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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炎在词学史上的影响和意义

时间:2024-05-04

孙克强 闫赵玉

内容提要:南宋张炎在词学史上曾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南宋末年至元代,张炎作为清雅词派的代表,在词坛享有盛誉;明代,张炎在词坛被冷落;清代,浙西词派视张炎为清空雅正典范,将张炎推向词坛巅峰;从常州词派开始,张炎的词学地位不断下降;晚清民国,新旧两派词学家对张炎词史地位各有评判。自宋元至清末,对张炎的评价十分悬殊。张炎词学地位的起伏升降,折射出词坛风气的转移与词学观念的变迁。对张炎词学史影响与意义的考察,关系到对整个宋词发展走向以及清代词学的理解。

在词学史上,前代词人尤其是唐宋词人对后世特定时期的词坛产生了深刻影响,被誉为典范词人。这种影响表现在后世词学家的解读和批评,还表现在对现实词坛的借鉴和指导。对典范词人在词学史上影响和意义进行考察,可以更为深刻地理解词学史的发展嬗变。宋末元初著名词人、词学家张炎即是这样一位典范词人。

张炎(1248—1319),字叔夏,号玉田,一号乐笑翁,著有《山中白云词》八卷,《词源》二卷。张炎的词与词论,在宋元词坛即产生重大影响,在清代更是引起一场词坛风气的变革。然而,围绕张炎对后世词坛的影响与意义,却存在着较大的争议,尊之者奉为典范,贬之者视若寇仇。不同时期词学家对张炎的评价,宛如冰火两重天。张炎词坛地位的起伏跌宕正是词学史发展的折射和缩影。

一 南宋至明末:从“独秀江东”至湮没无闻

南宋末年,张炎即登上词坛中心地位,可称是“独秀江东”。元代,张炎依然颇受推崇。明代,张炎却几乎湮没无闻。由宋元至明代,在张炎的影响史上,形成了第一个从高峰到低谷的变化曲线。

南宋末以降的郑思肖、仇远、舒岳祥、邓牧等朋辈,首先发现了张炎的价值。他们在给张炎词集的赠什与序跋题辞中,对其词品与人品都给予了极高赞誉,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

首先,张炎的人品气节为遗民词人所推重。张炎为南宋功臣循王张俊六世孙,可谓家世显赫。宋亡后,张炎由富贵公子沦为江湖浪子,却始终保持着耿介清高的品格,如邓牧云:“酒酣浩歌,不改王孙公子蕴藉。身外穷达,诚不足动其心馁其气。”词论者多认为词品是人品的反映,张炎的气节为其词作增色不少。作为南宋遗民词人群中的重要一员,张炎曾与王沂孙、周密、唐钰等遗民词人同题填词,分咏白莲、蝉、龙涎香等物事,寄托亡国之恨,后编为《乐府补题》。此举对于遗民来说别具一种故国情怀。在后世,每逢国家剧变、山河鼎革之际,《乐府补题》以及张炎词的亡国悲音总能拨动词人心弦,在词坛荡起新的回响。

其次,张炎近嗣白石,远绍清真,融清空骚雅于一体。其《词源》云:“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宋末词坛梦窗盛行,词风雕饰而晦涩。张炎为扭转这一趋势,提出以姜夔为师法对象,以“清空”来否定“质实”,并在词的创作与词学理论总结上继承了白石家法。南宋末期,仇远已视张炎为白石的最佳后继者,他认为张炎“当与白石老仙相鼓吹”。后世将“姜、张”并称,即始于仇远此论。邓牧将张炎的词学源头上溯至清真,认为张炎兼具清真、白石二家之长:“丽者莫若周,骚者莫若姜,玉田张君无二家所短而兼所长。”在宋末词坛上,周邦彦与姜夔影响最广,而张炎被认为能继承二者之余绪,最能得倚声家之正统。

再次,张炎词合律可歌,保留词体音乐特性。南宋中后期,针对词体是否应恪守音律,存在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一种是完全无视音律,如沈义夫《乐府指迷》所批评的:“近世作词者,不晓音律,乃故为豪放不羁之语,遂借东坡、稼轩自诿。”一种是拘泥于四声格律,如方千里、杨泽民、陈允平遍和周邦彦词,于四声不敢稍有逾越,而词作常有文理不通之处。张炎批评这种做法是“一字填一字,以讹传讹,徒费思索”。针对这两种不良倾向,张炎提出两项解决路径。首先,他主张“音律所当参究,词章先宜精思”,作词要讲究音乐性与文学性并重。其次,要求“词之作必须合律”,并且“当以可歌为工”,以如今可供歌唱的音谱为协律标准,不必死守前人已不可歌的词作。张炎曾回忆父亲张枢作词的情景:“每作一词,必使歌者按之,稍有不协,随即改正。”可见张枢作词正以“可歌”为原则。张炎继承家学渊源,在音律上用功至深。如郑思肖称赞张炎词:“飘飘徵情,节节弄拍,能令三十年西湖锦绣山水,犹生清响。”仇远云:“意度超玄,律吕协洽。不特可写青檀口,亦可被歌管,荐清庙。”张炎填词严守音律,后世誉之为格律词派的典范;论词重视音律规范,成为后世重词律思想的源头。

元代虽被看作词学衰微期,然而置于整个词学发展史来看,却是姜张词派的创作成熟期与理论总结期,张炎正是完成这一过程的关键一环。张炎是对姜夔词风理解最深、发扬最得力的词人,他对“清空”的创作经验进行系统总结,亲授门徒词法。陆辅之《词旨》序言云:“予从乐笑翁游,深得奥旨制度之法,因从其言,命韶暂作词旨,语近而明,法简而要,俾初学易于入室云。”可见,陆辅之作《词旨》正是有目的地传播张炎词法,实现姜张词学的传承。元代,北方词坛盛行苏辛词风,南方词坛则更多受到姜张词风的影响,如赵文、张雨、倪瓒等词家皆是张炎词法的传人。张炎的弟子仇远、韩铸、陆辅之等人,入元后持续发挥着对词坛的影响力。被誉为“元代词宗”的张翥,正是仇远的弟子,张炎的再传弟子。在张炎及其弟子的影响下,“清空”一脉在元代词坛衍流颇广,始终不匮。

然而,张炎在明代的影响却跌入了低谷,完全为主流词坛所忽视。其缘由大略有二:

首先,明代最为流行的选本《草堂诗余》未收张炎词作。《草堂诗余》在南宋宁宗年间初编时,张炎尚未出生。不仅如此,明人对《草堂诗余》多有增修补选,然而在明代数十种增修版本中,几乎无一收入张炎词作。作为明代影响最大、最为权威的学词范本,《草堂诗余》“甜熟”“浅俗”的风格直接影响了明代词风,“永乐以后,南宋诸名家词皆不显于世,惟《花间》《草堂》诸集盛行”。《草堂》之外的宋人词作皆被忽视,尤其是姜张一派更被排挤到词坛边缘,张炎词的清空雅正鲜有知音。

其次,张炎词集在明代湮没无闻。明代藏书目、藏书志里,难觅张炎词踪影。张炎词仅以抄本形式流传,没有刻本。今存明本张炎词仅四种,分别是水竹居抄本《玉田词》二卷、吴讷辑《唐宋名贤百家词》本《玉田词》、石村书屋《宋元明三十三家词》抄本《玉田词》、陶南村手抄本《玉田词》。明代记载张炎词的私家书目仅《天一阁藏书目》一种。至于选录张炎词的选本,明代几乎未见。载有张炎词的三种宋代词选在明代难觅踪迹——《乐府补题》《绝妙好词》《阳春白雪》分别至清朝康熙十八年(1679)、康熙二十三年(1684)、乾隆年间方重现于世,刊刻发行。此外,明代词集抄本《天机余锦》选录张炎词达一百三十一首,然而此书直至20 世纪才被发现。由此可知,明人对张炎的陌生,与其词集版本的缺失有直接关联。

二 清代初期:浙派奉为圭臬

清朝康熙年间,随着浙西词派主盟词坛,大力推扬姜张词风,张炎被推举上了词坛中心,一改三百年来的沉寂局面,甚至形成了“家白石而户玉田”的盛况。

为了改变明代以来的纤弱词风,浙西词派前期领袖朱彝尊推出了新的词学方向——标举南宋,推尊姜张。正如后世所评:“朱氏当有明之后,为词专宗玉田,一洗明代纤巧靡曼之习,遂开浙西一派,垂二百年。”浙派主盟清代达词坛一百余年,浙派词人皆尊奉着两条不变的词学主张,一是推崇醇雅、清空;二是以姜夔、张炎的风格为尚。姜夔固然是最高标准,然而浙派词人实际的填词取法,其实更接近于张炎一路。对于浙西词人来说,张炎不只是白石的羽翼与附庸,更有其独特的词学意义。

清代浙西词人尊崇张炎有着内外多重原因。从词的意涵来看,张炎以清空隐秀之笔,抒写闵周哀郢之思,与清代浙西诸子的身份、经历、性情颇为投合,在清初森严文网下,玉田词的清雅曲折、含意幽微,更适宜内心世界的传达。朱彝尊曾参加反清复明斗争,落拓江湖,其《解佩令·自题词集》云:“不师秦七,不师黄九,倚新声、玉田差近。”李符自称“布袍落魄,放浪形骸,自谓颇类玉田子”。龚翔麟晚年穷困,依然“萧然不改恒度”,读《山中白云词》时不禁感到“出处岁月,宛然在目”。心理与身份上的双层认同感,成为连接张炎与浙西词人的情感纽带,使得浙西词人对张炎始终存着一份针芥琥珀的心契。

张炎之所以能走向词坛中心,还得益于浙西词人对张炎词集在文献上的收集、传播。朱彝尊编选《词综》时,尚未见到足本《山中白云词》,当他获得钱中谐所藏的陶宗仪手书本《山中白云词》后,便迫不及待地将其厘为八卷,加以校订。康熙十八年,浙西六家之一的龚翔麟将失传百年的《山中白云词》附刻于《浙西六家词》之后,以示浙西词派词学渊源所在。《浙西六家词》大量刊印,促进了张炎词的传播。在浙西词派占据词坛百余年的时间里,张炎的词集备受瞩目,《山中白云词》不断被重刊,各种抄本、刻本风行于世,“词人后起翻刻,流播之本,云属波接,何其盛与”。这些都奠定了张炎在词坛广为流行的文献基础。词学家先著回忆起浙西词派带来的词坛变革时,不由慨叹道:“迨《山中白云词》晚出人间,长短句为之一变,又皆扫除秾艳。”可见《山中白云词》的重出与流传对词坛造成的震撼力。

浙西词派对张炎的接受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首先,浙西词派确立了张炎在清雅词派中的宗主地位。“姜张”作为清雅词派的代称,是浙西词派最为尊崇的两大词人。姜夔是无可争辩的领袖,而张炎则是最有资格配享宗庙的词人。“词之姜张,诗之李杜”的说法,屡见于清人论述中。先著《词洁》云:“与白石并有中原者,后起之玉田也。”厉鹗云:“豪迈者失之于粗厉,香艳者失之于纤亵。唯有宋姜白石、张玉田诸君,清真雅正,为词律之极则。”在浙西词人的大力造势下,学习张炎成为一时风气,词人们多以词风近似张炎为荣,朱彝尊以张炎自比,浙派中坚厉鹗被称为“我朝张叔夏”,在浙派主盟词坛百年间,张炎的领袖地位始终未动摇,“七百年来垂声西湖配享髯姜,并祖而不祧”。张炎在清代流行之广、影响之深,罕有能及。

其次,以张炎词为革新词坛风气的武器。清初词坛存在两种弊病。一是明词“陈言秽语,俗气熏人骨髓”的积习,二是阳羡词派末流的浅率粗硬。朱彝尊提出以“醇雅”革新纤靡芜杂,以雅正为鹄的,“竹垞以出类之才,平生宗尚,独在乐笑……一时裙屐,亦知趋武姜张。叫嚣奔放之风,变而为敦厚温柔之致”。可见张炎在清初转移词坛风气中的重要作用。值得注意的是,不同时期,浙西词派推崇张炎的内涵也在发生变化。朱彝尊着重师法“醇雅”;厉鹗以“清”作为审美追求,称赞张炎的“秀笔溯清空”;王昶推尊词体,更加赞扬张炎“故国遗民,哀时感事,缘情赋物,写闵周哀郢之思”,认为张炎的词作“伤时感事,微婉顿挫,上与风骚合旨”。浙西词派对张炎的推崇,扩大了词体表达的思想内涵与抒情张力,为清词发展打开了广阔的天地。

再次,浙西词人努力学习张炎词的艺术技巧。张炎《词源》确立了“雅词”的作法规范:在句法上,一方面要对字句深加锻炼,追求“名句”与“警句”,“于发挥笔力处,极要用功,读之使人击节”。另一方面,字句还要平妥精粹,实现“平易中有句法”。在章法上,讲究词的起句、过片与结句。在字法上,要避免堆叠实字,多用虚字呼唤,以便于歌唱。张炎本人的词作即是对这一词法规范的理想实践。浙派前期词人孙致弥、杜诏、张梁,都是由张炎体会到填词之法。《钦定词谱》的主要纂修人员楼俨曾自叙其学词经历:“初学稼轩词之雄健,而仅得其粗,继学白石词之清空,而渐流于率,后乃规模乐笑翁,而笔下稍知曲折。”楼俨对张炎的高妙笔法十分叹服:“姜白石外,唯张玉田能以翻笔、侧笔取胜,其章法、句法俱超,清虚骚雅,可谓脱尽蹊径,自成一家。迄今读集中诸词,一气卷舒,不可方物,信乎其为山中白云也。”

浙派中期词人许昂霄编《词综偶评》与《晴雪雅词》,选录张炎词数量均居于首位。许昂霄选词目的是为教授词学,因此着重探讨张炎词谋篇布局的艺术构思。如评价张炎《疏影·黄昏片月》:“人巧极而天工错,草窗亦应退三舍避之。‘黄昏片月’,标出眼目。‘几度背灯难折’,句中句。‘窥镜蛾眉淡抹’八句,三层模写。赋而比也。”许昂霄逐句分析张炎词中意脉及写法,可谓是句琢字炼,苦心孤诣。浙西词人对张炎艺术技巧的研究产生了深远影响,嘉庆、道光年间,探讨张炎词在章法、句法、字法等方面的技巧成为词坛风尚。清人评批张炎词达二十余种,目前存世的也有十余种。《山中白云词》成为清代评价最多的宋人词集,体现出清人对张炎作词之法与艺术风格的痴迷。

其四,张炎词论在清代词体规范的建设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张炎以精通音律著称,提出“雅词协音,虽一字也不放过”。其雅词标准便是要“协律”。清人为了建立新的词学规范,开始了重建词律的各种尝试,重新发现张炎音律论的价值。阳羡词家万树的《词律》以宋名家词律为典范,张炎就是万树重点关注的词人,《词律》中十九个词调列张炎为例词,其中被规定为“正体”的就有十三首。如分析张炎《梅子黄时雨》:“醉里、外野、纵少之去上,比瘦之上去,皆妙甚可法。”又如辨析张炎《绮罗香》:“此词语意甚全,并无脱误,玉田又最精细,必无疏漏少填一字之失。”万树特意拈出张炎严辨上去声的特点,认为其对词律的严谨态度应为后世词人师法。万树《词律》为清代词谱学巅峰,张炎的词作即是万树重构词律规则的范本。

浙西词派在重视词律规范方面与万树《词律》的思想深刻相通。浙西派既以张炎为典范,自然也努力效仿其对词体音律的研究,格外强调音律雅正,有“格律派”之称。朱彝尊强调填词要严格遵守唐宋词律规范,浙西派后期的大家王昶自称“研练于四声二十八调”,指出张炎词是“守律也严,取材也雅”的典范。雍乾时浙西词人金兆燕《学宋斋词韵序》云:“词之有姜张,犹诗之有杜韩。填词用韵而不步趋姜张,泛滥固失之放,拘守亦失之隘矣。”以姜张词作为标准来制订词韵。

道光、咸丰年间,以戈载为代表的吴中词人群体登上词坛,他们尊奉浙派词学,严格强调协律,“以玉田为正轨”,有“吴中声律派”之称。戈载奉张炎词为“金科玉吕”,在编写《词林正韵》时,自称“确守乐笑翁之论,旬锻月炼,改之又改”,使得此著成为清代词韵学的集大成之作。戈载对张炎音律理论的师法体现在两个方面:

首先,戈载从词乐角度来说明词韵的重要性。张炎极为强调审音识律、遵守音谱的重要性,《词源》开篇即云:“词以协音为先。音者何,谱是也。”戈载在《词林正韵·发凡》中引用张炎之语道:“为词之道,最忌落腔……张玉田《词源》,论结声正讹,不可转入别腔。‘住字’‘杀字’‘结声’,名虽异而实不殊,全赖乎韵以归之。”戈载将词韵与起调、毕曲联系起来,认为韵不仅关乎律,更关乎乐。戈载重构词韵的尝试,正是受张炎词乐理论的影响。

其次,戈载尤为关注张炎词中入声韵的使用情况,“至入声韵,则屋、沃不混觉、药,质、陌不混月、屑,极见谨严”。张炎对入声使用的态度很严谨,入声适宜表达激越峭拔的情感,歌唱中具有独特的声情特色,因而不与平上去合用。戈载的音律论“遥继紫霞、玉田”,发展了浙西词派的声律说,标志着清代词体声韵格律建设的最终完成。

三 清代中后期:常派重新审视

嘉庆以后,常州词派继浙派而兴,由张惠言首倡,经周济、谭献等人发扬,至王鹏运、朱祖谋、况周颐犹盛,影响晚近词坛近一个半世纪的时间,“海内倚声家,其不为常州所笼罩者鲜矣”。与浙派论词旨趣不同,常州词派强调词应“感物而发”,“缘情造端”,具有“兴于微言,以相感动”的寄托用心。在这样的词学思想背景下,常州词派对待张炎的态度与浙西词派大相径庭,张炎的典范地位遭遇了严重的滑坡。在这个变化过程中,张惠言、周济、陈廷焯的观点最具代表性。

被尊为常州词派开山祖师的张惠言对张炎颇有好感,他在《词选序》中将张炎作为“渊渊乎文有其质”的七位词人之一,并称赞张炎《高阳台·西湖春感》“词意凄咽,兴寄显然,疑亦黍离之感”。张惠言手批赵昱重刊龚翔麟刻本《山中白云词》,着意揭示其“比兴寄托”之旨,如评《长亭怨·旧居有感》“杨柳绿阴,其犹有恢复之思耶”,评《忆旧游·登蓬莱阁》“此应因当时遗者有出山者,而决志隐遁也”。张惠言词学思想的追随者董士锡、董毅父子,依然对张炎非常推崇。董士锡《餐华吟馆词叙》标举六位词人为宋词典范,张炎即是其中之一:“姜张之长,清以逸……此六子,两宋诸家皆不能过焉。”“姜白石、张玉田出力矫其弊为清雅之制,而词品以尊。”董毅《续词选》选二十三首张炎词,居全书之冠。可见,在常派初期,张炎尚保存着典范的地位。应予指出的是,张惠言对张炎赞誉的指向已经由浙派的清雅品格转变为比兴寄托。可谓旧瓶装入了新酒,立论的基础已经发生了变化。

与张惠言对张炎的态度最为接近的是常州词派后期的词学家陈廷焯。陈廷焯最为推崇南宋的王沂孙,对于张炎仍持分析对待的态度,并未全盘否定。陈廷焯论张炎词的主要特点是重意旨而轻技法,将师法张炎的重点放在“沉郁”上,指出浙派“师玉田而不师其沉郁,是买椟还珠也”,“读玉田词者,贵取其沉郁处,徒赏其一字一句之工,遂惊叹欲绝,转失玉田矣”。陈廷焯评价张炎《高阳台·西湖春感》:“凄凉幽怨,郁之至,厚之至,与碧山如出一手,乐笑翁集中亦不多觏。”“沉郁”为词之本原,而张炎词同样具有沉挚深婉的情感厚度。

在陈廷焯词学体系中,张炎词虽值得肯定,但也在碧山的光芒下黯然失色。“玉田词感伤时事,与碧山同一机轴,只是沉厚不及碧山。”“碧山、玉田,多感时之语,本原相同,而用笔互异。碧山沉郁处多,超脱处少,玉田反是,终以沉郁为胜。”陈廷焯认为,玉田词虽多警句,体现出一定的语言技巧,虽然同样是感时伤事,在沉厚处却不及碧山。

从周济开始,张炎在常州词派的话语系统里逐渐落寞。为消弭浙西词派的影响,破除词人对张炎的盲目崇拜,周济将变革词坛的矛头直接指向张炎:“近人颇知北宋之妙,然不免有姜、张二字,横亘胸中。岂知姜、张在南宋,亦非巨擘乎?”周济欲大破大立,反浙西之道而行,以张炎作为确定自己词学主张的对立面:

玉田,近人最所尊奉,才情诣力亦不后诸人,终觉积谷作米,把缆放船,无开阔手段……叔夏所以不及前人处,只在字句上着功夫,不肯换意。若其用意佳者,即字字珠辉玉映,不可指摘。近人习学玉田,亦为修饰字句易,换意难。

周济对张炎的批评大致可分三个方面:第一,周济反对浙派末流的轻倩直露,他认为张炎“意尽于言”,“唯换笔不换意”,重视形式而忽略内容,缺少深沉的意蕴与寄托。第二,张炎过于讲究技法与用典,而忽视作品思想性。“玉田才本不高,专恃磨砻雕琢,装头作脚,处处妥当”,片面强调技巧,其艺术造诣只能停留在“妥当”的层面。第三,周济批评张炎缺少自由驱遣语言的能力与运掉章法的手段,“无开阔手段”,这是笔力不足的表现。与张惠言相比,周济对张炎的态度发生了反转,使其从典范沦落为批判对象。

周济对张炎的批评态度在常州词派中影响颇广,常州派词家对姜张的态度发生了断崖式的变化。谭献继承周济“纠弹姜张”的思想,批评浙西词派以张炎为极轨的做法。谭献认为浙西词人以石帚、玉田为极轨的做法不过是“徒拾南渡之渖”。其指出南宋词的精妙在吴文英与王沂孙,浙派于“中仙、梦窗深处,全未窥见”,犯了方向性的错误。在周济、谭献等人的影响下,“玉田、石帚渐为已陈之刍狗”,张炎的词坛地位一落千丈。

浙、常之争是清代词坛最为旷日持久的论题,如何看待张炎往往折射出其词学立场的异同。浙派与常州词派的论争,说到底还是集中在该师法张炎还是王沂孙的问题上。“浙西唱自竹垞,实衍玉田之绪。常州起于茗柯,实宗碧山之作。迭相流衍,垂三百年,世之学者,非朱即张,实则玉田、碧山两家而已。”碧山与玉田的地位变迁,反映出了由浙到常的词学观念嬗递。

四 清末民初:新旧两派持论分歧

晚清时期,四大家占据词坛中心位置。四大家即王鹏运、朱祖谋、况周颐、郑文焯,其词学思想继承常州词派而又有所扬弃。他们对张炎的态度有所发展变化。一方面,四大家肯定张炎词所寓写的家破国亡之恨、黍离麦秀之悲。如王鹏运以姜夔、张炎并称“双白”,赞道:“乐笑翁渊源家学,究心律吕,且值铜驼荆棘之时,吊古伤今,长歌当哭。”“故国河山,名士风流,王孙涕泪,白石、白云又其至也。”况周颐云:“玉田故国王孙,飘零湖海,寓麦秀黍离之感,于选声订韵之间,其词固卓然名家,抑亦品节为之增重矣。”晚清词人遭逢国破家亡,对张炎词中的“故国遗民之思”颇为赞赏。另一方面,晚清四大家对张炎又多有批评。受常州词学的影响,四大家论词本意内言外之旨,推崇吴文英、王沂孙,对浙派词学专学姜、张持批判态度。朱祖谋认为张炎“邃于律拍,疏于体骨,往往有迷误后人处”,音律是张炎所长,然其词风未免失之空疏。况周颐赞同周济对张炎的贬斥:“周保绪以近世为词者,推南宋为正宗,姜张为山斗,域于其至近者为不然。其持论介余同异之间。张诚不足为山斗,得谓南宋非正宗耶。”况周颐认为,张炎词萧疏清淡有余,含蓄浑厚不足,不符合“重拙大”之旨,不能当做词之典范,然而也不能据此否认南宋词的正宗地位。

民国初年,词坛可分为新旧二派,词学“旧派”主要是指“晚清四大家”的弟子、再传弟子,其继承了晚清四家的思想而能有所发展。面对“前百年词坛,白云世界”的局面,旧派词学家对张炎词进行了全面客观的审视与反思,克服了浙常二派扬抑不当的片面性,对张炎词史地位进行了较为公允的评价。

首先,认为张炎词具有比兴寄托之旨。如冒广生云:“禾黍之痛,托之歌谣,百代之下,犹想见其怀抱。”俞陛云评张炎《月下笛·万里孤云》:“此则明言《黍离》之感,抚连昌杨柳,访杜曲门庭,亡国失家之痛,并集于怀矣。”皆肯定了张炎词所蕴含的黍离麦秀之悲。

其次,以张炎词为清空雅正之典范。如陈匪石《宋词举》云:“初学为词者,先于张王求雅正之音、意内言外之旨。”认为张炎兼具雅正与寄托,习词者须由张炎入门。吴梅则认为张炎词兼具雅正与清空:“玉田词皆雅正,故集中无鄙语,且别具忠爱之致。玉田词皆空灵,故集中无拙滞语,且又多婉丽之态。”指出张炎词既具备精巧的艺术构思,又有比兴寄托之旨为内蕴。“清空雅正”与“意内言外”,本分属于浙西与常州的话语体系,而民国词学家们将此二者融合,体现了对清代词学思想的总结。

再次,批评张炎词风失之空疏。旧派词学家多认为张炎看似易学而实难学,张炎词因平易流畅,易于为初学者接受,然而若无其深挚的情感,而徒效字句的工巧,未免流于下乘。如蔡桢评价玉田词云:“轻圆甜熟,最易入手。不善学之,则流于滑易而不自觉,盖无其怀抱与工力也。”赵尊岳云:“玉田谐婉或失之空疏。”吴梅云:“自学之者多效其空灵,而立意不深,即流于空滑之弊。”这亦是出于对浙派末流学习张炎不当所导致的词坛弊病的反思。

“新派”词学家受西方文学思想影响,代表人物有王国维、胡适、胡云翼等。王国维首先对张炎大加批判,“痛诋梦窗、玉田,谓梦窗砌字,玉田垒句。一雕琢,一敷衍,其病不同,而同归于浅薄。六百年来词之不振,实自此始”。批评张炎词为“玉老田荒”,看似格高调响,其实“枯稿”“肤浅”,缺乏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王国维与周济的看法相似,都认为张炎词累积故实,敷衍成篇,浅薄无趣。与周济不同的是,王国维论词尊北宋而贬南宋,重天机而轻人工,张炎讲究音律与技巧,自然成为主要的被打压对象。然而,将六百年词风不振归咎于张炎,却实属过激片面之语。

胡适认为姜夔以后都是词匠的词:“音律与古典压死了天才与情感,词的末运已不可挽救了。”批评张炎及姜派词人“不惜牺牲词的内容来牵就音律上的和谐”,其咏物词只是一种“做谜的游戏”。然而,胡适对张炎也颇有赞扬之处,他评价张炎为“上结四百年词史的终局的人”,其《词选》选张炎词达十二首,这在清雅一派的词人中可称是为数不少了。究其原因,大略有二:首先,胡适提倡“白话词”,而张炎词多使用纯净雅致的白话,用典使事熔铸无痕,理解起来并不像梦窗词那样艰涩难懂。其次,胡适推崇情感真挚深沉的词作,他认为张炎的部分词作“有情感、有意境”,感情“沉痛”,“衬得住那和美的音节”。胡适所选张炎词,即是以此为标准,而对其咏物词一概不选。

胡云翼称:“(张炎)专讲词的做法,讲求字面、用事、句法、虚字、清空……崇尚雕琢典雅,在作法上转来转去,故虽粉饰工丽,究不能成为大家。”胡云翼对张炎的批评集中在其重形式而轻内容上,指出张炎词的缺点在于作品内容单薄,意境较为单一,思想性不足,词风失之于“空”。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指出:“张炎是从晚唐到宋末这几百年歌词的结束者,词到了张炎,工力殆尽,技巧已穷,艺术形式已再难进展了。”这也是对张炎词所达到的高超艺术水平的肯定。“新派”词学家们多认为词发展到南宋已经是强弩之末,而张炎是结束这一阶段的代表性词人。

五 张炎在词学史上的意义

从宋末到民国,对张炎词的认识可称是跌宕起伏,在其背后折射出了每个时期词学观念的演进历程。总结张炎在词学史上的意义,有以下三点值得重视。

第一,张炎在习词路径上的意义。张炎词章法清晰,布局省净,在浙派师法谱系中尤其具有典范意义。戈载认为张炎词“意度超玄、律吕协洽,是真词家之正宗。填词者必由此入手,方为雅音”。不仅浙派词人,后世词家学词也多从张炎入手。晚清著名词人蒋春霖云:“白石天才,非人力所至,弁阳乐笑翁差有畦径。”词学家陈匪石举张炎为学词之基本路径:“玉田《词源》标妥溜二字为入门途径,沤尹教人亦常举此语,以为入浑之基。”“妥溜”指艺术技巧的自然纯熟,却正是达到“浑化”的基础。

第二,张炎词的风格意义。张炎词风在宋季名家中别树一帜,融清空与雅丽为一体。如,晚清邓廷桢评云:“白石硬语盘空,时露锋芒,玉田则返虚入浑,不啻嚼蕊吹香。”黄燮清云:“君家玉田词如行云流水,不染一尘。”在宋末词坛上,张炎之“清空”即是作为“质实”的对立面而被提出。当晚近词坛为梦窗词风笼罩,“以诘屈敖牙相号召”时,张炎之“清”与“疏”就具有了中和“涩”与“密”之意义。如,缪荃孙赞道:“春水以清空流誉,洵足药粗豪之病,涤妖荡之疵。”陈廷焯认为:“词贵疏密相间,梦窗之密、玉田之疏,必兼之乃工。”陈廷焯还在《白雨斋词话》中特举出“玉田体”。张炎经典词作《南浦》《解连环》等,屡被后世词人唱和步韵,足见后人对张炎词风的心摹手追。

第三,张炎的词学理论具有深远影响。张炎是第一个将词体作为终身研究事业的专业性词人,《词源》被奉为填词家必不可少之书,其音律理论使后人建立起对词律的追求。张炎对姜夔的继承发展,直接促进了清空词派的形成,对宋代词学做出了总结,对清代词学的建构意义重大。“清空”成为浙派论词的最高境界,“雅正”为后世尊体开无限法门,为各派词论家所尊奉。后人或对张炎词作褒贬不一,然而对张炎的词学成就皆十分服膺。

张炎的跌宕起伏是千年词学史的一个缩影,将张炎置于词学史的广阔空间便可发现,他的每次被推崇或者被黜落都与其所处的词学背景息息相关,后世对其认识的变化也是根植于词学发展的大环境中。宋末元初,作为姜张词派的代表性人物,张炎备受推崇。明代,词坛崇尚北宋,词风偏好甜俗软媚,张炎被主流词坛无视,这种局面一直持续到明末清初。直至浙西词派标举姜张,张炎一举登上词坛巅峰,甚至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他的影响力还超过了姜夔。常州词派兴起后,张炎被拉下神坛,不断受到批评,直至晚清民国,对于张炎的讨论依然发挥着持续不断的影响力。站在历史的新时期,回顾张炎这样一位重要词人,也能深化我们对词学史发展脉络的理解。张炎作为宋词最后一位殿军,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正如《四库提要》评价张炎道:“所作往往苍凉激楚,即景抒情,备写其身世盛衰之感,非徒以剪红刻翠为工。至其研究声律,尤得神解,以之接武姜夔,居然后劲。”张炎词的清雅韵致,正似他笔下那一汪“和云流出空山”的粼粼春水,永远在词苑散发着醉人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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