但午夜梦回，那个挥之不去的身影，就像隐在肉里的刺，夜深人静时，就和着她的脉搏一闪一闪频频作痛。她努力忘掉他，有关他的一切，她尽量封存起来，不去触碰。

但现在，她不得不仔细注视着这张脸，这张小小的脸，因高热而通红的，带着病态的灰暗的脸，皱皱的，皮包骨头。

高热，注射抗生素。

但十多天的注射，还持续高热。

她思维已探往另一个方向，根据中医知识，这个病人很可能是虚热。在大学里，她主修西医，但她把中医当作必修课，多年博览大量中医书，向老中医请教。

这个小患者的症状明显是阴虚，要滋阴才能退虚热。

她在电脑键盘上轻轻地敲下能量注射液、花旗参石斛口服液，准备按下发送键送到药房。

她，猛地停止敲击，如果，万一……

高热患者服花旗参，听起来就像是在给患者开毒药。

“我是医生，我不能见死不救。”

不管他的外貌像谁，他，只是一个患者，一个命悬一线的小患者。

而她，是医生，一个有能力挽救他生命的医生。

但是，如果，她错了……

她仿佛看到那个老妇人大闹医院的撒泼样，他也会说她为泄私愤而谋杀，这个罪名好像有根有据。那时，她可能面临被注销从医资格，她想起自己多年的寒窗苦读，还有小山村那凄苦的父母殷切的目光。

怎么办？怎么办？

她离开电脑，站起身，在小患者的床前弯下腰去，又一次长时间地静静地注视着他。孩子动了一下，嘴里说着呓语，小手无力又烦躁地舞着。

她把手轻轻地放在患者的小手掌里，他马上握着，好像落水的人抓着一根稻草，平静了下来。

“妈妈！”

声音虽然很虚弱，但很清晰，像一击重锤敲在她的心上！

妈妈，妈妈！

一股母爱的暖流向她袭来。

善良的她一向就非常喜欢小孩，和他在一起时，一直憧憬着两人的孩子是怎样的可爱模样。

现在，这个孩子，叫她妈妈。

她身上母爱的天性被激活。

母爱是强大的，她一下子有了力量，走到电脑前，把刚才开的方子再审两遍，给药房发送过去。

很快，护士手持药液走向小患者。她赶紧跟上前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护士的一举一动，仿佛怕护士某个环节有错漏。其实，她是怕自己有任何差错，她是怕小患者有任何闪失。

药液缓缓进入小患者的体内。

她亲自盯着小患者的体温计，心里紧张地祈祷体温千万别再上升。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不由微微张开，不知什么时候，她的额头渗出了密密的小汗珠，虽然病房的温度很适宜。

她的脖子发酸，但她一动也不敢动，仿佛她一动，就会惊动体温计的数字往上蹿。

下降零点一度，她眨眨眼睛，真的降了零点一度！

她小声地“啊”了一声，激动地握紧了拳头。

又下降了零点一度！又下降了零点一度！

体温降下来了！药对症了，小患者有救了！

她浑身一轻松，整个身子瘫了下去。

第二天，她睡了整整半天。

第五天，那个小患者转到了普通病房。

她来到普通病房看孩子，看到小患者的父母、祖母围着孩子，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当孩子父亲盯着她看的时候，虽然穿着防护服，但他看见了曾经熟悉的目光，他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点评：

此篇是防疫的熟题材，但选题的角度特殊，人物身份的精心设计造成情节的新颖，让人感到非常不一般。一对未能成就美好姻缘的青年男女，没有反目成仇，而是在爱的感召下，团结在了一起。女医生的形象塑造是成功的、感人的。她放下个人的恩怨，冒着非常大的风险，挽救了孩子的生命。动力是什么？是医生神圣的职责、是善良的秉性、是孩子天真的对母亲的呼唤。小说的内涵是丰富的，给我们多方面的启发。（顾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