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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尘鉴》传奇对于唐明皇故事研究的新价值——兼谈中国叙事文化学文献搜集方法的实践意义

时间:2024-05-04

李春燕

内容提要:《磨尘鉴》传奇是唐明皇故事研究中发现的新材料。剧作以黄幡绰进谱导戏、培训梨园弟子为主线,对唐五代的宫廷梨园故事进行了素材聚合与艺术虚构,塑造了“德艺双馨”的梨园艺人群像,演出了一部艺人眼中的戏曲梨园开创史。该剧充实了唐明皇梨园故事体系,开启了梨园故事的文学与文化研究之门,为梨园文化定位以及梨园文化精神内涵的提炼提供了研究空间。《磨尘鉴》传奇对于唐明皇故事研究的新价值,显示了中国叙事文化学文献搜集方法的实践意义。

中国叙事文化学是南开大学宁稼雨先生提出的中国古代叙事文学研究方法,以文献、文本、文化研究的有机结合为特色。经过近三十年的摸索实践,在文献搜集、使用方面积累了经验。宁稼雨先生认为:“从学界同仁的理论批评文章来看,总体上比较偏重对中国叙事文化学研究总体上进行宏观式评价和建议,但比较缺少直接就中国叙事文化学研究某些具体操作方法和步骤进行理论探讨的文章。”本文从实践者角度,谈谈《磨尘鉴》传奇的发现对于唐明皇故事研究的新价值,与学界同仁探讨,以期将中国叙事文化学文献研究方面的探讨推向深入。

唐明皇是中国历史上的传奇帝王,明皇素材故事素来备受文人、画师喜爱,以“明皇”为题的作品,杂剧有《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唐明皇游月宫》《唐明皇启瘗哭香囊》《唐明皇七夕长生殿》等,绘画有《明皇幸蜀图》《明皇击梧图》《明皇击球图卷》《张果见明皇图》《明皇击鞠图》等,小说有《明皇杂录》《明皇梦游广寒宫》《开元明皇幸广陵》《唐明皇好道集奇人》等。清人胡凤丹专门编辑《马嵬志——唐明皇杨贵妃事迹》16 卷,广泛收集与唐明皇杨贵妃有关的资料,收录诗歌作品530 余首、绘画作品70 余幅。

唐明皇题材故事,作品数量多,质量高,流传范围广,影响遍及世界。白居易长篇叙事诗《长恨歌》是奠定唐明皇故事影响力的经典作品,中日画师曾多次以图画形式表现长恨歌故事,现存日本江户初期著名画师狩野山雪的《长恨歌图》(今藏爱尔兰切斯特贝蒂图书馆),以三十幅长短不一的画面,立体生动展现了帝妃之恋的华艳风情。

史官、市民大众也乐于传播唐明皇故事。宋乐史的《杨太真外传》正式开启了唐明皇故事艳情化、秘闻化的书写传统,该小说被不断改写,在晚明进入大众色情读物中。新近发现的英国木版基金会所藏《京院秘传洞房春意册》,收有一篇经色情改编的《杨太真外传》,题《京刻唐明皇杨太真外传》,又作《镌图像杨太真外传》,香港大学吴存存教授推测其印制当在1644 年至1655 年间。这篇小说大肆铺写唐明皇的父夺子媳与杨贵妃的宫廷淫乱,把杨妃塑造成多情、激情的美人形象,影响了京剧《贵妃醉酒》中杨贵妃形象的塑造。帝王故事题材进入市民生活,《京刻唐明皇杨太真外传》是鲜活的证据,其文本发现,对于研究明清时期唐明皇故事的演变具有重要意义。

从经典作品研究到故事题材研究,唐明皇故事一直是古代文学研究中的热门选题。1989 年,杜六石的《〈长生殿〉刍议》列举了从《长恨歌》到《长生殿》表现唐明皇杨贵妃题材的诗歌、小说、戏曲、说唱等作品共24 种。1994 年,孙永如的《唐明皇传说及其文化意蕴》将唐明皇传说分为图谶符命、崇道封神、度曲游宴和宠幸安禄山杨贵妃四类,所用文献包括《旧唐书》《长恨歌》《开天传信记》《大唐新语》《明皇杂录》以及《太平广记》中所引7 种小说在内,共12 种。2008 年,史佳佳的《唐玄宗类型小说的三种模式及其演变特点》把唐玄宗类型小说分成政治事迹、风流轶事和求仙问佛三类,其使用唐宋元明清时期的小说文献共18 种。

中国叙事文化学视域下的唐明皇故事文献检索,以传统文献学与现代电子检索(如“中国基本古籍库”“国学宝典”)相结合的方式,搜集以唐明皇为中心或主要人物演绎成篇的叙事文学作品,得小说近50 种,戏曲约60 种。与此前研究比,唐明皇故事研究的文献版图大为拓展。根据这些文献,唐明皇故事内容可分为后妃故事、君臣故事、好道故事、梨园故事四大类。其中,以表现帝妃爱情的李杨故事最为知名,研究成果最多。1994 年,卞孝萱先生的《唐玄宗杨贵妃形魂故事的演进》开启了学界李杨爱情故事研究热潮,至今相关博士、硕士学位论文有十多篇,单篇论文也有数十篇,涉及主题、人物形象演变和文化内涵探求等,其中以曾礼军《情爱与政治:杨贵妃故事的叙述嬗变及其文化成因》最具代表性:“杨贵妃故事受到人们的重视是基于杨贵妃与唐玄宗之间的特殊关系……杨贵妃与唐玄宗的结合正处于这种由盛而衰的转折点上,因此他们之间的情爱关系往往就成了人们探讨唐玄宗政治统治得失和鉴古知今的历史总结的前台故事……贯穿其中的政治伦理批判则是由借帝妃情爱悲剧讽喻唐玄宗溺情失政,走向‘女色祸国’的政治批判,再到‘女人救国’的政治歌颂。”文章从史的角度探讨杨贵妃故事的文学演变,使用李杨题材小说、戏曲文本共11 种文献,但地方戏《贵妃醉酒》未纳入考察范围。关于唐明皇的君臣、好道故事,也有一些单篇论文成果。

比较而言,唐明皇梨园故事研究最为薄弱,研究焦点集中在史学考证方面,如梨园历史考证、唐梨园弟子考辨、老郎神信仰及雷海青信仰研究等,唐明皇梨园故事系统尚未被发现,更遑论梨园文化价值的挖掘。

国家昌盛则文艺繁荣,汉武之治乃有乐府之兴,开天盛世方有梨园传承。唐明皇梨园故事是指唐代以来,以唐明皇创建梨园、培训宫廷艺人为表现内容的诗歌、小说、戏曲作品,其以唐明皇、梨园弟子、教坊艺人为主人公,表现梨园开创、才艺表演及安史之乱背景下艺人的忠贞与沦落等。唐明皇与梨园弟子的故事,在唐五代笔记小说中为散点存在,到明清出现单篇专门演绎的剧本,除邓志谟《唐苑鼓催花》、唐英《女弹词》、杨潮观《凝碧池忠魂再表》(又名《凝碧池力士祭海青》)等单折杂剧外,还有《磨尘鉴》传奇、《斗鸡忏》传奇等长篇梨园史剧。

然而,无论是历史还是文学研究者,都习惯把梨园及梨园弟子当成一种历史存在。李昌集《唐代宫廷乐人考略》考稽“现存史料中唐代乐人籍贯事迹”,虽用到了《大唐新语》《隋唐嘉话》《唐阙史》《酉阳杂俎》《唐语林》等笔记小说材料,但立意仍在历史考证。左汉林《唐梨园弟子考辩》考证梨园弟子的生平事迹,广泛使用《唐书》《全唐诗》《全唐文》《唐国史补》《乐府杂录》《教坊记》《明皇杂录》《东城老父传》《碧鸡漫志》以及《太平广记》《太平御览》等各种文献。而文学研究,如曹静宜《〈长生殿〉、〈桃花扇〉中优人形象刍议》中追溯雷海青故事,所用材料仅有《明皇杂录》。演绎唐明皇梨园故事的明清梨园史剧,尚未进入研究者视野,这导致了唐明皇梨园故事的文学与文化研究之门迟迟未能开启。

《磨尘鉴》传奇是已知存世文献中第一部全面演绎唐明皇梨园故事的作品,它将唐五代的梨园弟子故事素材加以戏剧重构,以二十六出的规模、匠心独运的戏剧结构与人物塑造,传达了“戏曲德化”的理念,敷演了一部戏曲艺人眼中的梨园开创史。这一作品是唐明皇梨园弟子故事演变链条上的重要文本,对于充实唐明皇梨园故事内容、丰富唐明皇故事体系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

《磨尘鉴》传奇问世已四百年,抄本被影印入《古本戏曲丛刊三集》也有六十多年,却无人注意到它的价值。前人多把它当作史料看待,忽视了《磨尘鉴》作为文学作品的虚构性特征。从戏曲音乐角度提及《磨尘鉴》的,多把它当成考证《骷髅格》真伪与来源问题的材料,“唯一一部记载《骷髅格》的书是清代的抄本传奇《磨尘鉴》,这部传奇往往成为学人论证《骷髅格》真实性的论据”。例如,周维培的《古谱〈骷髅格〉考》中四处引用《磨尘鉴》内容,得出《骷髅格》非钮少雅伪作的结论;任荣认为《磨尘鉴》所记“不足为信”;魏洪洲《“汉唐古谱”〈骷髅格〉真伪考》关注到了学者考证《磨尘鉴》乃钮少雅所作,坚持《骷髅格》伪作说,等等。陈志勇也在《老郎神信仰的民间考察》中提及《磨尘鉴》:“传奇中提及的人物,唐明皇、黄幡绰、清音童子、执板郎君,皆是戏行老郎庙中主祭和配享的神灵。”可见《磨尘鉴》在戏剧界的影响,以及研究者习惯把《磨尘鉴》所演梨园史当作史实的这一状况。

最早著录《磨尘鉴》的王国维《曲录》,列为无名氏作品。经郑振铎、庄一拂、郭英德、吴书荫等学者考证可知,《磨尘鉴》创作于明万历四十七年(1619),作者是民间艺人——戏曲音乐家钮少雅,现存的清代梨园传抄本《新编磨尘鉴》出自金匮陈氏的旧藏,经程砚秋的玉霜簃收藏,后被《古本戏曲丛刊三集》影印。

《磨尘鉴》属艺人创作的民间传奇。从文学角度评价《磨尘鉴》者,或嫌其成就不高,所描写的是小人物;或斥其上卷“戏中戏”为“串入之本,自第四出起至九出止,占全剧四之一,颇嫌主客不分”,“以之关合本剧,亦属无谓”,“是篇幅处理不当的结果”;研究《长生殿》题材时提及《磨尘鉴》,甚至把作品属性都搞错,当成是冯梦龙的小说。《磨尘鉴》之不被重视,可见一斑。

《磨尘鉴》分上下两卷,共26 出,目录如下:

上卷1~13 出:戏宗、献格、兴教、戏原、乐道、救父、擅权、诣狱、轮回、颁行、早妆、醉妃、庆月

下卷14~26 出:归隐、叛华、西幸、绣甲、献俘、三义、议刺、说虏、破虏、定计、迎驾、幻梦、酬功

以黄幡绰进谱导戏、培训出德艺具佳的梨园弟子为剧情主线,《磨尘鉴》上卷演开元年间唐明皇、黄幡绰的梨园开创,下卷演天宝危机——安史之乱中郭子仪破贼,以及梨园艺人的报君义举。

戏中演戏是《磨尘鉴》的结构特色。《磨尘鉴》上卷中的两处“戏中戏”,在整体戏剧结构安排与剧作主旨表达上富于匠心,承上启下,既是黄幡绰下凡开创梨园的目的——以戏曲教化百姓忠孝节义,又为下卷内容伏笔——梨园弟子忠义出自《磨尘鉴》精神的感化,以此为实例,生动地传达了作者以道德为本位的梨园文艺观。“此剧宗旨在于宣传忠义,前半用汉史、后半用唐事,有以史为鉴的因果关系”,可谓一语中的。

《磨尘鉴》传奇是唐明皇故事流传链条上发生情节和人物形象突变的作品。

就后妃故事系统而言,《磨尘鉴》承袭唐明皇故事艳情化、秘闻化写作态势,以民间视角,沿着后妃争宠的路子演绎明皇贵妃故事,在第十二出《醉妃》中首次塑造了被皇帝冷落、郁闷独醉的杨贵妃形象,开启了清代时剧、子弟书及地方戏中贵妃醉酒故事的演绎之路,为杨贵妃故事演变研究提供了新的空间。

就唐明皇梨园故事系统而言,《磨尘鉴》传奇的剧情与人物形象突变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梨园的演变。《磨尘鉴》将唐明皇的乐舞梨园置换为戏曲梨园,说唐明皇自号“梨园弟子”,并将历史上杀死安禄山的太监李猪儿写为梨园弟子。

第二,海清殉节故事的演变。《磨尘鉴》将雷海清改名为雷江澄,并虚构了清音童子、执板郎君两个梨园弟子,将海清骂贼扩写为“三义”骂贼。

第三,黄幡绰故事的演变。《磨尘鉴》传奇将教坊乐人黄幡绰写成下凡开创梨园的神仙。他以道士形象出现,携带宝书《骷髅格》《磨尘鉴》下凡,助唐明皇开创梨园,训练梨园弟子排戏,教导他们忠义,被封为“曲圣仙师”“兴教演化真人”。在遭到朝臣弹劾后,黄幡绰归隐玉峰山;安史乱平,黄幡绰在剧末现身演说忠义,最后他带着清音童子、执板郎君的忠魂骑凤鸟十二红离去;唐明皇敕造老郎庵,供奉黄幡绰等三人香火。

在使用历史素材时,或因作者的史学知识有限,《磨尘鉴》传奇第二出叙开元年间王皇后与杨贵妃并存,张九龄、郭元振与国舅杨国忠、养子安禄山共同诛灭太平公主等,表现出时空与人物、事件的错位。但上述梨园故事与历史的出入,显然出于作者有意识的虚构,其中尤以黄幡绰形象的变异最为突出。

黄幡绰史有其人,是唐明皇身边的乐人,他通音律、善谐谑嘲戏,《因话录》卷四赞“幡绰优人,假戏谑之言警悟时主,解纷救祸之事甚众,真滑稽之雄”。黄幡绰嘲戏故事,散见于笔记小说《因话录》《次柳氏旧闻》《酉阳杂俎》《教坊记》《松窗杂录》《开天传信记》《羯鼓录》中。黄幡绰机智便佞,善以学识化解困境。《羯鼓录》有他知音避祸的故事,《酉阳杂俎》续集卷四记“玄宗尝令左右提优人黄幡绰入池水中”,他出水后说:“向见屈原笑臣,尓遭逢圣明,何尓至此?”《次柳氏旧闻》记安史之乱时,黄幡绰为安禄山胁迫,曾曲意逢迎为其解梦。玄宗还朝后,黄幡绰被人揭发。他又重新解梦,引得玄宗大笑,并未追究其失节之过。

钮少雅对黄幡绰嘲戏进言故事弃而不取,又故意忽视他的机智自保与乱中失节。《磨尘鉴》中,黄幡绰不是艺人形象代表,而是开创梨园的灵魂人物。反观《磨尘鉴》对其他梨园艺人的处理,要么是改名(如雷江澄),要么是化名(如清音童子、执板郎君),要么强行拉入(如李猪儿),可见作者的创作意图就是要突出黄幡绰对于戏曲梨园的贡献,强调他与《骷髅格》曲谱的关联。

《南曲九宫正始》钮少雅自序中记录他避雨遇奇人,在王氏翁处得见《骷髅格》之事,而同书的冯旭序则说《骷髅格》乃钮氏得于黄幡绰苗裔所赠。国图藏清抄本《骷髅格》格律谱,卷前有《直述》记《骷髅格》源自黄幡绰,并说《骷髅格》前叙言唐天子“极好歌曲,每每以诗易曲。偶值景物事类,乃即事吟咏,恨不能作曲。长叹曰:‘朕当盛世,文士蔚兴,欲作歌曲,惜无有定见者。’时曲师黄幡绰偕二三臣,以《骷髅格》进呈。明皇启阅,仄晷忘疲,逸兴倍常,并建梨园,大兴歌曲……故梨园子弟,名振中外”。唐明皇沉浸于曲乐,不理朝政,引发大臣弹劾黄幡绰。黄幡绰被迫离宫,潜隐玉峰山,后一病而卒。

进谱、创梨园、被弹劾、归隐等经历均不见于此前的黄幡绰故事,却与《磨尘鉴》中的黄幡绰遭遇一致。《中国文学家大辞典》(明代卷)“钮少雅”条称:“黄幡绰为唐时名伶,少雅自比矣……此剧实自彰其整理曲谱、传播昆曲之事。”将《骷髅格·直述》《南曲九宫正始·序》与《磨尘鉴》中的黄幡绰故事结合起来研究,可以断定《骷髅格》曲谱为钮少雅伪作,而《磨尘鉴》传奇就是附会《骷髅格》为古谱的最大烟雾弹。

《磨尘鉴》传奇虚构了一部戏曲梨园开创史,其题材价值在于重构黄幡绰形象,以之为灵魂最大限度集结唐代梨园弟子,在王朝盛衰的大背景下,演出了一部可歌可泣的艺人榜样故事。它不仅充实了唐明皇梨园故事内容、开启了唐明皇梨园故事的文学研究之门,也有利于解决戏曲界悬而未决的问题。

《磨尘鉴》传奇的文学研究,打开了唐明皇故事的梨园文化研究之门,为梨园文化定位、梨园文化精神内涵研究开辟了新路。

20 世纪80 年代,学者李尤白进行梨园研究,将梨园定义为“我国历史上第一所既培训演员(弟子)又肩负演出的综合的皇家音乐、舞蹈、戏曲学院”,认为歌舞之外,梨园还包括球类、竞技类运动,代表的是一种宫廷休闲文化。上述研究使用材料多为《唐书》《全唐文》《教坊记》《全唐诗》等文献,论及影响时用了《扬州画舫录》,但都偏于历史考证。

2004 年,何玉人将梨园文化定义为“中华民族最富个性色彩的传统文化”,分析了梨园文化狭义和广义的两个层面,呼吁振兴梨园文化。然而,梨园文化研究处在一种呼声高、内里空的尴尬状态。长期以来,戏剧界关注梨园文化的广义层面,把其当作一种泛化的戏曲文化景观对待,导致梨园文化内涵空洞、使用较为随意,如李嘉球《论明清时期苏州梨园文化》仅对苏州优伶及其产生背景做了论述,吴新苗的《私寓制与晚清梨园文化》和李碧、彭志的《观剧诗与晚清京沪梨园文化的变革》虽以“梨园文化”为关键词,但均未深究其内涵。

《磨尘鉴》传奇的文化意义首先在于,它把历史上唐明皇的乐舞梨园开创改写为戏曲梨园开创,首次将梨园文化的狭义层面(唐明皇宫廷梨园)与广义层面(元明清戏曲梨园)进行了连接,这为确定梨园文化性质、深化梨园文化内涵的研究提供了开阔的空间。

发源于盛唐的梨园文化,其本质是休闲娱乐文化,从宫廷到民间,梨园文化呈现不断市民化、大众化的发展趋势,其文艺载体也经历了从唐代宫廷乐舞百戏到明清戏曲曲艺的转变。宁稼雨先生在《中国传统文化“三段说”刍论》一文中以帝王文化、士人文化和市民文化概括中国传统文化的发展历程,提出:“市民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转型和深化时期,以市民为主体的城市文化氛围的形成,多种以市民阶层为主要服务对象的文化样式,以及相应的意识形态建设,构成了市民文化的主体。”元明清是市民文化的形成发展期,也是梨园文化的形成发展期。考察历代文献中“梨园”的词频分布,可以验证这一演变过程。在中国基本古籍库中检索“梨园”,可得4531 条记录。其中唐五代260 多条,宋金元730 多条,明代近800 条,清代2600 多条,民国时期40 多条。分析历代“梨园”词条可知,唐代“梨园”多指唐明皇设立的宫廷音乐机构;宋元则开始指代乐舞、戏曲等文化娱乐;明代以来“梨园”成为戏班的专称;晚清民国“梨园”使用频繁,成为“伶界”(演艺界)代称,由此可确定“梨园”文化娱乐的基本内涵。四千多条文献中,90%以上与唐代宫廷梨园、元明清戏曲梨园有关,也可看出清代梨园文化最为兴盛。

唐明皇精通音律,宫廷上下聚集了很多艺人,形成了浓郁的艺术氛围,梨园弟子名角辈出,极负盛名。因有这些历史素材,后世文学作品中艺人的形象才逐渐清晰起来,歌舞的艺术品味、艺人的职业形象逐渐凸显出来,宫廷乐舞和宫廷艺人日渐脱离了政治的附庸,成为一种独立的存在。后来梨园虽被取消,但这种重视艺术、重视艺人的传统却在某种程度上保留了下来。明清戏曲艺人尊奉唐明皇,追念唐代梨园弟子的荣光,因此,唐明皇宫廷梨园与元明清戏曲梨园汇集于梨园曲师创作的《磨尘鉴》传奇中。

《磨尘鉴》的文化意义还在于,通过扩写“海清殉节”故事,塑造“德艺双馨”的梨园艺人群像,彰显了梨园忠义,凸显了梨园教化的正面意义。演进至《磨尘鉴》传奇,唐明皇梨园故事已充分昭示了梨园文化精神内涵,即教化性、艺术性与娱乐性并重,具体表现为舍生忘死的爱国精神、精益求精的艺术精神和“德艺双馨”的艺人人生追求。

梨园文化精神的本质是娱乐,礼乐文化传统力图寓教于乐,甚至走向以教化掩盖娱乐,突出“乐”的实用性。正是唐明皇的热爱、精通与提倡,才为梨园文化精神注入了艺术化追求。由此,娱乐性、教化性与艺术性三足鼎立,共同构筑了中华梨园文化精神。在唐明皇梨园故事的历代演变中,唐五代的散点记录基本是三者并重,宋元则以娱乐性为突破口,多批判唐明皇娱乐祸国;明清时的文本众多,主题纷繁,但《磨尘鉴》所代表的嘉奖梨园忠义、塑造德艺双馨艺人形象表现最为突出,从中可见梨园文化精神与传统礼乐文化的双向互动。

此外,“德艺双馨”作为一种评价语,在现代被频繁使用,但少有学者关注其内涵生成。以“德艺双馨”为关键词,在中国知网做主题检索,可得文章1115 篇,仅马洁的《论德艺双馨》、叶梦婷的《试论儒家的德艺观》分析了德艺双馨的含义,后者对德、艺进行释义,阐述了德与艺的辩证关系。《磨尘鉴》传奇是中国最早表现艺人榜样故事的戏剧作品,是进行“德艺双馨”历史、文学渊源研究的最佳文学文献。

唐明皇梨园故事形成了中国历史上影响最大的艺人故事群,几乎涵盖了整个娱乐文化产业,包括对音乐、舞蹈、戏曲的编创演,对艺人的培训,对大众娱乐方式的态度,以及对艺人的态度等。研究梨园文化,可以为现代大众娱乐化发展提供本土的文化借鉴。追溯“德艺双馨”的历史文学渊源,能为现代艺人提供历史文化参照,使其更好地精进技艺、修养德行,更好地践行“德艺双馨”。

在国际交流渠道多元,古籍整理、古籍数字化不断推进的今天,文献搜集的难度大大降低,这为古代文学研究提供了便利,同时也对研究提出了新要求:一方面要搜集得全,另一方面要挖掘得深,这需要研究方法的指导。

20 世纪以来以文体史和经典作品研究为中心的研究范式,影响古代文学研究专业格局,多以文体或朝代划分,研究领域泾渭分明,治小说者不熟悉戏曲,研文言者不涉足白话,这固然利于研究的细化,也造成文学研究对象不均衡、研究空间受限等问题。中国叙事文化学个案故事研究,区别于传统的小说戏曲同源研究,最大的不同在于研究重心从作品转移到故事主题、情节单元。在文献收集上,贯彻“全”与“通”的理念,打通文体,贯通朝代,突破经典作品的局限,冲破文人文学藩篱,竭泽而渔式地开展文献搜集,不以知名度作为评判作品研究价值的标准。这对于解决文学研究对象不均衡问题,探寻古代文学研究新领域,寻求学术增长点,是一种有益的尝试。

宁稼雨先生从“中体西用”范式重建的高度,期许中国叙事文化学研究。《磨尘鉴》传奇的发现对于唐明皇故事研究而言,不但提供了新材料,充实了故事类型研究,而且开辟了梨园文化研究的新领域,显示了中国叙事文化学文献搜集方法的实践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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