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段书晓
内容提要:在中国古代的文学与文化中,有关“梦”的论说和绮想构成了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然而,近代以来,伴随着西方近代科学的传入,中国人的宇宙观和世界观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也直接影响到了人们对于梦的理解,以及“梦”这一形式在文学书写中的运用。因此,我们可以把“梦”看作近代以来中西间思想观念和文学传统相互激荡的关键场域。而对晚清新小说,尤其是力图普及科学世界观的科学小说中有关“梦”的叙事的考察,也成为了理解近代中国想象力变化的一个重要入口。本文将以洪炳文创作于1906 年的科学幻想作品《电球游》为例,思考晚清科学小说中“梦”的媒介功能的转换与近代意义的发生,并结合对同时期其他涉梦科学小说的考察,窥探近代中国所发生的时空观的转变与想象力的变迁。
在中国古代的思想、文学与文化中,有关“梦”的论说和绮想是其中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对梦的解释直接关系到人们对于精神与身体的理解,而当谈到“占梦”“托梦”时,梦又在很大程度上与人们的宇宙观和世界观息息相关。在文学表达中,梦提供了一个与现实相异的时空,供文人驰骋想象,而仙道高人在梦中的点化、醒来万事成空的彻悟,也都成为中国古代文学中非常典型的叙事模式。然而,晚清以来,随着西方近代科学的传入,中国人的宇宙观和世界观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也直接影响到了人们对于梦的理解,以及“梦”这一形式在文学书写中的运用。同时,诸如《回头看》《梦游二十一世纪》等借梦境构想未来理想世界的近代西方小说的译介,又打开了以梦为形式的新的叙事可能。因此,我们可以把“梦”看作近代以来中西间思想观念和文学传统相互激荡的关键场域,而对晚清新小说,尤其是力图普及科学世界观的科学小说中有关“梦”的叙事的考察,也就成为了理解近代中国想象力变化的重要入口。本文将以洪炳文创作于1906 年的科学幻想作品《电球游》为例,思考晚清科学小说中“梦”的媒介功能的转换与近代意义的发生,并结合对同时期其他涉梦科学小说的考察,窥探近代中国所发生的时空观的转变与想象力的变迁。
纵观晚清科学小说,涉及“梦”的作品有很多,譬如直接以“梦”为题的就有《痴人说梦记》(1904—1905)、《新年梦》(1904)、《梦想世界》(1906)等;而在《月球殖民地小说》(1904—1905)、《新石头记》(1905)、《新中国》(1910)等小说中,主人公在梦中的所见所闻,也都对小说的世界观架构和情节发展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在如此众多的涉梦作品中,选择洪炳文的《电球游》作为主要的分析对象,主要缘于以下三点。首先,与其他小说较为简单的梦境设置相比——如《梦想世界》《新中国》等作品都是开头便直接进入梦境,讲完故事后迅速以主人公梦醒收尾——《电球游》中的梦境设置相对复杂,“乘球”与“游园”两个部分构成了一个“梦中梦”的结构,这种比较复杂的梦境设置更容易暴露出当时人们关于“梦”的想象力的一些细微特征。其次,作者在作品开篇的“自序”“《信香重梦》曲谱自序”“例言”中花费大量篇幅讲述了自己对“梦”“科学”以及“小说”的理解,这些论述既有助于加深对作品的理解,本身也构成了作品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对它们的分析有助于我们更深入地考察梦、科学、文学三者间的关系。第三,尽管近来晚清科学小说研究方兴未艾,但大部分研究都围绕《月球殖民地小说》和《电世界》(1909)等更为人熟知的作品展开,《电球游》这部作品目前尚未有研究者深入分析过。以下,我们便进入对这部作品的具体分析。
作者洪炳文(1848—1918,字博卿,号楝园,别署花信楼主人)的生平充分体现了侧身于古与今、中与西之间的近代文人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他生于浙江瑞安的仕宦家庭,科场虽不得意,却一生勤于诗文,晚年加入南社,是南社中“齿德俱尊”的人物;亦醉心戏剧创作,著有戏曲作品四十余种,在戏曲题材和表现手法上都有很多创造性的尝试。同时,他关心农、林、医、药等格致之学,对航天技术亦有钻研,曾写作《飞艇丛谈》与《空中飞行原理》,后者被认为是中国航空发展史上非常重要的文献。《电球游》是洪炳文颇具代表性的戏剧作品,由于作品中包含了大量的科学知识和技术构想,被认为是中国科幻戏剧的开山之作。不过由于作者将自己的作品归类为“小说”,这关系到作者本人乃至同时代其他人对“小说”这一概念的理解,所以,尽管会顾及这部作品的戏剧属性,本文还是遵循作者的叫法将其称为“小说”,并将其置于晚清新小说,尤其是以包含大量科技内容为特征的科学小说的脉络中去考察。
《电球游》写于光绪丙午(1906),目前仅存手抄本,由沈不沉整理收录于《洪炳文集》。作品又名《信香重梦》,署名“好球子”。全剧分为“乘球”“园觏”“梦回”三出。剧中主人公花信楼主人即作者本人,他与仆人一同乘坐近来新发明的交通工具——“电球”,到金华拜访多日不见的老友吟香居士。这位吟香居士素喜新法,常有钻研,近来在催眠术上颇有心得,见好友到访,便称愿用催眠术为其造梦,实现其心中所想。施术后的花信楼主人与吟香居士一同走进了吟香居士所绘的园林图景,此园即作者散文《适园记》中之园,并得以遇见园中蘅芳、忏红二女,四人吟诗唱和,意甚相得。正在情意绵绵之际,吟香居士突然将花信楼主人从幻境中拉出,原来是邮局通知,天气骤变,须及早乘电球返回,因此不得不匆忙终止催眠幻术。与老友依依惜别后回到家中的花信楼主人恍恍惚惚,一觉醒来,才发现电球、访友、游园都是一场好梦。
就其整体结构而言,《电球游》这部作品可以大致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属于作者的论说,包括“自序”“《信香重梦》曲谱自序”“例言”三篇小文,在这些小文中,作者非常详细地介绍了“电球”这一新型交通工具的发明构想,包括其物理学依据、具体的构造和运行原理等,并花费大量篇幅论述了自己对梦、科学、小说以及三者间关系的理解;第二部分是“乘球梦”,主要写主人公乘球旅行的经过,以及到达金华后与友人重逢的场面;第三部分是“游园梦”,主要写被催眠后的主人公与老友一起神游适园,与园中女士唱和交游,后又重返现实的故事。可以说,三个部分构成了环环相套的三个世界,每个世界都以“梦”作为进入下一个世界的入口(参见下图)。以下,我们将对这三个世界展开具体的文本分析,并考察在世界与世界切换的关节处的“梦”在文本的叙事与内在世界观中所发挥的作用。
一般来说,研究者在分析一部作品时,常常会把附于作品正文前的“序言”“例言”等论述说明型文字与正文分开来处理。但《电球游》正文前的三篇小文,无论在具体内容还是内在逻辑上都与之后的正文紧密关联,因此本文更倾向于把它看作作品内部的一个环节。在这部分文字中,作者洪炳文开篇便介绍了自己编织“电球游”这一亦梦亦幻的故事的缘起,他如是写道:
电球之制,曷仿乎?曰:仿自花信楼主人之臆想也。主人何以作是想?则以主人素喜格致制造之事,凡有新法,每思推究。有友吟香居士,在千里之外,远莫能致,结想而成梦也。然则梦境甚虚,何以知其可制而为此说也?曰:梦境虽虚而理境则实。理实若何?以为人身有空气压力百五十磅,故不能升空。乃以气球上升之力亦百五十磅与之相抵,凡物重力以相抵而相定,球中之气,能托百五十磅,则人身可以托浮在空际而不坠。多一人则加球中之气,力多寡相配有比例。
这段文字中有一个关键词,即“理”。为了实现与老友相见的愿望,作者借助自己平日推究格致之学的积累,构想了一个电球之梦。但这个梦却并不是虚幻的、没有凭据的,其背后是有“理”作支撑的。但这个“理”不是“程朱理学”的“哲理”“伦理”,而是支撑“格致制造之事”的“学理”,具体说来就是气压与浮力之学,即近代以后传入中国的西方物理学。
基于物理学之“理”,作者在之后的段落里非常细致地设计了电球的形制与具体的安装方法,并从各种角度推敲了电球的可行性和安全性,如盛人的篮子与电线接触处用瓷圈避免导电,让球沿电线而行避免大风时篮子倾斜等。末了,作者写道:
独是主人之力不能备球,是以但有其说而不闻庇材。主人之巧又不能制球,是以但有其理而不见其用。世有般、倕者流,因是说而研究之,改良之,未始非制器前民之一助也。以主人曾梦乘是球,游行竟日,遂名是编,谓之《电球游》云。这里值得注意的有以下几点:第一,作者并不认为有关电球的想象是“妄想”或“幻梦”,而是有扎扎实实的近代科学作理论支撑的可行构想。这一点后文中也有体现,在第三篇《例言》中,作者批判凡尔纳《环游月球》中乘炮弹游月球的想法不合“理”,而自己构想的电球“事虚而理实”——“电球可行,其与此种小说怪诞不经者,奚啻霄壤。”第二,虽然“理实”且“可行”,但由于作者没有足够的财力来购备物资,亦没有相应的技术来制作电球,因此作者与自己的新发明之间存在着无法逾越的距离。在现实世界中,这种距离的弥合除了寄希望于后人的努力之外别无他法;在文本世界中,作者将这一新颖构想具像化为一场美梦。
因此可以说,由“乘球梦”构成的第二世界,是作者在第一世界中的理想的投射,以及对今后科技发展趋势的判断和预期。在这个意义上,第一世界与第二世界,亦即作者身处的现实世界与第一个梦境实际上构成了时间上的先后关系——随着时机成熟,电球将在未来被制造出来,梦境也将成为现实,而这一切的真实性,是由近代科学之“理”的存在来保证的。正是因为合“理”,电球之说绝不荒诞,乘球之梦绝不虚无。在从第一世界到第二世界的转换中,“梦”是跨越时间鸿沟的媒介,它将作者亦即主人公从现在带至有望实现的理想未来。
那么,这个作者借“梦”到达的第二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呢?简单说来,这是一个科技高度发达的世界,其发达不仅体现在对物质世界的操控力上——电球实现了对物理距离的绝对控制,也体现在对精神世界的操控力上——催眠术新法可以自如地控制他人的精神。但是,作者并没有就此停笔,当吟香居士请主人公举出“平时心中所向往者”时,主人公指着墙壁上的《适园图》,说此“乃愚兄心中最适之境”,并请吟香居士为他“催”眠“造”梦,二人共游其中。也就是说,尽管身处一个由种种新奇科技构成的世界,作者真正想要到达的“最适之境”却另在他处。在这个意义上,在第一个世界中被盼望和期待、在第二个世界中得以成真的电球和催眠术等科技新法,又成为了进入第三个更理想的世界的手段。
这第三世界的适园,相对于第二世界的现实来说,又是一个必须依靠“梦”这一媒介才能到达的非常规空间。首先,适园是墙上的一幅画,园中游其实是画中游;其次,根据作者在其他文章中的记录,《适园图》是李仲都亦即吟香居士参照作者的《适园记》所绘,而《适园记》中所描写的适园,实际上是作者在另一场梦中邂逅的异境。这是一个雅士云集、琴瑟和谐的理想之园,而蘅芳、忏红两位女士,更是才貌俱佳的理想女性。胜景、雅集、知音、佳人的古典理想与绵延千年的文学传统和价值判断相接续,构成了作者心中最深层的理想境界。
因此,与第一世界与第二世界在时间上的先后关系不同,第二世界和第三世界分属于空间上的不同次元,二者构成了“现实”与“梦寐”以及“人境”与“异境”之间对立且平行的关系。在从第二世界到第三世界的转换中,“梦”是跨越空间鸿沟的媒介,它将主人公带入了一个在清醒状态下无法进入的理想空间。不过需要注意的是,生成这一梦境的方式是通过催眠,有关于此,作者在《例言》中写道:“催眠术中,今已数见不鲜,第以他人之精神,入图画中与之同游,尚不多见。将来此术益精,必有能为之者,是亦理想之一端也。”也就是说,在作者看来,梦这一进入或生成异境的方式,在未来是可以通过先进的科技手段加以操控的。因此,在这个意义上,第三世界又作为第二世界的一部分——亦即“梦中梦”,与第一世界构成了时间上的先后关系——它们都位于第一世界的未来。
由以上分析可知,《电球游》中的三个世界之间分别存在着时间上与空间上的鸿沟,为了跨过这两条鸿沟,作者在文本中两次求助于“梦”。从第一世界到第二世界,梦将作者亦即主人公从“现在”带至“未来”;从第二世界到第三世界,梦将主人公从“人境”带至“异境”。实际上,作为媒介,使作品中的人物跨越时间与空间中难以逾越的界限,正是“梦”在古今中外文学作品中非常重要的叙事功能。在中国古代叙事文学中,涉及“梦”的作品不计其数,借由“梦”穿行于时间与空间之畛域的方式也千变万化、不胜枚举。要对所有这些梦例加以总结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就跨越时空鸿沟而言,“预知梦”和“游仙梦”可算其中颇为典型和常见的梦例。尽管二者之间常有交叠,譬如主人公可能是在仙境中得知未来的讯息,也可能在进入仙境的同时便获得了一种异质的时间体验,但我们还是可以根据二者的侧重不同,将其分属于强调时间转换与空间转换的两种类别。以下我们就以古代叙事文学中的“预知梦”和“游仙梦”为例,思考文学作品中梦在时间与空间中的媒介功能,并通过其与《电球游》的对比,探究晚清科学小说中“梦”的新的含义与功能的发生,由此一窥近代以来人们时空观念的转变与想象力的变迁。
首先,我们以古代叙事文学作品中常见的“预知梦”为例,探讨“梦”在时间中的媒介功能。所谓“预知梦”,即作中人物在梦中与神明、仙道、高人相遇,后者向前者透露其未来的命运或事件的发展走向,使作品中的人物可以跨越中间漫长的岁月直接面对未来,代表性的梦例如《红楼梦》中贾宝玉梦遇警幻仙子,阅览十二钗命运簿册等。在中国古代文学中,这一类梦叙事非常发达,以至于形成了“预叙”这一独特的叙事模式,即通过梦境中的提示提前将故事结局告诉读者。但需要指出的是,这类梦尽管看上去是指向时间上的“未来”,但这个“未来”其实已经在“过去”被注定,预知梦的实现实际上是一种“既定事实”的“开示”。这一切得以实现的原因,在于存在凌驾于凡人“过去—现在—未来”时间线之上的超越性存在,其洞察或掌控着凡人的“命运”。
在《电球游》中,从第一世界到第二世界的梦同样发挥了将作品人物从“此时”运送至“彼时”的时间上的媒介功能,但与古代“预知梦”相比,这里的“未来”具有完全不同的性质。首先,保证这个未来即将实现的,不是某种凌驾于凡人生命之上的超越性存在,而是近代科学对事物原理和秩序的总结和推论,是对“进步”的主观信念,而这正是受进化论影响的近代线性时间观念的典型特征。其次,在古代预知梦中,做梦者是完全被动的,他/她的未来以不可预知的方式向其显现,而他/她除了接受,并没有以其他方式应对这一既定事实的能力。但《电球游》中关于未来电球的梦,“人”在其中拥有相当大的主动性。这不仅体现在这个梦是人“想”出来的,更体现在人需要付出相应的行动促使其实现。在晚清科学小说中,“梦”构成了构想理想世界的常用形式,无论是蔡元培的《新年梦》、包天笑的《梦想世界》还是陆士谔的《新中国》,作者都是借由梦境与现实中国拉开距离,然后挥毫勾画未来的理想世界。在这些小说中,梦中的未来不是被预知、被注定的,而是被现在的人们设计出来并需要靠当下的努力来实现的。而将主人公从黑暗世界传送至光明世界的梦,就多了一层“行动指南”的性质。在这一点上,“梦”已经越来越脱离“睡眠”“幻影”的文脉,向新的意义方向上移动了。
接下来,我们再以在古代叙事文学作品中常见的“游仙梦”为例,探讨“梦”在空间中的媒介功能。所谓“游仙梦”,即作品中的人物在梦中进入与现实空间完全不同的“异境”,而这样的异境与凡人居住的人境之间有着分明的界限,凡人在清醒状态下是很难越过这一界限进入其中的。如游仙文学中大量梦游仙境的作品,以及有名的误入蚁穴的“南柯一梦”,都是这类梦的代表。这类梦的存在,一方面与文学写作中场景转换的叙事惯习有关——“梦”可以很好地衔接两个逻辑上不连续的场景,也与传统的“身体—精神”观念有关。在佛教、道教的形神论中,精神与肉体是分离的,而梦正是精神摆脱肉体的羁绊、独自往来行动的表现。不仅如此,在“游仙梦”中,从“异境”重返“人间”的作品人物常有得道、顿悟之感,而“人生如梦”的结论也颠倒了“梦”与“现实”的真伪关系——梦甚至比现实更能昭示真实。
在《电球游》中,从第二世界到第三世界的梦同样发挥了将作中人物从“此地”运送至“彼地”的空间上的媒介功能,但与古代“游仙梦”相比,梦的发生机制出现了重要的变化。前文已经提到,主人公走进画中的适园,并不是自然发梦,而是经由好友的催眠术才得以实现的。施术之前,吟香居士对迷惑不解的主人公说道:“梦由心造,亦可人为”,“弟今学得催眠术新法,有似造梦,愿为哥哥一试”。在后文游览适园的过程中,吟香居士也一直把控着出入梦境的节奏,为了不让梦中的不舍影响现实世界中的种种安排,他及时终止了“催眠幻术”。因此,这里的适园并不像游仙梦中的仙境那样,是与人间平行共存的异质次元,而是由催眠术这一格致新学人为制造出的“幻境”,换言之,在制造“理想境界”的行为中,“人”发挥了相当大的主动性。此外,主人公得以游走于不同空间之间,也并不是由于超越性空间的存在,而是近来“精神之学”的兴盛。作者在序言中写道:“若夫壁间之画可游,意中之人可晤,近时精神之学,想能为之,初非仆之诳语也。”正如前文提到,古代游仙梦得以成立的一个逻辑前提,是形神分离的世界观,即灵魂在睡梦中可以离开形体独自行动。《电球游》中的吟香居士同样用“神游”来解释催眠的原理,但其理论依据却是被冠以“科学”之名的西方“精神之学”。实际上,在近代,催眠术、动物磁气说、心灵感应等学说都曾作为正统科学被引介到中国,它们与中国传统的形神观念相融合,发展出诸如灵学、心灵学等新的解释世界的框架。《电球游》中的“游园梦”,正是这一新的复合型想象力的写照。
通过与古代“预知梦”“游仙梦”的比较,我们发现同样是作为时间和空间中的媒介,《电球游》中的“梦”已经具有了一些与过去不同的性质,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对科学世界观的依赖,对运用这套科学世界观来解释和改造世界的“人”的“主动性”的强调,以及对与“彼氏彼地”直接相关的“此时此地”的重要性的凸显。而这一切在逻辑上的归结点,便是对“行动”的召唤——位于时间上的“未来”和空间上的“别处”的理想世界,正是由位于此时此地的人们发挥科学的力量创造的。这一点,在《电球游》之外的其他晚清科学小说中,也有着非常普遍的体现。例如,在《新中国》中,主人公在梦中目睹了一个科技先进、国家富强的未来中国,梦醒后,他和身边的朋友有这样一番对话:
我遂把梦里头事,细细告知了女士。女士笑道:“你这是痴心梦想久了,所以才做这奇梦。”我道:“休说是梦,到那时,真有这景象也未可知。”女士道:“我与你都在青年,瞧下去,自会知道的。”我道:“我把这梦记载出来,以为异日之凭证。”
在这里,“梦”与“未来”之间的关系显而易见。而在前文的梦境中,当主人公被未来中国的强大惊到目瞪口呆时,也与这位女士有过这样一番对话:
我道:“中国尚有今日这一日,真当时梦想所想不到的。四十年前,告诉人家说,中国尚有这样强盛的一日,人家一定要不信,一定要说是梦话的。”女士道:“天下事,本没什么一定,都是人自己做出来的。”
可见,关于理想世界的构想是无稽的“梦话”还是将来有望实现的“梦想”,全系于“人”当下的“行动”。因此可以说,与古代写梦小说常见的“开悟”式的结尾不同,晚清科学小说呼唤的是一种“启蒙”式的“觉醒”。有关这一点,洪炳文对汤显祖《南柯记》的改写提供了更有说服力的例证。1912 年,《小说月报》连载了洪炳文创作的传奇杂剧《后南柯》,这部戏剧将汤显祖的《南柯记》改写成了一个抗击列强侵略的民族主义故事。在篇首“序言”和“例言”中,洪炳文这样评价自己作品与汤显祖原作的不同:
临川先生《南柯记》大旨以世人之溺于富贵荣华,故托之于梦,欲人之以真为幻也。兹编大旨,以世人沉迷醉梦,故托之于蚁,欲人之以幻为真也。……《南柯记》以解脱尘累为指归,觉后便能成佛;兹编则以大声疾呼为宗旨,觉后尚须有为。……前编(《南柯记》)以觉世为宗旨,多用了悟之语;兹编以儆世为宗旨,多用危悚之词。
在这里,对梦的书写不是为了达至真理的开悟和人生的达观,而是为了大声疾呼、召唤行动。并且,这一行动不是“个人”的行动,而是“集体”的行动。正如前文中引用过的《电球游·自序》中的这段话:
独是主人之力不能备球,是以但有其说而不闻庇材。主人之巧又不能制球,是以但有其理而不见其用。世有般、倕者流,因是说而研究之,改良之,未始非制器前民之一助也。
也就是说,作者的“电球梦”的实现,靠他一己之力是无法完成的,必须有其他人参与,大家齐心协力才能完成。而“做梦”亦即“写作”这一行为,正是召集大家共同行动的手段。前面已经提到,晚清科学小说的作者常常通过“写梦”来表达自己的政治理想,并期望借这些关于未来黄金世界的美梦启蒙国民,共建一个理想的中国。在这个意义上,梦不再是一种非常私密的个人体验,而具有相当程度的公共性,甚至可以说,是粘合一个共同体——“新中国”——的媒介。晚清科学小说中关于未来的梦不是个人的,而是集体的,作者们不断向自己预想的、属于这个集体的各分子言说这种与他们每一个人的未来都息息相关的梦,以期把这些目前还处于分散状态的个体粘合起来,形成一个荣辱与共的共同体,并协力完成共同的目标。实际上,有关近代国族叙事中“睡”与“醒”的隐喻,学界已经有过很多的讨论,如“睡狮”“醒狮”概念的形成等,但介于“睡”和“醒”之间的“梦”,却几乎尚未被研究者留意。一个很有趣的事实是,近代以来的知识分子常常期望通过“做梦”的形式来“唤醒”正在“昏睡”的国民,这种逻辑上的吊诡值得我们更深入地研究。
通过上文的分析,以《电球游》为代表的晚清科学小说中的“梦”所获得的新含义已经呼之欲出,即从“睡眠”这一具体事实和“梦幻泡影”这一消极、被动的价值属性中分离出来,向“梦想”这一更积极、主动的隐喻意义方向移动,而其背后是通过言说共同的梦想来构建共同体、唤起集体行动的启蒙文化机制。这里我们想画一条辅助线——在近代日本发生的“梦”的意义的变迁,作为理解近代中国想象力变化的参照。日本学者酒井纪美对日语中“梦”的含义变迁进行了细致的梳理,她认为,日语中的“梦”在近代发生了一次意义的突变,其表现就是“梦想”这一新含义的出现。这一含义将重点置于将来,并且早已脱离“睡眠”这一文脉,实际上关心的是“醒”着时的事情。“看见的梦”(見る夢)变成了“拥有的梦”(持つ夢)。酒井指出,在近代之前,“梦想”这一含义可能会通过“志向”(志し)、“愿望”(願い)、“希望”(望み)这样的词来表达,但绝不会用“梦”这个字来表达。“梦”的“梦想”含义出现的背后,是整套时空观念的变革和想象力的重组。在中文里,其实也存在着相似的情况,作为“梦想”的“梦”的这一层含义在近代以后极速膨大,并最终成为指导现代人生活的非常关键的隐喻性概念之一。对于以《电球游》为代表的晚清科学小说的考察,使我们得以窥见这一从“梦”到“梦想”的想象力变化的一隅,而这一变化更为波澜壮阔的全貌,还有待将来更为深入细致的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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