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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清代顺康之际文坛的娱世闲情风尚

时间:2024-05-04

陈 洪

内容提要:顺治后期到康熙前期,文坛风尚出现明显的转折。随着清王朝统治的稳固,悲愤兴寄的思潮逐渐消歇,抒写闲情、自娱娱人,渐成文坛主流——通俗文学尤甚。其表现是:无视社会矛盾,以娱乐消闲为旨归;趣味上迎合读者,手法上崇奇尚异,格调上不避浅俗。

晚明的文坛已经出现以闲情、娱世为旨归的风气,代表人物当属陈眉公。其所编著《小窗幽记》《太平清话》《狂夫之言》等都畅销一时,本人也得享大名。但士林毁誉不一,如蒋士铨所作“妆点山林大架子,附庸风雅小名家。终南捷径无心走,处士虚声尽力夸。獭祭诗书充著作,蝇营钟鼎润烟霞。翩然一只云间鹤,飞去飞来宰相衙”,讥讽对象便被认为是陈眉公。眉公之外,又有苏士琨著《闲情十二怃》、程羽文著《清闲供》等,都以消闲为旨归。

这种风气,以及连带而来的士林评价之分歧,延续到了清初,而情况更有过之。这与当时社会政治背景的变化密切相关,也是多数读书人在特定时期生存状态、处世心态的自然表现。

鼎革的十余年,一方面异族入主必然伴随的血腥,一方面抵抗力量带来的希冀,使得顺治前十余年的文坛,抒写“大不幸”成为最强音。而与此同时,还有另一种别调隐隐作响。有“江南大儒”之称的陆世仪,入清后不参加科举,先是隐居,后来四处讲学,遂得大名。其《感遇诗》云:“气数苟在天,匹夫岂能争!在昔大圣哲,处困皆有伦。区区卑贱子,含垢安足嗔。伏读明夷卦,悠然感我心。柔顺以蒙难,艰贞晦其明。”这里有两重意思:一重是清朝的统治是“气数”使然,“匹夫”是无力也不必回天的;所以,他又一而再再而三地写到天意:“天道不可知,叹息徒彷徨”,“岂天靳斯文,每出多邅遛”——为“不抵抗”进行自我正当化的用意十分明显。另一重则借“明夷”卦来为不抵抗,甚至“含垢”来寻找道义上的依据,也就是“内文明而外柔顺,以蒙大难”。解《易》者多指《明夷卦》描述的为文王遭逢暴纣时不得不选择的姿态,也就是外示柔顺、内持操守。黄宗羲著《明夷待访录》,也有这重意思在。这种为不抵抗、不死节“自我正当化”的心理调适,随着南明小朝廷一个一个瓦解,清廷统治逐渐稳固,成为越来越多士人的选择。

支撑这一心态的,还有一个理由,就是“道行”与“道尊”的话题。当时,另一个名满天下的大儒孙奇逢有诗《读许鲁斋集》云:

我读公遗书,知公心最苦。乾坤值元运,民彝已无主。公等二三辈,得君为之辅。伦理未全绝,此功非小补。不陈伐宋谋,天日昭肺腑。题墓有遗言,公意有所取。众以此诮公,未免儒而腐。道行与道尊,两义各千古。

许鲁斋即许衡,是元初重臣。曾为元世祖划策:“考之前代,北方奄有中夏,必行汉法,乃可长久。故魏、辽、金能用汉法,历年最多。其他不能用汉法者,皆乱亡相继。”“北方”,明确指异族入主者。“汉法”,则主要指儒家治国方略。他以长治久安为口实,说服忽必烈以“汉法”治国,就是所谓“道行”。当时的另一位大儒刘文靖屡征不起,标榜为的是“道尊”。

陆世仪同样在其《感遇》诗中提到许鲁斋:

仲尼千载师,偃蹇生衰周……嗟嗟鲁斋公,仕元以为尤。岂天靳斯文,每出多邅遛。展卷仰前哲,浩然忘我忧。

他甚至把许衡与孔子并列,把他的仕于元看作是上天的安排。而这样看了之后,对自己接受王朝更替这一现实也就“浩然忘我忧”了。

许鲁斋、刘文靖面临的局面,正是孙奇逢、陆世仪等所面临的。肯定许鲁斋,其实内涵里带有自我开脱——不抵抗,可合作——的动机。也就是说,承认新朝统治的合法性,把自我生存(或者说得漂亮一些是黎庶的生存)放到所谓“气节”的前面。陆世仪在《送閩中林衡者遊中原長歌》中写道:“天公天公何不仁!忠臣饿死英雄贫。岭云如山战骨白,至今闽海飞征尘。男儿致身苦不早,双鬓蹉跎浑欲老。安能局促辕下驹,凤凰朝翔在苍昊。”既然天公已不可倚靠,自己谋求生存与发展就是理所应当得了。

在这方面,还有一重理由在支撑汉族读书人选择做顺民时的心理。金圣叹借批点杜诗讲:

夫秦不失德,则今日犹秦;汉不失德,则今日犹汉。乃今秦汉何在……不谓今日遂至目睹其事。盖忧惧无出之至也。

言外之意直指明朝覆亡是统治者咎由自取。那么,对“失德”者大可不必尽忠尽节了。

这种态度随时间流逝逐渐成为了大多数人的选择,而相应的文坛风气也发生变化,与孤愤兴寄思潮的逐渐消退同步,写闲情以自娱、娱世的创作倾向慢慢成为了潮流。

李渔的《中秋看月歌》:“浮云不独天边有,人事违心常八九。明宵明月照谁家,酩酊莫辞今夜酒。”李、陆二人的生存方式、生存状态与社会评价相去甚远,但为草间苟活而自我正当化的心理却极其相似。稍有不同的是,陆世仪为自己开脱的是举出士大夫共同认可的道德“标杆”——“仲雍避荆”“殷箕逃纣”,而李渔则是一种更世俗的姿态:既然“人事违心常八九”,那便不妨“酩酊莫辞今夜酒”。由于在道德上放低了身段,也便更少心理压力,对于自己为了生存作出的“违心”之举——自娱娱人,更有自我解嘲的玩世意味。

他的《酒徒篇为燕中褚山人作》把这种心态表现得更为淋漓尽致:

自舞自歌还自羡,饮中三昧君得之。但能领略醉翁情,喜与八仙为伴侣。

正是这样一种自觉的人生选择,使得李渔成为这个时代——甚至整个中国文学史上,娱世闲情的最为突出的代表。他的《闲情偶寄》便成为了这一时期文坛风尚的旗帜。而与“娱”、“闲”相对应的,便是文字风格上的“浅”、“俗”、“趣”、“巧”。对李渔的文学观念与文学实践,无论怎样评判其价值,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独特性是无可置疑的。

这种时运与文风的变化在同一题材的不同书写中可以看得很清楚。

扬州,因十日屠城而深深铭刻在遗民们心中。顺治朝,尤其是前十年,表现于作品中都是伴随着血泪的。如顾炎武的《赠朱监纪四辅》:

十载江南事已非,与君辛苦各生归。愁看京口三军溃,痛说扬州十日围。

碧血未消今战垒,白头相见旧征衣。东京朱祜年犹少,莫向尊前叹式微。

吴嘉纪的《一钱行赠林茂之》:

先生春秋八十五,芒鞋重踏扬州路。故交但有丘茔存,白杨催尽留枯根。……

酒人一见皆垂泪,乃是先朝万历钱。

而到了康熙年间,星移斗转十余载而已,诗人们笔下的扬州,却已经变成了完全不同的题材。尤侗在《彭骏孙延露词序》中,以相当的篇幅胪列扬州这座城市可以给诗人什么灵感:

盖维扬佳丽,固诗余之地也。昔人谓天下三分明月,二分独照扬州;至有人生只合扬州死之语,不止三年一梦而已。……今以骏孙之才,江山助之,折大堤之杨柳,对官阁之梅花;迷楼公子,盥手装书;殿脚美人,画眉捧砚。宜其提柳、扳秦,含周、吐李,与红杏尚书、花影郞中平分风月。则维扬固诗余之地,而彭子乃诗余之人也。有其地,有其人;有其人,有其词。

看到这里,真令人生出“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的感慨。这种转变并非个别。继钱牧斋、吴梅村之后成为新一代文坛祭酒的王渔洋,与尤侗《词序》大致同时也有描写扬州的词作——《浣溪沙》:

北郭青溪一带流,红桥风物眼中秋,绿杨城郭是扬州。

西望雷塘何处是?香魂零落使人愁,淡烟芳草旧迷楼。

此时的“扬州”,尽是红桥风物、淡烟芳草,已没有半分“废池乔木,犹厌言兵”的血腥气了。这首词不但广为流传,唱和者众多,而且不少人以“绿杨城郭是扬州”为题作画,以歌颂盛世,实在令人感叹唏嘘。

这一思潮表现在通俗文学的创作中,便是风靡大江南北的李渔的戏曲与小说,以及尤侗的戏曲作品,还有后世称为“才子佳人小说”的一批短篇白话作品。长篇领域,如果把《肉蒲团》同《金瓶梅》作一对比,其间的差异——俗趣与机巧代替了对社会黑暗的揭露——也是显而易见的。由于文体的功能不同,相比之下这种趋向在文坛“正宗”的诗文中要弱一些,但也不难窥见些许踪迹。另外,这种文学思想更多地体现在文学的社会实践中,包括创作、出版、传播与影响,相对而言,理论性的表述则较为少见了。

顺康之际,反清复明的标杆式力量——郑成功的军队屡受重挫退守台湾,最有影响的朱明后裔永历帝被吴三桂缢杀;清廷为挫折汉族——特别是江南读书人的士气,屡兴大狱,奏销案、哭庙案、明史案等都起到了恫吓的作用;明末那批文坛中坚渐入老境,意兴消磨殆尽:于是,反映现实的作品较前明显减少,诗文应酬、自娱之作日增,小说戏剧则娱世、消遣渐成主流。

吴梅村《与冒辟疆书》感叹:“吾辈老矣!海内硕果,宁有几人?唯有药饵不离手,善自摄卫,一切人事付之悠悠可耳。”李渔《渔父》诗云“波恬浪静无篙橹,趺坐船头信水流”,《赠金山老衲》“趺坐江心不记年,涛声帆影悟真禅”,都流露出无可奈何,冷眼旁观的心态。

天花藏主人自述其创作动机道:

贫而在下,无一人知己之怜,不幸憔悴以死,抱九原埋没之痛,岂不悲哉!……奄乎老矣。欲人致其身而既不能,欲自短其气而又不忍,计无所之,不得以而借乌有先生以发泄其黄粱事业……上能佐邹衍之谈天,下可补东坡之说鬼,中亦不妨与玄皇之梨园杂奏……而所受于天之性情,亦云有所致矣。

这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中少有的一篇创作动机论。无关经国大业、世道人心,只是为了表现个人的文才,为了实现个人的白日梦(黄粱事业)。以当时那一大批才子佳人类小说的内容相印证,这完全可以看作是这一批作家的共同心声。杜濬为小说《十二楼》作序:“盖自说部逢世,而侏儒牟利,苟以求售,其言猥亵鄙靡,无所不至,为世道人心之患者无论矣。即或志存扶植,而才不足以达其辞,趣不足以辅其理,块然幽闷,使观者恐卧而听者反走,则天地间又安用此无味之腐谈哉!今是编以通俗语言鼓吹经传,以入情啼笑接引顽痴,殆老泉所谓‘苏张无其心,而龙比无其术’者欤?”虽然打出了“世道人心”的旗号,但真正的着眼点显然在“通俗语言”“入情啼笑”,在作品的“才”与“趣”。

这样的文学思想集中表现于李渔的小说、戏剧创作中。

刻意在文学作品——尤其是小说中炫学、逞才,乃贯穿有清一代的倾向。所谓“才子佳人小说”的作者,诚如《红楼梦》所批评的:“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借小说中人物之名,展示自己的诗文辞赋,诚为此类作品突出的特色。李渔则与之不同,他更有兴趣的是表现自己的广博多闻与机智滑稽。例如在小说《夏宜楼》中用大量篇幅描写、介绍望远镜等奇巧之物:“这件东西名为千里镜,出在西洋,与显微、焚香、端容、取火诸镜同是一种聪明,生出许多奇巧。附录诸镜之式于后:‘显微镜’,大似金钱,下有三足。以极微极细之物置于三足之中,从上视之,即变为极宏极巨。虮虱之属,几类犬羊:蚊虻之形,有同鹳鹤。并虮虱身上之毛,蚊虻翼边之彩,都觉得根根可数,历历可观。所以叫做‘显微’,以其能显至微之物而使之光明较著也。‘焚香镜’……‘端容镜’……‘取火镜’……‘千里镜’……以上诸镜皆西洋国所产,二百年以前不过贡使携来,偶尔一见,不易得也。自明朝至今,彼国之中有出类拔萃之士,不为员幅所限,偶来设教于中土,自能制造,取以赠人。故凡探奇好事者,皆得而有之。诸公欲广其传,常授人以制造之法。然而此种聪明,中国不如外国,得其传者甚少。……这些都是闲话,讲他何用?只因说千里镜一节,推类至此,以见此事并不荒唐。”关于各种镜子的介绍,竟然写了一千二百余字。这样的写法,此前从未有过。

李渔对于工艺性、技巧性的话题特别有兴趣,乃至于可以旁溢歧出,津津乐道,从而形成了鲜明的写作个性。甚至在诗歌中,往往也按捺不住炫露技巧的冲动。如《和友人春游芳草地三十咏》,三十首诗分别押平水韵的三十个韵部;《伊园十二宜》写“宜春”“宜夏”“宜秋”“宜冬”等十二篇;《伊园十便》写“耕便”“钓便”“汲便”等十篇,都带有很强的自娱的文字游戏色彩。

在小说中炫耀知识,既有逞才的动机,也有满足读者好奇心的目的。这方面,《归正楼》更为典型。这一篇以一个无良骗子为主角,极写其机智、冷静,甚至大度、慈悲。这已经是匪夷所思了。而作者的重点在于渲染其高超的骗术,以及行骗成功的收获:

父母听见,称赞不了,说他是个神人。从此以后,今日拐东,明日骗西,开门七件事,样样不须钱买,都是些倘来之物。……你说这些智谋,奇也不奇,巧也不巧?起先还在近处掏摸,声名虽著,还不出东西两粤之间。及至父母俱亡,无有挂碍,就领了徒弟,往各处横行.做来的事,一桩奇似一桩,一件巧似一件。所得的财物估算起来,竟以万计。

整部作品几乎可以当作“诈骗教科书”来读。李渔的叙事立场完全站到骗子一边,一次又一次地写他在看来完全不可能的情况下,匪夷所思地设置骗局,最后得手。

可以肯定,这方面的材料是李渔平日里用心收集的,然后又以自己的聪明才智为其增添了曲折与趣味。对于读者来说,这些闻所未闻的骗术,其中隐含的智谋、胆略,都是极具吸引力的“料儿”。特别值得注意的是,通篇对于这个超级骗子没有丝毫道德谴责,有的都是赞赏与惊叹。而最后的结局还让他修成正果得登仙界。

对此,杜濬的评价是:“我不知笠翁一副心胸,何故玲珑至此!然尽有玲珑其心而不能玲珑其口、玲珑其口而不能玲珑其手者,即有妙论奇思,无由落于纸上。所以天地间快人易得,快书难得,天实有以限之也。今之作者,无论少此心胸,即有此心胸,亦不能有此口与手,读《十二楼》以后,都请搁笔可也。”若考虑到杜濬坚定的遗民“身份”——“老而益贫,贫而益狂”,曾劝阻朋友“毋作两截人”,那么此时他对李渔这一类作品的赞赏更能看出社会风气的转移。

当然,李渔这样写,内心还是有些许不安的,所以要特意声明:“做小说的本意,原在下面几回,以前所叙之事,示戒非示劝也。”不过,这种声明不必过于当真。自枚乘《七发》以来,“劝百讽一”的文字代不绝如缕。《金瓶梅》固然有揭露批判社会黑暗、人情险诈的一面,但在铺陈声色,极写西门骤得富贵平步青云的笔墨中,未尝没有几分艳羡。此时的《肉蒲团》更是如此——书名的“蒲团”乃声明“由色悟空”的宗旨,其内容却不乏“性教科书”式的笔墨。出现这种矛盾姿态的最深层原因在于市场,李渔此时的写作基本属于商业行为,所谓“砚田、笔耕”,所以作品注重娱乐性,大多带有迎合读者——特别是市井读者心理欲求的因素,即写他们感兴趣的题材,从而吸引他们来阅读,来消费。

若从这个角度看,上述作品不失为一篇很有阅读趣味的小说。分析起来,其趣味来自新奇感,以及智力探险,在叙事中混合着越轨成功的喜悦。这些与“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丝毫搭不上关系。和作者自己标榜的——掩饰性的标榜——“示戒”也没有真正的关联。因为读者谁也不可能成为如此“神骗”,因此也就不具有“放下骗术立地成仙”的前提。有的只是沉浸其中产生的阅读快感、阅读乐趣。而这,恰恰是通俗文学的基本属性。可以说,李渔在这方面有十分的自觉,实践中也取得了十分的成功。

出于“娱世”的动机,李渔的小说在色情描写、生理刺激方面也是大打“擦边球”,如《拂云楼》:“此番相见,定有好戏做出来,不但把婚姻订牢,连韦小姐的头筹都被他占了去,也未可知。各洗尊眸,看演这出无声戏。”《萃雅楼》:“诗云:汝割我卵,我去汝头,以上易下,死有馀羞。汝戏我臀,我溺汝口,以净易秽,死多遗臭。”《十卺楼》:“逞雄威檀郎施毒手,忍奇痛石女破天荒。”《夏宜楼》渲染偷窥的乐趣,等等。不过,只要是他的署名作品,此类笔墨都有分寸感,既照顾了娱乐性的市场,又不失自己“雅士”的面子。

当时,同样得享大名的“才子”作家尤侗,他的杂剧也是颇多取悦读者的噱头,如风靡海内的《钧天乐》:

【净巾服上】区区阁老令公郎,官样;赌钱吃酒养婆娘,肥胖;中庸大学两三行,没帐;荷包鳖住状元郞,停当。

【丑巾服上】【前腔】秀才名棍姓儿光,强横衙门、钻刺跪公堂。名望,之乎者也了三场;辖闯,打雄吃食睡他娘;乱放!【副拍介】老魏放的是什么?【丑】是屁。【副】是你的文章。【丑】只怕你的文章,屁也不値!

固然,插科打挥在戏曲中并不罕见,但尤侗剧作还是比较突出。他歌咏东坡的诗作反映出自己的创作态度,《宋苏轼》:

一口吐万斛,江河从之东。逢场但游戏,笑骂起雷风。琵琶同绰板,木鱼与鼓钟。掀髯天地间,万物皆顽童。

游戏、笑骂、顽童,不妨看作是他自觉的处世及写作态度。

此时的文坛还有一件广有影响的“韵事”,就是朱彝尊的《风怀诗二百韵》。顺康之际,朱彝尊还是“文坛新秀”(十余年后他参加“博学鸿儒”考试中选,便成为了“盟主”之一),而这首千字长诗“为时传颂”,很快使他成为了名人。而这首诗也在其后的二百余年中,成为文学批评反复讨论的话题。这是一首叙事诗,有很高的自我指涉度,写的是作者婚外的一段恋情。诗中对情感的经历,甚至床笫的活动,都有很详细的描述,但对情感之外的内容——社会环境等,基本上不曾涉及。今节略部分,可见其余:

红豆凭谁寄?瑶华黯自伤。家人卜归妹,行子梦高唐。……乍执掺掺手,弥迥寸寸肠。背人来冉冉,唤坐走佯佯。啮臂盟言覆,摇情漏刻长。已教除宝扣,亲为解明珰。领爱蝤蛴滑,肌嫌蜥蜴妨。梅阴虽结子,瓜字尚含瓤。捉搦非无由,温柔信有乡。真成惊蛱蝶,甘作野鸳鸯。……油壁香车路,红心宿草冈。崔徽风貌在,苏小墓门荒。侧想营斋奠,无聊检笥筐。……永逝文凄戾,冥通事渺茫。感甄遗故物,怕见合欢床。

这是“真情”,也是“闲情”。在中国诗歌史上,算的是独一无二的作品。作者晚年编辑作品时,“屡欲汰之,终未能割爱”。“欲汰”,是深知其不合于正统的诗歌思想;“未能割爱”,则是其中的真情,以及其中逞露的才华。

晚明文坛崇奇尚异。诗歌方面,竟陵派异军突起,提出“物有孤而为奇”的主张,倡导“幽深孤峭”的风格,在诗境及遣词造句方面标异立新。散文方面,唐宋派渐趋平庸,一些有个性的作家在取材与行文上也追求新奇。而小说创作则有《云合奇踪》《拍案惊奇》《今古奇观》等径自以“奇”相标榜,鼓吹“天地间有奇人始有奇事,有奇事乃有奇文”“即空观主人者,其人奇,其文奇,其遇亦奇”,都可见一时之风气。

入清之后,随着文坛因鼎革而致的孤愤兴寄之逐渐退潮,在自娱、娱世的潮流中,崇奇尚异一脉得以接续,并有以过之。在顺康之际,有一桩文坛趣闻,牵扯到两个皇帝,三个文坛名人。王士祯《池北偶谈》中记载:“吴郡尤悔庵工乐府,尝以‘临去秋波那一转’公案,戏为八股文字。世祖见而喜之。其所撰乐府亦流传禁中。”又云:“近见江左黄九烟周星,作‘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制义七篇,亦极游戏之致。”这里说的尤侗“戏为八股文字”,见于《西堂杂俎》:

想双文之目成,情以转而通焉。盖秋波非能转,情转之也。然则双文虽去,其犹有未去者存哉。张生若曰:世之好色者吾知之,来相怜、去相捐也。此无他,情动而来,情尽而去耳。钟情者,正于将尽之时,露其微动之色,故足致人思焉有如双文者乎?最可念者,啭莺声于花外,半晌方言,而今余音歇矣。乃口不能传者,目若传之。良可恋者,衬玉趾于残红,一步渐远,而今香尘灭矣。乃足不能停者,目若停之。唯见潆潆者,波也;脉脉者,秋波也。乍离乍合者,秋波之一转也。吾向未之见也,不意于临去遇之。吾不知未去之前,秋波何属。……噫嘻,招楚客于三年,似曽相识;倾汉宫于一顾,无可奈何。有双文之秋波一转,宜小生之眼花撩乱也哉。抑老僧四壁画《西厢》,而悟禅恰在个中。盖一转者,情禅也。参学人试于此下一转语。

尤侗首创,黄周星变本加厉,而王渔洋“述朝廷殊典及衣冠胜事”(《四库全书提要》语)的《池北偶谈》张扬之。其中又有“世祖见而喜之”的“尚方宝剑”,在社会传播中,又衍生出康熙帝同样欣赏的说法。其社会影响力可想而知。把“代圣人立言”、以《四书》为内容的科考文体来表现《西厢记》的艳情,真可谓“极游戏之致”了。

这个尤侗,受知于顺治、康熙二帝,称之为“真才子”“老名士”,“天下羡其荣遇”。当时士林的评价趋于两端,而赞之颂之者为大多数。名列“博学鸿词科”录取第一名,当时与王渔洋齐名的彭孙遹称许道:“先生著作满家,向以文章名海内。所撰《西堂杂俎》,驰骤于艺林,洋溢于人口,已非一日。”其后的沈德潜则评论其诗特色道:“塑街谈巷议入韵语中,远近或以游戏视之。”“海内驰名”与“以游戏视之”,这两个方面的评价其实都不错,合起来便是尤侗的“这一个”。可以说,当时活跃在江浙的三个文化名人——金圣叹、李渔与尤侗,为人与为文都隐隐呈现出李卓吾、袁中郎以及汤显祖的“精神因子”。从他们身上可以看到,李卓吾的“趣为第一”,袁中郎的“不拘格套”等主张,都在新的历史背景下复活了。尤侗论诗主张“道性情”,要“自成其本人之诗而已”。而在生活与创作中,很多地方以金圣叹为楷模,又与李渔互相揄扬,称赞李渔“十郎才调福无双”。显见其声气相通。

尤侗有《读东坡志林》,谓:“石介作三豪诗,谓曼卿豪于诗,永叔豪于文,杜默豪于歌。默之歌少见于世,其一篇云‘学海波中老龙,圣人门前大虫’。……予见小说载,默落魄入项羽庙,升神座大言曰:‘以大王之英雄不能取天下,以杜默之文章不能成进士,不平之事孰甚于此?’因大恸,泥神亦下泪。此等意气,自是百尺楼上人。默之歌虽不可谓豪,然可谓豪于哭矣。”欣赏杜默隐含着欣赏自己,狂放、游戏的姿态跃然纸上。与《西厢》入八股同一机杼,他又写出《论语诗》一组,如“浴乎沂”一首:

去去东山东复东,登临赖有酒徒同。白鸥暖泛桃花水,紫燕轻摇杨柳风。

洗耳自余高士洁,披襟不让大王雄。人生遍志须行乐,懒束衣冠拜帝宫。

“酒徒”、“懒拜”,都非“侍坐”一章所固有,游戏的色彩十分明显。正因为如此,这首诗反而广为人知,以致后世衍生出不同的怪诞不经的传说(见袁枚《随园诗话》、徐珂《清稗类钞》)。又如《董文友有美人吃烟诗戏和六首用烟字韵》(选二):

起卷珠帘怯晓寒,侍儿吹火镜台前,朝云暮雨寻常事,又化巫山一段烟。

斗帐熏篝薄雪天,泥郎同醉伴郎眠,殷勤寄信天台女,莫种桃花只种烟。

从题材的选择,到诗歌的情调,都显现出戏谑、新异的追求。

如果说以上的作品,其价值主要是反映出某种创作倾向,本身不过游戏之作的话,那么同为求新求异的另一组诗却不失为具有多方面价值的大制作。那就是《外国竹枝词》一百首。这组诗作于康熙二十年前后,缘起是尤侗参与《明史》的编撰,分工之一是撰写《外国传》。于是得以搜罗、阅读了一批关于外国风土人情的著作。编撰之余,把其中自己感兴趣的内容以《竹枝词》的形式写出来,共计一百首,涉及七十八个国家。多数国家是一国一首,少数为一国两首,个别如朝鲜则为一国四首。这一组诗,不只是知识的介绍、胪列,更表现出作者的理解、兴味与情趣。在中国诗歌史上,可谓空前绝后——其后仿作者不少,但规模、意味都远不能及。每首诗的后面还有尤侗父子的小注,与诗合观,生动反映出当时思想活跃的读书人的异邦乃至世界的想象。兹举其中几首:

高句骊降下句骊,未若朝鲜古号宜。千里王京陈百戏,汉城犹见汉官仪。(朝鲜)

金沙江上建牙军,贝叶书装金叶文。酿取树头百瓮酒,醉骑香象望南云。(缅甸)

蜈蚣船橹海中驰,入寺还将红杖持。何事佛前交印去,定婚来乞比邱尼。(佛郎机——葡萄牙)

三学相传有四科,历家今号小羲和。音声万变都成字,试作耶稣十字歌。(欧罗巴)

朝鲜一首着眼点在与中华文化的关系。缅甸一首专写文化与民俗,“醉骑香象望南云”很有情趣。葡萄牙一首写天主教信仰,从婚俗角度来写,而把神父想象成“比丘尼”,令人喷饭。更有意思的是把欧罗巴当成了一个国家,着眼点在其教育、历法,拼音文字,以及宗教活动。其中尤其感兴趣于教育制度,在诗后附的小注中,特别指出“国有小学、中学、大学;分四科,曰医,曰治,曰教,曰道”,“字以二十三母互配而成,凡万国语言、风雨鸟兽之声,皆可写出,随音成字”。比起只知闭关锁国,或只知计较跪拜礼仪的颟顸大臣,尤侗的眼界无疑高出倍蓰。而“醉骑香象望南云”“入寺还将红杖持”的诗境,也确乎新异而有趣。无怪乎十余年后张潮重刊这组诗时,赞叹不已:“读《外国竹杖词》,如摩挲异锦,如领略新声,真文字中奇观也!”“吾尝设一幻想……勒为一书,以遍赠宇内好奇之士。读悔庵先生《外国竹枝词》,益深我远游之想矣。”以“奇”“异”评价尤侗这一组诗,实深得其壸奥。百余年后,小说有李汝珍的《镜花缘》,著述有魏源的《海国图志》,分别表现出不同形式的“开眼看世界”的冲动,寻源溯流,尤侗这一组诗是不应忽略的。

黄周星和尤侗有交集,但人生的选择大相径庭。他入清后,坚不出仕,以授徒为生。举博学鸿儒避不赴试,叹曰:“吾苟活三十七年矣,老寡妇其堪再嫁乎?”最后,效仿屈原结束了生命。这样一个人,在时代风气转移之后,也不能置身其外。他与书商合作,整理刊刻了《西游记》;其所著《廋词》为灯谜与酒令结合的娱世之作,颇得时人喜爱。他的其他游戏之作也风行一时,脍炙人口,如《小半斤谣》。其序云:“有某公善治生,市肉不得逾四两,名为小半斤,人遂以‘小半斤’呼之。道人闻而叹曰:‘此盛德事也,不可不传。’因为长谣纪之。”谣曰:

“市肉市肉,震惊神人。乃公终身不饮酒,穷年不茹荤,今朝胡为忽市肉。咄咄怪事,畴可比伦。”【一解】“市肉市肉,笑聚童仆。左手提衡,右手启椟。有铜如金,有钱如琛。把授童仆,不觉掩泪酸心。”【二解】“童仆受钱,愕眙相视。长跪请命,市肉宁几。童曰一斤,公怒欲捶;仆曰半斤,怒犹未已。童仆惶恐,莫测公旨。”【三解】“匍匐再请,听公所云,徐伸四指,曰小半斤。小半斤者,半斤之半。半而又半,禄已逾算。”【四解】“仆乃前行,公尾其后,侧身蹑足,潜伏闾右。仆诣肉市,钱付屠手。屠方鼓刀,公突而前,曰‘此我之肉,尔无我朘’。屠曰公肉,敢不腆焉?一增再增,肉重于权,小半斤名,不啻六两。公挟仆归,大喜过望。”【五解】“肉已至家,仆欲持去。公曰无遽,谈何容易,此肉我当细区分,安得仓皇暴殄等儿戏。为我呼爨婢来前,此肉谨付尔,尔其善烹煎,一为干豆荐祖考,二为宾筵饷师生,三为君庖餍我口,饫彭亨。猫鼠不得窃,犬豕不得争,余汁满注缶,轹釜须令戛戛鸣。珍重小半斤,此肉良匪轻。”【六解】“市肉市肉,震惊神人。咄咄怪事,谁可比伦?我闻东海麒麟,麻姑擘脯世莫陈。公之啖肉毋乃啖麒麟,吁嗟乎小半斤。”【七解】“我闻古有豢龙人,飂菽潜醢飨夏君。公之啖肉,毋乃脍龙肝批龙鳞。吁嗟乎,小半斤。”【八解】“我闻天府之内有熊蹯豹胎猩唇,惟辟玉食罢八珍。公之啖肉,毋乃啖彼熊蹯豹胎猩猩唇。吁嗟乎,小半斤。”【九解】

以十分独特的文体形式,刻画了一个极度吝啬的小财主形象,讽刺入木三分。而语言之滑稽、世态之夸张,在文学史上十分罕见。这种风格近乎于徐文长的《歌代啸》,而玩世背后的无奈与悲凉,似亦差相仿佛。

这种写作姿态甚至表现到文学批评之中。金圣叹评点《水浒》已有师心横口的游戏文字,而到了《第六才子书西厢记》中,更是变本加厉,如这两段看起来很有理论内涵、很有独创性的议论:

“离别名为疗痴良药,离别名为割爱慧刀,离别名为抉网坦途,离别名为释缚恩赦。汝善思惟:一切众生,最苦离别,最难离别,最重离别,最恨离别。而以先世福德力故,终亦不得不离别时,自此一别,一切都别,萧然闲居,如梦还觉,身心轻安,不亦快乎。汝善思惟:设使众生,于先世中无有福德,则于今世终无离别。既无离别,即久颠倒。颠倒既久,便成怨嫉”云云。已上,出《大藏》拟字函,《佛化孙陀罗难陀入道经》。由是言之,然则《西厢》之终于《哭宴》一篇,岂非作者无尽婆心,滴泪滴血而抒是文乎?如徒以昌黎‘欢愉难工,忧愁易好’之言目之,岂不大负前人津梁一世之盛心哉?

曼殊室利菩萨好论极微,昔者圣叹闻之而甚乐焉。夫娑婆世界,大至无量由延,而其故乃起于极微。以至娑婆世界中间之一切所有,其故无不一一起于极微。此其事甚大,非今所得论。今者止借菩萨“极微”之一言,以观行文之人之心。人诚推此心也以往,则操笔而书乡党馈壶浆之一辞,必有文也;书人妇姑勃谿之一声,必有文也;书途之人一揖遂别,必有文也。何也?其间皆有极微。他人以粗心处之,则无如何,因遂废然以阁笔耳。我既适向曼殊室利菩萨大智门下学得此法矣,是虽于路旁拾取蔗滓,尚将涓涓焉压得其浆,满于一石,彼天下更有何逼迮题,能缚我腕使不动也哉?读《西厢记》至《借厢》后、《闹斋》前《酬韵》之一章,不觉深感于菩萨焉。尚愿普天下锦绣才子,皆细细读之。

这里的“佛说”、“菩萨说”,其实都是“圣叹说”。前者是完全的杜撰,后者是肆意的发挥。模仿佛经的语气,假托佛、菩萨的名义,他人——包括前人与后人,既想不到,也不敢做。而金氏之所以敢想敢作,还作得像模像样,张狂的个性是一个因素,欺他人不谙佛典也是一个因素;但时代潮流、社会氛围也是不容忽视的一个重要因素。

其《西厢》评点,一方面确有高妙之见、神来之笔,但也有率意游戏,甚或轻薄浅俗的地方,如讲行文含蓄的道理:“尝有狂生题半身美人图,其末句云‘妙处不传。’不直无赖恶薄语,彼殆不解此语为云何也。夫所谓‘妙处不传’云者,正是独传妙处之言也。停目良久睇之,睇此妙处;振笔迅疾取之,取此妙处;累百千万言曲曲写之,曲曲写而至于妙处;只用一二言斗然直逼之,便逼此妙处。然而又必云‘不传’者,盖言费却无数笔墨,止为妙处;乃既至妙处,即笔墨都停。夫笔墨都停处,此正是我得意处;然则后人欲寻我得意处,则必须于我笔墨都停处也。今相续之四篇,便似意欲独传妙处。夫意欲独传妙处,则是只画下半截美人也,亦大可嗤已!”所论道理固然不错(接近于《拉奥孔》的艺术观念),但似乎不必举此“无赖恶薄”的例子。但这个例子却被李渔留意,并翻作为绝句《西子半身像》:“半纸天香满幅温,捧心余态尚堪扪。丹青不是无完笔,写到纤腰已断魂。”这其实是趣味不高的恶谑,李渔却很得意,又把它移用到剧本中。事情很小,不过从中可以看到一时之风气,也可发现这是一个不太大的圈子,核心人物是金圣叹、李渔、尤侗等。圈子不大,社会影响却是非常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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