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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五代山水词的书写

时间:2024-05-04

罗贤淑

内容提要:唐五代山水词约110 阕,依确切可考之作,系起自中唐。共同的创作背景主要有三:崇尚自然美景的文化心理,前代与同时已有山水、田园诗,政局不安。其内容依据词中人物的处境与活动,大抵可分游览、羁旅行役、隐逸、居所、送别五类,涵盖的区域包括城市、近郊、水乡、野外、边塞,呈现的地景主要为南方。根据五类词占有的比例、撷取的景物、对景物的刻画、所含带的情思,乃至词调的使用等不同状况,唐五代山水词在中唐、晚唐、五代三个时期展现出不同的风貌。至于整体特色则为:以柔美风格为取向,有过半词作展露正面心绪,抒发多样的情志。

前言

何谓“山水”?就词体隶属之诗歌范围考求,“山水”一词最早见于西晋左思《招隐诗》:“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其后东晋孙统与王徽之参加兰亭宴集时,亦分别写下:“地主观山水,仰寻幽人踪”及“散怀山水,萧然忘羁”;至于山水诗派开宗大师谢灵运《石壁精舍还湖中作》则有:“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细寻此四处“山水”之义,并非仅指山与水,而是泛指以山水为代表之自然景物。考察现今学者对“山水”的义界便纳有此诠释,如林文月云:“所谓‘山水诗’……它的内容宜包括大自然的一切现象。”陶文鹏云:“山水诗并不仅限于描山画水,它还描绘与山水密切相关的其他自然景物和人文景观。称之为山水诗,只是中国古代诗学约定俗成的概念,西方人则称为自然诗或风景诗。”又如陈水云《中国山水文化》言:“山水,在古代,作为自然的代称……它应是自然景观的静态与动态、声音与色彩、人工与天巧结合的综合形态。”融合前说,本文所论“唐五代山水词”,即是唐五代以描写自然风景之综合形态为主的词作。

唐五代山水词约110 阕,姓名可考之作者凡27 位,自中唐至五代之重要词人,刘禹锡、白居易、温庭筠、韦庄、李珣、孙光宪、冯延巳、李煜均在创作之列,其中创作最丰者为李珣、孙光宪二人,最早名篇当属白居易《忆江南·江南好》。有鉴于现今学界对唐五代山水词的关注颇少,尚有探讨空间,故本文尝试为之,切入方向有三,依序为:创作背景、内容与发展、特色,期能较全面地揭示唐五代山水词的书写情形。

一 创作背景

撇开作者的个性、际遇等特殊状况不谈,唐五代山水词共同的创作背景约略有三:一是崇尚自然美景的文化心理,二是前代与同时已有山水、田园诗,三是政局不安。

(一)崇尚自然美景的文化心理

由《礼记》:“天子……祭山川”,“天子……命宰历卿大夫至于庶民土田之数,而赋牺牲,以共山林名川之祀”,“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为风雨,见怪物,皆曰神,有天下者,祭百神”,可知早期先民对大自然抱持敬畏心理。虽然春秋儒家孔子从“比德”角度提出:“知者乐水,仁者乐山”;战国道家庄子从“畅神”角度言道:“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却未能改变时人的想法。

直至晋代,由于隐逸、宗教、玄学流行,自然意识兴起,文人才普遍发现山水自然之美。晋人对山水自然的喜爱,可见《晋书》记载,如阮籍“登临山水,经日忘归”、羊祜“乐山水”、桓秘“好游山水”;又如《世说新语》记载,王献之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顾恺之“从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

受晋人爱好山水的风气影响,晚后文人莫不崇尚自然美景。唐五代作者受此文化熏陶,遇见自然美景,心有所感,于是写下以其为主体的词篇。

(二)前代与同时已有山水、田园诗

在唐五代山水词产生以前,前代已有歌咏自然风景的山水诗以及田园诗。山水诗的肇始时间,即便不从曹操于建安十二年(207)北征乌桓,回师途经碣石山,偶然写下之《观沧海》算起,而将时间延后至王国璎所称之正式出现的魏晋时代,甚或丁成泉所称之晋宋时代,下距唐五代山水词出现的中唐,亦已历时四百年。在此漫长岁月,山水诗经过东晋至南北朝之庾阐、谢灵运、鲍照、沈约、江淹、谢朓、何逊、阴铿、王褒、庾信等人努力,已形成山水诗派。及至初盛唐之王绩、卢照邻、王勃、孟浩然、王维、李白、储光羲、常建等人在描写自然风景时,除了上承谢灵运以降之山水诗,亦融入始于陶潜的田园诗,更蔚为大观。自中唐始有的唐五代山水词,显然受此纵向题材启发。

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有唐以诗之创作最盛。就填制山水词的著名诗人亦写有山水诗,其如刘长卿《送灵澈上人》《湘中纪行十首·秋云岭》,韦应物《游溪》《滁州西涧》,王建《江馆》《江陵使至汝州》,刘禹锡《望洞庭》《晚泊牛渚》,白居易《宿湖中》《浦中夜泊》,温庭筠《商山早行》《东峰歌》,可以了解山水诗对山水词的横向影响。而值得一提者为:刘长卿山水诗中惯有的悲伤色调,亦见于他唯一的山水词《谪仙怨·晴川落日初低》;韦应物山水诗中常见的闲适意趣,也表露在他唯一的山水词《三台·冰泮寒塘水渌》;至于温庭筠则曾用诗、词两种体裁,描写行旅途中早晨所见之自然风光,诗为《商山早行》,词为《更漏子·背江楼》。此外,由中唐开始之唐五代山水词的写作状况——中唐最盛、晚唐最弱,也与中唐山水诗为唐代山水诗的另一艺术高峰,晚唐山水诗大为减弱的发展相符。凡此,皆反映出山水词与山水诗之间存有紧密连系。

(三)政局不安

唐五代写作时间可考之山水词,始于中唐而结束于五代。以有唐作者言,中唐国势本因安史之乱陷入衰落,继之而起的藩镇割据、宦官专权、边患入侵、朝廷党争,终于促使唐代走向灭亡。以五代十国作者言,唐亡后,国土呈现分裂状态,北方相继出现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五个短暂朝代;南方与山西地区则有前蜀、后蜀、吴、闽、楚、南唐、荆南、南汉、吴越、北汉十个并立政权。文人生活于此时期,无论是出仕或隐居,心灵均受政局不安之影响,而亲近自然、欣赏美景,无疑是脱离现实、放松心灵的最佳管道之一。接触频繁的结果,便有发而为词之状况。

二 内容与发展

唐五代山水词的书写,依词中人物之处境与活动,大抵可分游览、羁旅行役、隐逸、居所、送别五类。写作数量以游览最多,其次为羁旅行役与隐逸,居所与送别则较少。各类表现如下。

(一)游览山水词

因游览刻画的山水词,在中唐、晚唐、五代山水词中的占有率,分别是39%、44%、56%。中唐之作,如刘禹锡《竹枝·江上春来新雨晴》《浪淘沙·八月涛声吼地来》,白居易《忆江南·江南好》;晚唐,如皇甫松《竹枝·斜江风起荔枝垂》《竹枝·山头桃花谷底杏》;五代,如陈金凤《乐游曲·西湖南湖斗彩舟》,毛文锡《临江仙·暮蝉声尽落斜阳》《酒泉子·绿树春深》,欧阳炯《南乡子·嫩草如烟》《春光好·花滴露》,和凝《小重山·春入神京万木芳》,牛峤《江城子·鵁鶄飞起郡城东》,顾夐《河传·曲槛》,冯延巳《清平乐·西园春早》;敦煌词如《西江月·云散金波初吐》《南歌子·雪消冰解冻》。涵盖区域为城市、近郊、野外、水乡。

游览原本带有行乐意味,但由于景物性质不同,故即便是纯写景物,气氛仍有差异,如和凝《小重山》描写京城春色,气氛轻快:

春入神京万木芳。禁林莺语滑、蝶飞狂。晓花擎露妒啼妆。红日永、风和百花香。烟锁柳丝长。御沟澄碧水、转池塘。时时微雨洗风光。天衢远、到处引笙簧。

牛峤《江城子》描写古会稽城东边景致,却气氛低迷:

鵁鶄飞起郡城东。碧江空,半滩风。越王宫殿,苹叶藕花中。帘卷水楼鱼浪起,千片雪,雨蒙蒙。(《全唐五代词》,第513 页)

至若因景物附带道出的思想情感,则更加多端。如毛文锡《酒泉子》,目睹美丽春景,脑海生发的是及时行乐:

绿树春深,燕语莺啼声断续。蕙风飘荡入芳丛,惹残红。柳丝无力袅烟空,金盏不辞须满酌。海棠花下思朦胧,醉香风。(《全唐五代词》,第530 页)

陈金凤《乐游曲》,面对西湖美景,内心祈求的是永得闽惠宗王延钧宠幸:

西湖南湖斗彩舟。青蒲紫蓼满中洲。波渺渺,水悠悠。长奉君王万岁游。(《全唐五代词》,第447 页)

(二)羁旅行役山水词

因羁旅行役刻画的山水词,在中唐、晚唐、五代山水词中的占有率,分别是13%、56%、13%。中唐之作,如戴叔伦《转应词·边草》,王建《宫中三台·青草湖边草色》;晚唐,如皇甫松《浪淘沙·蛮歌豆蔻北人愁》,温庭筠《更漏子·背江楼》《河渎神·河上望丛祠》;五代,如毛文锡《甘州遍·秋风紧》,阎选《临江仙·十二高峰天外寒》,李珣《南乡子·烟漠漠》《河传·去去》。涵盖区域为野外、水乡、边塞。

此类词作的书写,除了以景寓情,多少言及创作主体之思想感情。所抒发的心情,因离乡背井、漂泊在外之故,往往为伤离思念。其如戴叔伦《转应词》,在描写边地风光之余,触及浓厚乡愁:

边草。边草。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明月,明月,胡笳一声愁绝。(《全唐五代词》,第19 页)

又如温庭筠《河渎神》,在主要刻画舟行途中之自然景色与声响外,也表达了只身在外的伤离意绪:

河上望丛祠。庙前春雨来时。楚山无限鸟飞迟。兰棹空伤别离。何处杜鹃啼不歇。艳红开尽如血。蝉鬓美人愁绝。百花芳草佳节。(《全唐五代词》,第117 页)

在弥天漫地的苦闷中,唯一特殊之作系毛文锡《甘州遍》,在着眼奇异荒凉的边塞风光时,还倾诉了建功立业、报效朝廷的壮志:

秋风紧,平碛雁行低。阵云齐。萧萧飒飒,边声四起,愁闻戍角与征鼙。青冢北,黑山西。沙飞聚散无定,往往路人迷。铁衣冷,战马血沾蹄,破蕃奚。凤凰诏下,步步蹑丹梯。(《全唐五代词》,第534 页)

(三)隐逸山水词

因隐逸刻画的山水词,在中唐、晚唐、五代山水词中的占有率,分别是39%、0%、13%。中唐之作,如张志和《渔父·西塞山前白露飞》,无名氏《渔父·远山重叠水萦纡》,释德诚《拨棹歌·浪宕从来水国间》;五代,如李梦符《渔父引·村寺钟声渡远滩》,欧阳炯《渔父·风浩寒溪照胆明》,阎选《定风波·江水沉沉帆影过》,李珣《渔歌子·柳丝垂》,孙光宪《渔歌子·草芊芊》等。涵盖区域为野外、水乡。

此类作品内容,除了通过山水美景传达创作主体对隐居生活的喜爱与惬意,若兼及抒发情志,倾吐的则是自在愉悦的心绪。前者如李梦符《渔父引》,全篇虽然写景,但通过撷取的都是美景,自可窥出作者拥有正面感受:

村寺钟声渡远滩。半轮残月落前山。徐徐拨棹却归湾。浪叠朝霞锦绣翻。(《全唐五代词》,第440 页)

后者如李珣《渔歌子》,在描写生动完整的自然风貌与人物在此场域中的活动里,点缀式地抒发了逍遥自得的心情:

九疑山,三湘水。芦花时节秋风起。水云间,山月里。棹月穿云游戏。鼓清琴,倾渌蚁。扁舟自得逍遥志。任东西,无定止,不议人间醒醉。(《全唐五代词》,第598 页)

(四)居所山水词

因居所刻画的山水词,在中唐、晚唐、五代山水词中的占有率,分别是4%、0%、13%。中唐之作,如韦应物《三台·冰泮寒塘水渌》;五代,如毛熙震《浣溪沙·春暮黄莺下砌前》,孙光宪《河渎神·江上草芊芊》,冯延巳《清平乐·雨晴烟晚》;敦煌词有《南歌子·杨柳连堤绿》。所在区域为城市、近郊。

在这类作品中,全然刻画景物的篇章,如毛熙震《浣溪沙》写暮春美景:

春暮黄莺下砌前。水精帘影露珠悬。绮霞低映晚晴天。弱柳万条垂翠带,残红满地碎香钿。蕙风飘荡散轻烟。(《全唐五代词》,第584 页)

至于因景明白表露的情思,则分闲适、悲伤两种。前者如敦煌词《南歌子》,主要刻画孟夏美景,附带以人物举杯摇扇、时听笙歌,道出其乐无穷:

杨柳连堤绿,樱桃向日红。舜吟迎气陌南风。满院残花梜竹,暖暖晚帘栊。荷叶排青沼,云峰簇碧空。举杯摇扇画堂中。时听笙歌消暑,思无穷。(《全唐五代词》,第925 页)

后者如孙光宪《河渎神》,主要描写闺妇倚阑远望之景致,而穿插其对游子的深刻思念:

江上草芊芊。春晚湘妃庙前。一方卵色楚南天。数行斜雁联翩。 独倚朱阑情不极。魂断终朝相忆。两桨不知消息。远汀时起鸂鶒。(《全唐五代词》,第623 页)

(五)送别山水词

因送别刻画的山水词,在中唐、晚唐、五代山水词中的占有率,分别是4%、0%、3%。中唐之作,有刘长卿《谪仙怨·晴川落日初低》;五代,有牛峤《江城子·极浦烟消水鸟飞》,孙光宪《浣溪沙·蓼岸风多橘柚香》。所及区域为近郊。

此类作品因在水边送行,故以刻画水边景象为主。在情感表达方面,既有藉景曲折传达者,亦有写景兼诉情意者。前者如牛峤《江城子》,以水鸟飞、柳絮散、波浪湍急、细雨如丝来暗示离恨:

极浦烟消水鸟飞。离筵分首时。送金巵。渡口杨花,狂雪任风吹。日暮天空波浪急,芳草岸,雨如丝。(《全唐五代词》,第514 页)

后者如孙光宪《浣溪沙》,先分别以乐景、哀景暗示送别的惆怅与依依不舍,后以“忆”字直指对友人的惦念:

蓼岸风多橘柚香。江边一望楚天长。片帆烟际闪孤光。目送征鸿飞杳杳,思随流水去茫茫。兰红波碧忆潇湘。(《全唐五代词》,第616 页)

因着五类占有的比例、撷取的景物、对景物的刻画、所含带的情思,乃至词调的使用等不同状况,唐五代山水词在中唐、晚唐、五代三个时期各具风貌。

中唐之山水词,游览、羁旅行役、隐逸、居所、送别占有的比例,约为39%、13%、39%、4%、4%。在本时期之山水词中,仅戴叔伦《转应词·边草》、王建《宫中三台·池北池南草绿》、刘禹锡《浪淘沙·洛水桥边春日斜》三首为北方地景,其他均为南方,两者比例约为14%和86%。受到数量最大之游览与隐逸两类内容的影响——前者注入大量南方清新的带水春景,后者叙述南方优美的渔隐环境——景物以清新秀美为主,情感则是乐多于悲。此时期作品虽纳有词体习见之水意象,但整体表现与山水诗差异甚小,原因有三:一是所描写的水景,有刘禹锡《浪淘沙》“八月涛声吼地来”与白居易《忆江南》“郡亭枕上看潮头”等气势磅礡之场面;二是词作既有57%为齐言、押平声韵,而在剩余的43%当中,又有80%以类七言绝句之《渔父》写成;三为取景广阔,写景运用简笔勾勒。就中唐山水词占中唐词之比例为14%,其乃中唐、晚唐、五代三个时期中,山水词创作之最盛阶段。

晚唐之山水词,有游览、羁旅行役、居所三类,比例约为45%、45%、10%。在本时期之山水词中,仅李晔《菩萨蛮·登楼遥望秦宫殿》所写为北方地景,其他皆属南方,两者比例约为10%和90%。在南方地景的选择上,不但每阕均有水的踪影,更有超过半数的词作置入娇柔的春花。至于情感表现,则是以悲为多。此时期词作,或由于“写景的形容尽致和繁复细腻”,例如温庭筠《荷叶杯·一点露珠凝冷》,对荷塘景色刻画入微;或由于内容触及“爱情”,例如皇甫松《竹枝·木棉花尽竹枝荔枝垂女儿》,言及女子等待郎君归来,又如温庭筠《河渎神·河上望丛祠》,加入个人之相思离恨,已显现词体特有的属性。而使用的词调,在55%为齐言、45%为长短句的情况下,也更朝着词以长短句为主的形式迈进。整体表现为,三分之一类似山水诗,三分之二具词之韵味。就晚唐山水词占晚唐词的比例为5%,其乃中唐、晚唐、五代三个时期中,山水词创作之最弱阶段。

五代之山水词,游览、羁旅行役、隐逸、居所、送别的比例,约为57%、13%、13%、3%、13%。在本时期之山水词中,仅毛文锡《甘州遍·秋风紧》一阕刻画北方边塞风光,其他均为以水为主之南方景象,两者比例为1.5%和98.5%。情感表现以悲稍多于喜。五代山水词虽仍见犹如山水诗之篇章,但也出现更多具备词体属性的作品。关于词体属性的发挥,大抵来自四方面。一是纳入“轻灵细巧”之物,如“微雨”“曲岸”“莺”“燕”“飞絮”“画堂”“绣屏”“水晶帘”“画帘”“玉斝”“玉樽”“金盏”“金杯”“金鞭”“笙簧”“管弦”等。二是写景深细,如“孔雀自怜金雀尾”“风飐九衢榆叶动”“苹风轻剪浪花时”“翠竹暗留珠泪怨”“满庭重叠绿苔斑”“雨翻荷芰真珠散”“露迎珠颗入圆荷”。三是出现以女性视角描写的自然风景与怀念远人之作,如牛希济《中兴乐·池塘暖碧浸晴晖》、李珣《菩萨蛮·回塘风起波纹细》、孙光宪《河渎神·江上草芊芊》。四是使用的词调,有97%属于长短句,远超过中唐与晚唐。整体表现为,十分之一类似山水诗,十分之九具词之韵味。五代山水词之写作,就其占五代词之比例为10%,比起晚唐已见回升,相较于中唐虽然在比例上不及,但数量已是中唐的三倍。

三 特 色

唐五代山水词之特色有三:一是柔美的风格取向,二是正面的心绪展露,三是多样的情志抒发。

(一)柔美的风格取向

肇端中唐的唐五代山水词,虽然受到前行山水诗的启迪,却未全盘接受既有之审美风格,而是大多选择了柔性的优美风格。此风格之形成,大抵由两方面凝聚。

首先是景物的撷取。在景物的审美形态方面,山水词作者多选择表现优美风格的幽、秀、旷形态,而少采用凸显壮美风格的雄、奇、险形态。即以名为山水词之山、水进行观察,在唐五代山水词的篇章比例上,仅述及山者占6%,有山有水者占27%,仅述及水者占59%,无山无水者占8%。准前可知,作为阴柔象征之水的比例,远超过作为阳刚象征的山。况且唐五代山水词中的山形象,在篇中往往为众景之一,笔墨绝多是点到为止:最常见的状况系以“山”一字带出,例如,释德诚《拨棹歌》“高歌龟枕看远‘山’”,皇甫松《竹枝》“‘山’头桃花竹枝谷底杏女儿”,牛希济《临江仙》“阴云无事,四散自归‘山’”;其次是交代山名,例如,张志和《渔父》“‘西塞山’前白鹭飞”,牛希济《临江仙》“‘君山’一点凝烟”,李珣《渔歌子》“‘九疑山’”;叙及山势者,仅见牛希济《临江仙》“峭碧参差十二峰”与阎选《临江仙》“十二高峰天外寒”。从未出现山水诗中如孟浩然《彭蠡湖中望庐山》“中流见匡阜,势压九江雄;黤黕容霁色,峥嵘当晓空”,或李白《自巴东舟行经瞿唐峡,登巫山最高峰,晚还题壁》“巫山高不穷,巴国尽所历;日边攀垂萝,霞外倚穹石;飞步凌绝顶,极目无纤烟;却顾失丹壑,仰观临青天;青天若可扪,银汉去安在”等特意着墨之雄伟山势。至于在水的部分,除了极少数如刘禹锡《浪淘沙》“八月涛声吼地来”,牛峤《江城子》“日暮天空波浪急”的汹涌水势外,其他多呈现柔水情状,如和凝《春光好》“春水无风无浪”,毛文锡《应天长》“平江波暖鸳鸯语”,孙光宪《菩萨蛮》“波平远浸天”,欧阳炯《西江月》“月映长江秋水,分明冷浸星河”,顾敻《渔歌子》“晓风清,幽沼绿;倚栏凝望珍禽浴”,冯延巳《清平乐》“雨晴烟晚,绿水新池满”。因此,唐五代山水词大致呈现的是山清水秀的柔美风格,地域则在南方。而在山、水之外,频繁置入的轻灵纤细物象,如月、烟、花、草、柳等,以及季节背景的以春为多,都是成就优美风格的助力。

其次为写入柔性的内容与情思。主要是在词中置入女性,相关表现一是在词中写及祭祀女性之寺庙,如张泌、毛文锡、牛希济、阎选、孙光宪分别在《临江仙》和《河渎神》中,提到祭祀巫山神女、娥皇女英、谢自然之寺庙,兹迻录毛文锡《临江仙》以见一斑:

暮蝉声尽落斜阳。银蟾影挂潇湘。黄陵庙侧水茫茫。楚山红树,烟雨隔高唐。岸泊渔灯风飐碎,白苹远散浓香。灵娥鼓瑟韵清商。朱弦凄切,云散碧天长。(《全唐五代词》,第540 页)

此词描写黄陵庙四周景色,水中月影、楚山红树、白苹浓香,连系起黄陵庙祭祀的是为舜殉情的娥皇、女英,整体风格更加柔化。二是在词中提及生活中的女子,如温庭筠《河渎神》“蝉鬓美人愁绝”,和凝《春光好》“红粉相随南浦晚”,毛文锡《虞美人》“遥思桃叶吴江碧”等。三是从女性视角描写自然风景,如毛文锡《诉衷情·鸳鸯交颈绣衣轻》、毛熙震《菩萨蛮·绣帘高轴临塘看》、冯延巳《清平乐·雨晴烟晚》。兹迻录冯延巳《清平乐》明之:

雨晴烟晚。绿水新池满。双燕飞来垂柳院,小阁画帘高卷。黄昏独倚朱阑。西南新月眉弯。砌下落花风起,罗衣特地春寒。(《全唐五代词》,第670 页)

此词描写阁中女子所见暮春景象,依序是远方的雨后轻烟、绿水池满,近处的柳院、双燕,而后是一远一近的天边新月、砌下落花。女子眼中风景加上女子内心情思,女性味十足。

(二)正面的心绪展露

信手翻检唐五代词,触目可见散发负面愁情之作,一如杨海明对唐宋词的整体观察:

在整个唐宋词坛上,有一个“幽灵”不时在徘徊踯躅。这个“幽灵”,便是那一股深浓的“忧患意识”。……由于唐宋词篇和忧患意识关系如此的密切,所以就使整部词史出现了这样两个总体上的特色:第一是它的“悲剧性”。……第二是它的“伤感性”。

准此,唐五代山水词有52%的篇章是呈现作者的正面情绪,便相对特殊。

唐五代展露正面心绪的山水词,分布于游览、隐逸、居所三类之中。传递的正面情绪,大致有三,依数量多寡为:观赏美景之乐,感受自由之乐,体会悠闲之乐。

观赏美景之乐,如无名氏《渔父·冲波棹子橛头船》、释德诚《拨棹歌·浪宕从来水国间》、欧阳炯《南乡子·嫩草如烟》、张泌《河传·红杏》、毛文锡《酒泉子·绿树春深》。兹迻录张泌《河传》以见一斑:

红杏。交枝相映。密密蒙蒙。一庭浓艳倚东风。香融。透帘栊。斜阳似共春光语。蝶争舞。更引流莺妒。魂销千片玉樽前。神仙。瑶池醉暮天。(《全唐五代词》,第521 页)本篇描写词人眼中的春日丽景——盛开的红杏、西斜的太阳、飞舞的蝴蝶、穿梭的黄莺,融会了色彩美、线条美、静态美、动态美、视觉美、嗅觉美,最后以譬喻方式表达词人观赏此景的快乐之情——恰似神仙沉醉瑶池仙境。

感受自由之乐,如无名氏《渔父·极浦遥看两岸花》、李珣《渔歌子·楚山青》、李珣《渔歌子·九疑山》、孙光宪《渔歌子·草芊芊》。兹迻录孙光宪《渔歌子》以见一斑:

草芊芊,波漾漾。湖边草色连波涨。沿蓼岸,泊枫汀,天际玉轮初上。扣舷歌,联极望。桨声伊轧知何向。黄鹄叫,白鸥眠。谁似侬家疏旷。(《全唐五代词》,第637 页)

本篇描写渔隐者船行所见美景——绿草、水波、蓼岸、枫汀、明月、黄鹄、白鸥,最后结出置身其中的体会——没有人比自己更无所拘束。

体会悠闲之乐,如韦应物《三台·冰泮寒塘水渌》、白居易《忆江南·江南忆》、顾敻《渔歌子·晓风清》、敦煌词《南歌子·杨柳连堤绿》。兹迻录顾敻《渔歌子》以见一斑:

晓风清,幽沼绿。倚栏凝望珍禽浴。画帘垂,翠屏曲。满袖荷香馥郁。好摅怀,堪寓目。身闲心静平生足。酒杯深,光影促。名利无心较逐。(《全唐五代词》,第566 页)

本篇上片写池塘景致——晓风轻拂、池水碧绿、珍禽戏波、荷香浓郁,下片倾吐观景的感受——身心悠闲安逸,此生足矣。

(三)多样的情志抒发

王国璎曾云:“所谓‘山水诗’,是指描写山水风景的诗。……诗中不一定纯写山水,亦可有其他的辅助母题”;王瑶也说:“(南朝)山水诗的内容,绝不只是写景,而更着重在由景以抒情,使情景交融,以表现其所向往的理或道。”而陶文鹏则更具体地指陈:

山水诗是诗,诗的天职是抒情。许多山水诗就抒发了诗人对山水自然美惊奇、喜爱、沉醉、赞赏之情。这种审美型的山水诗,是典型的山水诗。但中国古代的山水诗,还往往和忧国伤时、怀古咏史、羁旅行役、送行游宴、田园隐逸、求仙访道等题材内容结合,抒写并非单纯审美的丰富复杂的思想感情。

考诸唐五代山水词的内容亦是如此,故相较于同时期其他题材内容之词作,含有更多样的情志抒发。试说明如下。

首先在审美型方面。审美型山水词可分两类,一是揭有词家“对山水自然美惊奇、喜爱、沉醉、赞赏之情”的作品,如前引张泌《河传·红杏》;二是纯粹描写自然景观、篇中无一字言及词家思想情感的作品,如前引毛熙震《浣溪沙·春暮黄莺下砌前》。根据朱光潜对后一类型之山水诗所提出的看法:“山水诗所表现的也并非单纯的客观自然,而是有诗人自己在内。山水诗所用的手法大半属于中国传统诗所用的‘兴’或隐喻,用自然事物的某一‘镜头’隐喻诗人自己的情趣或观感。”以及李文初的主张:

客观自然景物反映到诗人头脑中,必然经过诗人主观的过滤——理解、融会、取舍、强调,然后形成艺术品。这种产品,既是客观世界的反映,也是诗人主观精神的凝结。……因此,即使是纯属写景之作,也不可能是纯客观的照相式制作。

同理,唐五代同类之山水词,自然也蕴含着词人的性格、情趣或观感。例如阎选《定风波》:

江水沉沉帆影过。游鱼到晚透寒波。渡口双双飞白鸟,烟袅,芦花深处隐渔歌。扁舟短棹归兰浦,人去,萧萧竹径透青莎。深夜无风新雨歇,凉月,露迎珠颗入圆荷。(《全唐五代词》,第575 页)

俞陛云的诠解为:“纯是写景,惟‘人去’二字见本意。在陆则莎满径荒,在水则露寒月冷,一片萧寥之状,殆有感于王根、樊重之家,一朝零落,人去堂空,作者如燕子归来凭吊耶?”

其次在以写景为主而牵涉其他题材内容之类型方面。就本文此前所引词例先后而言,即有下列状况:牛峤《江城子·鵁鶄飞起郡城东》兼及怀古;温庭筠《河渎神·河上望丛祠》兼及羁旅行役;毛文锡《甘州遍·秋风紧》兼及边塞;李珣《渔歌子·九疑山》兼及隐逸;敦煌词《南歌子·杨柳连堤绿》兼及闲适;孙光宪《河渎神·江上草芊芊》兼及爱情;孙光宪《浣溪沙·蓼岸风多橘柚香》兼及送别。此外,尚有李晔《菩萨蛮·登楼遥望秦宫殿》兼及忧国伤时;陈金凤《乐游曲·龙舟摇曳东复东》兼及宫怨;欧阳炯《南乡子·嫩草如烟》兼及风土;牛希济《临江仙·洞庭波浪飐晴天》兼及求仙访道;冯延巳《醉花间·晴雪小园春未到》兼及咏怀。

结语

唐五代山水词是词史上最早以词体创作的山水词,依确切可考之作的写作时间,系起自中唐。共同的创作背景,在于崇尚自然美景的文化心理,前代与同时已有山水、田园诗,政局不安。依词中主体之处境与活动,唐五代山水词大抵可分游览、羁旅行役、隐逸、居所、送别五类,涵盖的区域包括城市、近郊、水乡、野外、边塞,呈现的地景主要为南方。根据五类山水词占有的比例、撷取的景物、对景物的刻画、所含带的情思,乃至词调的使用等不同状况,中唐、晚唐、五代三个时期展现出不同的风貌:中唐与山水诗差异甚小;晚唐有三分之一类似山水诗,三分之二具词之韵味;五代有十分之一类似山水诗,十分之九显现词之特性,可见唐五代山水词经历了由类山水诗走向山水词的过程。整体特色有三:首先是,以柔美风格为取向,鲜见山水诗中雄伟阳刚的气息;其次是,有过半的作品展露正面心绪,有异于多数词作之倾向忧郁伤感;其三是,与其他题材内容的词作相比,抒发了多样的情志。其贡献与影响,简而言之,主要当在将山水题材以新体表现,丰富了山水文学的写作与词的题材,并发展出独具的特色,带动其后山水词的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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