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刘少坤
内容提要:词体诞生之初,其词调、宫调、词韵等诸多要素决定着词之旋律、声情。宋代学者即开始关注填词选调选韵问题,然由于词乃“小道”“余技”观念的影响,论著颇少。到了明清,词学家更是针对填词需选宫调、词调、词韵的情况进行了深入解读,并用于指导创作,取得了突出的成绩。
宫调、词调、词韵是词体构成的核心要素,直接关系到词体的破与立。不同于诗文,词的宫调、词调与用韵更表现出明显的关乎音乐声情的特征。明清词学家们根据唐宋词自身的用律规律情况,主要针对词的声律特征、格律特征,以及声律与格律之间的关系、词律与词创作之间的关系、词韵与词律之间的关系、词律内部特征、词律所涵盖的范围等方面进行了非常细致深入的研究,尤其深入探讨了填词需要择选宫调、词调、词韵的问题,取得了骄人的成就。
宫调是中国古代音乐的调式。众所周知,音乐的调式与所表达的声情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正因为宫调关乎声情,故词学家于此探析颇多。关于宫调与声情关系的论述,张炎在《词源》中引述了杨瓒的《作词五要》,其中两条涉及宫调问题:
第二要择律。律不应月,则不美。如十一月调须用正宫,元宵词必用仙吕宫为宜也。
第三要填词按谱。自古作词,能依句者已少,依谱用字者,百无一二。词若歌韵不协,奚取焉。或谓善歌者,融化其字,则无疵。殊不知详制转折,用或不当,即失律,正旁偏侧,凌犯他宫,非复本调矣。
张炎与杨瓒于此谈及宫调要“应月”,与月份相对应,“十一月调须用正宫,元宵词必用仙吕宫为宜”。他们还认为不能“正旁偏侧,凌犯他宫”,这样的结果就是“非复本调”,所论虽有过分牵强附会之处,然毕竟自成一家之言。关于宫调与声情关系的论述,最为经典的莫过于明人《雍熙乐府》所论:
正宫惆怅雄壮,小石旖旎妩媚,商调凄怆怨幕,角调呜咽悠扬,商角悲伤宛转,大石风流蕴籍。
十二宫调各有声情,填词作曲过程中,词曲家必然要考虑采用宫调的问题。明代后期的沈际飞在《诗余·发凡》中论述道:
一曰宫调,所谓黄钟宫、仙侣宫、无射宫、中吕宫、正宫、仙侣调、歇指调、高平调、大石调、小石调、正平调、越调、商调也。词有名同而所入之宫调异,字数多寡亦因之异者,如北剧黄钟〔水仙子〕与双调〔水仙子〕异、南剧越调过曲〔小桃红〕与正宫过曲〔小桃红〕异之类。
沈际飞认为:“北剧黄钟〔水仙子〕与双调〔水仙子〕异、南剧越调过曲〔小桃红〕与正宫过曲〔小桃红〕异之类”,虽然同一个词调,但因在不同宫调,自然决定了词调所要表达的感情。再如清代中期的江顺诒谈道:
又《发凡》云:“石帚赋〔湘月〕自注云:即〔念奴娇〕之鬲指声,体同名异,或有故。但宫调失传,作者依腔填句,不必另收〔湘月〕。盖人欲填〔湘月〕,即是〔念奴娇〕,无庸立此名也。”〔诒〕案:此实红友不知宫调之误也。盖〔湘月〕与〔念奴娇〕字句虽同,业已移宫换羽,别为一调。非如〔红情〕〔绿意〕,仅取牌名新异也。后人不知鬲指之理,则填〔念奴娇〕,不填〔湘月〕可耳。而〔湘月〕之调,则不可删。按鬲指之义,方氏《词麈》有云:“姜尧章〔湘月〕词,自注即〔念奴娇〕鬲指声,于双调中吹之。鬲指亦谓过腔,见《晁无咎集》,凡能吹竹者便能过腔也。后人多不解鬲指过腔之义,培思索久之,而悟其说。盖〔念奴娇〕本大石调,即太簇商,双调为仲吕双,律虽异而同是商音,故其腔可过。太簇当用‘四’字,仲吕当用‘上’字。今姜词不用‘四’字住,而用‘上’字住。箫管‘四’‘上’字中间,只隔一孔,笛‘四’‘上’字两孔相联,只在鬲指之间。又此两调毕曲当用‘一’字‘尺’字,亦鬲指之间,故曰鬲指声也。吹竹便能过腔,正此之谓。”〔诒〕案:〔念奴娇〕〔湘月〕,填词者虽不知过腔为何事,而欲并为一词,歌者能不问太簇之用“四”字,大吕之用“上”字,而并为一曲乎?吾恐〔念奴娇〕词之字,吹之“四”字而协者,吹之“上”字而未必协也。
江顺诒指出万树认为〔湘月〕与〔念奴娇〕可并为一调是错误的,因为姜夔已言〔湘月〕已“移宫换羽”,与〔念奴娇〕“别为一调”,并进一步引用方成培《词麈》所论“鬲指”之意——主音已变,声情自然也不同——故认为〔湘月〕单作一调是必要的。
填词需选择词调,亦始于宋代。词调亦名词牌,唐宋时期多名之“词(曲)调”,这可能与当时词是用来歌唱有关;而到了明清,更多的人使用“词牌”一名。北宋王灼《碧鸡漫志》在整理词调的过程中,多处论及词调声情与填词选调的问题:
〔凉州曲〕,唐史及传载,称天宝乐曲,皆以边地为名,若〔凉州〕〔伊州〕〔甘州〕之类。曲遍声繁,名入破。又诏道调、法曲,与胡部新声合作。明年,安禄山反,凉、伊、甘皆陷。《吐蕃史》及《开元传信记》亦云:“西凉州献此曲。”宁王宪曰:“音始于宫,散于商,成于角徵羽。斯曲也,宫离而不属,商乱而加暴,君卑逼下,臣僭犯上,臣恐一日有播迁之祸。”及安史之乱,世颇思宪审音。
〔水调歌〕,《理道要记》所载唐乐曲南吕商,时号〔水调〕。予数见唐人说水调,各有不同。予因疑水调非曲名,乃俗呼音调之异名,今决矣。按《隋唐嘉话》:“炀帝凿汴河,自制水调歌,即是水调中制歌也。”世以今曲水调歌为炀帝自制,今曲乃中吕调,而唐所谓南吕商,则今俗呼中管林钟商也。《脞说》云:“〔水调〕〔河传〕,炀帝将幸江都时所制,声韵悲切,帝喜之。乐工王令言谓其弟子曰:‘不返矣。’〔水调〕〔河传〕,但有去声。”此说与〔安公子〕事相类,盖〔水调〕中〔河传〕也。《明皇杂录》云:“禄山犯顺,议欲迁幸。帝置酒楼上,命作乐,有进水调歌者曰:‘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不见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飞。’上问谁为此曲,曰李峤。上曰真才子。不终饮而罢。”此〔水调〕中一句七字曲也。白乐天《听水调》诗云:“五言一遍最殷勤。调少情多似有因。不会当时翻曲意,此声肠断为何人。”《脞说》亦云:“〔水调〕第五遍,五言调,声最愁苦。”此水调中一句五字曲,又有多遍,似是大曲也。
宋人杨瓒《作词五要》第一条亦论之,曰:
如〔塞翁吟〕之衰飒,〔帝台春〕之不顺,〔隔浦莲〕之寄煞,〔斗百花〕之无味是也。
杨瓒认为“〔塞翁吟〕之衰飒,〔帝台春〕之不顺,〔隔浦莲〕之寄煞,〔斗百花〕之无味”,即词调本身由于最早形成时因为句法、用字而形成的声情问题。而清人吴调元认为杨瓒的说法有问题:“晁补之有〔斗百花〕词,杨诚斋云:‘词须择腔,如〔斗百花〕之无味,因此后作此腔者寥寥。’今按词后段云:‘低问石上凿井,何由及底。微向耳边,同心有缘千里。’句法本古乐府,更工于言情,乃知守斋非深于此道者。”
再如宋人关于〔六州歌头〕的记载,程大昌《演繁露》卷十六说:“〔六州歌头〕本鼓吹曲也。近世好事者倚其声为吊古词,如‘秦亡草昧,刘项起吞并’者是也,音调悲壮,又以古兴亡事实之,闻其歌使人怅慨,良不与艳辞同科,诚可喜也。”鼓吹曲是军乐,“音调悲壮”即为《六州歌头》声情特征。金人李冶亦论及词调与创作的关系问题:
〔定风波〕曲凡有五:唐欧阳炯〔定风波〕首云“暖日闲窗映碧纱,小池春水浸残霞”者,诗句〔定风波〕也,至今词手多为之,此不可以备录。近世赵献可作词有曰“芳心事事可可”者,〔定风波慢〕也。俚俗又有〔定风波〕者,所谓宫调者也。又《本事曲子》载范文正公“自前二府镇穰下,营百花洲亲制”〔定风波〕五词,其第一首云:“罗绮满城春欲暮,百花洲上寻芳去。浦映花山花映浦。无尽处。恍然身入桃源路。莫怪山翁聊逸豫。功名得丧归时数。莺解新声蝶解舞。天赋与。争教我悲无欢绪。”寻其声律,乃与〔渔家傲〕正同。又贺方回《东山乐府别集》有〔定风波〕异名〔醉琼枝〕者,云:“槛外雨波新涨,门前烟柳浑青。寂寞文园淹卧久,推枕援琴涕自零。无人著意听。绪绪风披芸幌,骎骎月到萱庭。长记合欢东馆夜,与解香罗掩绣屏。琼枝半醉醒。”寻其声律,乃与〔破阵子〕正同。右五曲中,前三腔固常闻之,其后二腔未有人歌者,不知此二曲真为〔渔家傲〕〔破阵子〕而但为改名〔定风波〕乎?或别有声调也?予以为但改其名耳,不然,何为举世无人歌之?而又遍考诸乐府中,无有词语类此而名之为〔定风波〕者也。
〔定风波〕竟然有五种情况,各种声情、字数亦不相同。而到了明代中后期,论述者日渐增多,如明代后期胡应麟曰:
〔菩萨蛮〕〔忆秦娥〕,为诸调之祖,后无与调名相符者,犹乐府然。题即词曲之名也,调即词曲之声也。宋人填词绝唱,如“流水孤村”“晓风残月”等编,皆与调名不相合,而王晋卿〔人月圆〕,谢无逸〔渔家傲〕,殊碌碌无闻,则乐府所重在调不在题明矣。
认为填词“重在调不在题明矣”。明末沈际飞亦曰:
唐词多述本意,有调无题,如〔临江仙〕赋“水媛江妃”也,〔天仙子〕赋“天台仙子”也,〔河渎神〕赋“祠庙”也,〔小重山〕赋“宫词”也,〔思越人〕赋“西子”也。有谓此亦词之末端者。唐人因调而制词,命名多属本意,后人填词以从调,故赋咏可离原唱也。
认为“唐词多述本意,有调无题”,“命名多属本意,后人填词以从调,故赋咏可离原唱”,创调者是词调即本意,而后来填词的人却是按照词调的唱法填词,故而后人所作词很多与词调本意无关。到了清代,填词宜选调的认识却日渐深刻:
《四库全书·克斋词提要》云:“考《花间》诸集,往往调即是题。如〔女冠子〕则咏女道士,〔河渎神〕则为送迎神曲,〔虞美人〕则咏虞姬之类。唐末五代诸词,例原如是。后人题咏渐繁,题与调始不相涉。”余按:今人标题作本意者,即是就调为题。此外多与题无涉,或竟相犯者。如以〔春霁〕咏秋情,以〔秋霁〕咏春景,皆非所宜。故凡即景言情,必先选定词调。虽难尽合题旨,亦必与本题略有关合为佳。(又如〔满江红〕〔水调歌头〕之类,调本雄壮,而强纳之于《香奁》。如〔三姝媚〕〔国香慢〕之类,调本细腻,而故引之为豪放,均为不称。故拈题犹贵择调也。钟瑞注)
其中尤以谢章铤谈论最为深刻,其于《赌棋山庄词话》中云:
填词亦宜选调,能为作者增色,如咏物宜〔沁园春〕,叙事宜〔贺新郎〕,怀古宜〔望海潮〕,言情宜〔摸鱼儿〕〔长亭怨〕等类,各取其与题相称,辄觉辞笔兼美,虽难拘以一律,然此亦倚声家一作巧处也。其他〔西江月〕〔如梦令〕之甜庸,〔河传〕〔十六字令〕之短促,〔江城梅花引〕之纠缠,〔哨遍〕〔莺啼序〕之繁重,傥非兴至,当勿强填,以其多拗、多俗、多宂也。然俗调比拗调涉笔,尤须斟酌。
而吴衡照、孙麟趾认为“词有俗调”,在填词时须加注意:
词有俗调,如〔西江月〕〔一剪梅〕之类,最难得佳。〔念奴娇〕之览古,〔沁园春〕之体物,易地而为之,未有能工焉者矣。
作词须择调,如〔满江红〕〔沁园春〕〔水调歌头〕〔西江月〕等调,必不可染指,以其音调粗率板滞,必不细腻活脱也。
清人陆蓥亦云:
词家命题,多本古人诗句,非臆撰也。如〔蝶恋花〕则取梁元帝“翻阶蛱蝶恋花情”。〔点绛唇〕则取江文通“明珠点绛唇”。〔青玉案〕则取张平子《四愁诗》“何以报之青玉案”。〔西江月〕则取卫万诗“只今惟有西江月”。〔菩萨蛮〕,西域妇髻。〔苏幕遮〕,西域妇帽。〔踏莎行〕则韩翃诗句。〔粉蝶儿〕则毛泽民词句。〔六州歌头〕,则唐之西边伊州、梁州、甘州、石州、渭州、氏州也。本歌吹曲,宋代衍之为词,大祀大恤,皆用此调。其他不及更仆数也。儿时闻之先广文,今者老渐遗忘,因备书之。
调有定名,即有定格,如黄钟仙吕诸宫,与越调过曲〔小桃红〕、正宫过曲〔小桃红〕之类是也。其间字数多少,音韵高下,亦皆有一定之规。古人晓畅声律,因题成调。如李后主〔捣练子〕,即咏捣练。刘太保〔干荷叶〕,即咏荷叶。后人依样葫芦,借调命题,如宋人〔贺新郎〕之咏石榴,〔卜算子〕之咏孤鸿,不一而足。且同一调,作者字数多寡,句注参差,各有不同。词学之芜甚矣,安得知音者起而正之。
清代中期的江顺诒亦肯定万树《词律》考订〔红情〕〔绿意〕与〔暗香〕〔疏影〕之关系:
又《发凡》云:“〔红情〕〔绿意〕,其名甚佳,再四玩味,即〔暗香〕〔疏影〕,二调之外,不另收〔红情〕〔绿意〕。”〔诒〕案:此实红友之精核也,删之诚是。
明清论述填词须选调的词学家颇多,这说明词调本身寄寓着浓厚的声情因素。明清词学家于词调声情的研究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别开生面的世界,让我们对词学的研究心存敬畏,力求开拓进取。
清初词人还关注到僻调问题。僻调,即不常用之词调。唐宋时期,有些词人创制一个新词调后,无人或很少人唱和使用,就造成了此调不常用,后被称为“僻调”。僻调是清初词学家大量发掘、整理词籍文献过程中的一个直接发现。如邹祗谟曾详述宋代词人的僻调分布情况:
僻调之多,以柳屯田为最。此外则周清真、史梅溪、姜白石、蒋竹山、吴梦窗、冯艾子集中,率多自制新调,余家亦复不乏。至如晁次膺、万俟雅言之依月按律,进词应制,调名尚数百种未传。曾觌、张抡、吴琚辈亦然。今人好摹乐府,句栉字比,行数墨寻,而词律之学弃如秋蒂。间有染指,不过《草堂》遗调,率趋易厌难之故,岂欲尽理还之日耶。
周清真、史梅溪、姜白石、蒋竹山、吴梦窗、冯艾子词中有很多新鲜的词调,而这些词调后人很少使用,故日渐沦为僻调,乃至孤调。邹祗谟在批评之余,他自己更是大量模仿僻调创作:
己丑庚寅间,常与文友取唐人《尊前》《花间集》,宋人《花庵词选》,及《六十家词》,摹仿僻调将遍。因为错综诸家,考合音节,见短调字数多协,而长调不无出入。以是知刻舟记柱,非善用赵座者也。
据王士禛《花草蒙拾》记载:“陈其年云:“忆在庚寅、辛卯间,与常州邹、董(董以宁)游也,文酒之暇,河倾月落,杯阑烛暗,两君则起而为小词。方是时,天下填词家尚少,而两君独矻矻为之,放笔不休,狼藉旗亭北里间。”翻检邹祗谟的词集,可以发现,其在僻调上下的功夫的确非一般人能比。邹祗谟现存235 首词,但用调达173 个,虽没有他夸张的那样“仿僻调将遍”,但也是非常惊人的,清初仅此一人而已。
词韵亦关乎声情、协律,故词学家在填词选韵上多有论述。早在宋代,很多词家就论及选韵,最为著名的莫过于姜夔创作“平声韵”〔满江红〕:
〔满江红〕旧调用仄韵,多不协律。如末句云“无心扑”三字,歌者将“心”字融入去声,方协音律。予欲以平韵为之,久不能成。因泛巢湖,闻远岸箫鼓声,问之,舟师云:“居人为此湖神姥寿也。”予因祝曰:“得一席风径至居巢,当以平韵满江红为迎送神曲。”言讫,风与笔俱驶,顷刻而成。末句云“闻佩环”,则协律矣。书于绿笺,沉于白浪,辛亥正月晦也。是年六月,复过祠下,因刻之柱间。有客来自居巢云:“土人祠姥,辄能歌此词。”按曹操至濡须口,孙权遗操书曰:“春水方生,公宜速去。”操曰:“孙权不欺孤。”乃撤军还。濡须口与东关相近,江湖水之所出入。予意春水方生,必有司之者,故归其功于姥云。“仙姥来时,正一望、千顷翠澜。旌旗共乱云俱下,依约前山。命驾群龙金作轭,相从诸娣玉为冠。躜夜深、风定悄无人,闻佩环。神奇处,君试看。奠淮右,阻江南。遣六丁雷电,别守东关。却笑英雄无好手,一篙春水走曹瞒。又怎知、人在小红楼,帘影间。”
〔满江红〕本为仄韵之词,而姜夔认为不协律,但一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解决,直到有一次因为游兴大发,而制作出一首完美的歌曲。张炎亦比较充分地论述了填词选韵的问题:
第四要随律押韵。如越调〔水龙吟〕、商调〔二郎神〕,皆合用平入声韵。古词俱押去声,所以转摺怪异,成不祥之音。昧律者反称赏之,是真可解颐而启齿也。
词不宜强和人韵,若倡者之曲韵宽平,庶可赓歌。倘韵险又为人所先,则必牵强赓和,句意安能融贯,徒费苦思,未见有全章妥溜者。东坡《次章质夫杨花》〔水龙吟〕韵,机锋相摩,起句便合让东坡出一头地,后片愈出愈奇,真是压倒今古。我辈倘遇险韵,不若祖其元韵,随意换易,或易韵答之,是亦古人三不和之说。
到了清代,戈载在填词选韵上煞费工夫。戈载首先定位了制作《词林正韵》的目的:“凡古调皆有古人名作,字字遵而用之,自然合律。是书为正韵而作,专严分合。”“正韵”一词非常明确地表达了戈氏的制韵用心,即希望通过博考旧词,制定更加符合唐宋词用韵规律的词韵体系,并藉此指导今人之创作,他谈道:
韵虽较为浅近,而实最多舛误。此无他,恃才者不屑拘泥自守,而谫陋之士往往取前人之稍滥者,利其疏漏,苟且附和,借以自文,其流荡无节将何底止,予心窃忧之。因思古无词韵,古人之词即词韵也。古人用韵非必尽归画一,而名手佳篇不一而足,总以彼此相符,灼然无弊者即可援为准的焉。于是取古人之词博考互证,细加辨析,觉其所用之韵或分或合或通或否,畛域所判,了如指掌。又复广稽韵书,裁酌繁简,求协古音,妄成独断。凡三阅寒暑而卒事,名曰《词林正韵》。非敢正古人之讹,实欲正今人之谬,庶几韵正而律亦可正耳。
词至清代虽然呈现出兴盛的态势,然“填词之家,用韵并杂”,没有一定的规范。戈载认为古代虽无词韵专书,但通过分析当时的名作名篇,却发现彼此相符,“觉其所用之韵或分或合或通或否,畛域所判,了如指掌”,似有规律行于其间。于是他“探索于两宋名公周(美成)、柳(耆卿)、姜(尧章)、张(叔夏)等集,以抉其间奥,包孕宏富,剖析精微”,以成《词林正韵》,匡正清人用韵的谬误,重立规范,并指导时人创作。这正是戈载编纂《词林正韵》的目的:
实虑误淆混之处,沿习既久,沉溺难返,韵学不明,词学亦因之而衰矣。
戈载于其词〔湘月〕中亦谈到自己于词律上的雄心壮志:
乐章旧谱。论源流本是,骚雅遗意。紫韵红腔,但赋得、秋月春花情思。玉尺难寻、金针莫度,渺矣宫商理。茫茫烟海,古音谁操芸筒。多少白雪阳春,灵芬尚在,把吟魂呼起。作者登坛算廿载,一瓣心香唯此。协调笙簧,律精株黍,始许称能事。词林传播,正声常在天地。
“玉尺难寻”“金针莫度”,词乐宫商之理“茫茫烟海”,而作者于词坛中二十余载,“一瓣心香唯此”,希望能使“正声常在天地”,可见戈氏之勃勃雄心。
戈载在博考旧词的过程中,并不是简单地对旧词的韵脚情况进行归纳,还探讨了许多与填词有直接关系的问题,比如分析词作韵脚的字声与词调之间的关系:
予尝即其言而推之,词之用韵平仄两途,而有可以押平韵,又可以押仄韵者,正自不少。其所谓仄乃入声也,如越调又有〔霜天晓角〕〔庆春宫〕,商调又有〔忆秦娥〕。其余则双调之〔庆佳节〕,高平调之〔江城子〕,中吕之〔柳梢青〕,仙吕宫之〔望梅花〕〔声声慢〕,大石调之〔看花回〕〔两同心〕,小石调之〔南歌子〕,用仄韵者皆宜入声。〔满江红〕有入南吕宫、有入仙吕宫,入南吕宫者即白石所改平韵之体,而要其本用入声,故可改也。外此又有用仄韵,而必须入声者,则如越调之〔丹凤吟〕〔大酺〕,越调犯正宫之〔兰陵王〕,商调之〔凤皇阁〕〔三部乐〕〔霓裳中序第一〕〔应天长慢〕〔西湖月〕〔解连环〕,黄钟宫之〔侍香金童〕〔曲江秋〕,黄钟商之〔琵琶仙〕,双调之〔雨霖铃〕,仙吕宫之〔好事近〕〔蕙兰芳引〕〔六幺令〕〔暗香〕〔疏影〕,仙吕犯商调之〔凄凉犯〕,正平调近之〔淡黄柳〕,无射宫之〔惜红衣〕,正宫、中吕宫之〔尾犯〕,中吕商之〔白苎〕,夹钟羽之〔玉京秋〕,林钟商之〔一寸金〕,南吕商之〔浪淘沙慢〕,此皆宜用入声者,勿概之曰仄,而用上去也。其用上去之调自是通叶,而亦稍有差别,如黄钟商之〔秋宵吟〕,林钟商之〔清商怨〕,无射商之〔鱼游春水〕,宜单押上声。仙吕调之〔玉楼春〕,中吕调之〔菊花新〕,双调之〔翠楼吟〕,宜单押去声。复有一调中必须押上、必须押去之处,有起韵、结韵宜皆押上、宜皆押去之处,不能一一胪列。唐段安节《乐府杂录》有五音二十八调之图,平声羽七调,上声角七调,去声宫七调,入声商七调。上平声调为徵声,以五音之徵有其声无其调,故只二十八调也。所论皆填腔叶韵之法。更有商角同用宫逐羽之说,可与紫霞翁之言相发明,作者宜细加考核,随律押韵,更随调择韵,则无转折怪异之病矣。戈载充分关注到了唐宋词人在填词过程中表现出的不同韵脚情况,通过“博考旧词”,详细而客观地归纳了唐宋人词作的韵部情况与字声之间的关系,取得了重大突破。而对于不合韵部的唐宋词作,他自谦采用了“妄成独断”的制韵策略。戈载意识到“韵”在词体中的特殊价值:
词之为道最忌落腔。落腔者,即〔丁仙现〕所谓落韵也。姜白石云:“十二宫住字不同,不容相犯。”沈存中《补笔谈》载燕乐二十八调杀声,张玉田《词源》论结声正讹,不可转入别腔。住字、杀声、结声名虽异,而实不殊,全赖乎韵以归之。然此第言收音也,而用韵之吃紧处,则在乎起调、毕曲,盖一调之起毕,是末韵有一定不易之则。而住字、杀声、结声即由是以别焉。词之谐不谐,恃乎韵之合不合。韵各有其类,亦各有其音,用之不紊,始能融入本调,收足本音耳。韵有四呼、七音、三十一等,呼分开合,音辩宫商,等叙清浊。而其要则有六条:一曰穿鼻,二曰展辅,三曰敛唇,四曰抵腭,五曰直喉,六曰闭口。穿鼻之韵,“东冬钟”“江阳唐”“庚耕清青蒸登”三部是也。其字必从喉间反入,穿鼻而出作收韵,谓之穿鼻。展辅之韵,“支脂”之“微齐灰”“佳(半)皆咍”二部是也。其字出口之后,必展两辅如笑状作收韵,谓之展辅。敛唇之韵,“鱼虞模”“萧宵爻豪”“尤侯幽”三部是也。其字在口半启半闭,敛其唇以作收韵,谓之敛唇。抵腭之韵,“真谆臻文欣魂痕”“元寒桓删山先仙”二部是也。其字将终之际,以舌抵着上腭作收韵,谓之抵腭。直喉之韵,“歌戈”“佳(半)麻”二部是也。其字直出本音以作收韵,谓之直喉。闭口之韵,“侵覃谈盐”“沾严咸衔凡”二部是也。其字闭其口以作收韵,谓之闭口。凡平声十四部已尽于此,上去即随之。唯入声有异耳,入声之本体后,有论四声表在,亦可类推。至其叶三声者,则入某部,即从某音,总不外此六条也。明是六者,庶几韵不假借,而起、毕、住字无不合矣,又何虑其落韵乎?
他认为韵不仅关乎律,更关乎乐,与词的音乐旋律直接相关。而词韵的字声情况又与每个词调的结音、词调的声情有着密切的关系。常州词派的周济论曰:
“东真”韵宽平,“支先”韵细腻,“鱼歌”韵缠绵,“萧尤”韵感慨,各具声响,莫草草乱用。阳声字多则沈顿,阴声字多则激昂。重阳间一阴,则柔而不靡。重阳间一阳,则高而不危。韵上一字最要相发,或竟相贴,相其上下而调之,则铿锵谐畅矣。
清末之陈锐亦有论及:
学填词先知选韵,琴调尤不可乱填,如〔水龙吟〕之宏放,〔相思引〕之凄缠,仙流剑客,思妇劳人,宫商各有所宜。则知〔塞翁吟〕只能用“东钟”韵矣。
陈锐强调“〔塞翁吟〕只能用‘东钟’韵”,这与周济所论相似,都在论述词韵与词调之间的关系,直接指导了时人填词。
总而言之,明清词学家于填词选调选韵方面的努力取得了巨大成功,他们针对宫调、词调、词韵与词之声情问题进行了深入分析,丰富了词体学研究的内涵,规整了其时词人的创作,开拓了词律的研究范围,为后人填词选调选韵提供了可供参考的依据,也为今人研究词律提供了新思路、新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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