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庞文辉
城市的傍晚,天空有种烟熏般的淡墨色。
在太阳沉没之前,小半个天空铺满了被烤成焦红的云朵,像是淡墨之中晕开的牡丹,花形层叠锦簇,极为贴合我印象中的珊瑚台。这是一种花瓣紧凑的牡丹品种,基底胭脂红,至边缘渐渐淡化,最外层几乎白得同凝雪一般,与日光穿透云层,在云中辗转折射出的模样极其相似。我停下脚步,仰头看着这朵硕大无朋的珊瑚台在西边的天空盛开。
它,在恣意绽放某种明媚的妖娆,遮掩了天空本来的颜色。
我记不清已有多久没有见过城市天空最初的湛蓝了。大多数白天,它因雾霾而灰白,进入夜里,就转变为笼着一层灰雾的厚黑颜色,灰雾是城市夜晚不灭的霓虹所营造的氤氲氛围,从城市看去,它是明亮的,喧嚣的,饱满的,是人类世界的边界往天空中的蔓延,融合了明亮夜空与漆黑背景所形成的亮灰。我印象中见过不少城市夜景,都如此一致,在黯淡中躲藏着光怪陆离。也有从太空角度看去的,在那个视角,一座座城市成了一个个散发出橘黄光泽,形状不规则的蛋,外侧散发的光晕形成蛋壳上绒绒的毛,在成片连绵的土地上无比醒目。
眼下,我行经的地方还是黄昏,街灯未亮,自然也看不到灰雾与太空视角的黄光。此时日落西方,西去的日光折射,给那整片的天空镀上一层奇异色彩,这色彩穿过厚重的云層,有些稀释,有些融化,像红黄混合的水粉颜料被水漾开,泼在云层之上,瞬间便让颜料汁水渗透到云的周身各处。云,开始显出应有的斑斓,和城市即将闪亮的华灯一样,温柔且温暖。我因而更喜欢此际泛黄的天空。湛蓝是冷色,是曾经对乡间恬淡生活的向往,日落之际的色泽温暖,却果敢而活泼得多,是心中热情燃烧的温度,也是天空在一天中最后时刻的告别。告别之时,它如同已耗尽最后的力气,变得不顾一切,尽情释放金黄的光,释放剩余的热。
光,让人看清回家的路。
热,温暖每一个晚归的身体,让人储足热量,足以抵御即将到来的冰冷夜晚。
我不喜欢告别,哪怕告别意味着我将要去往一个更有前途的地方,去做更接近梦想的事情。告别时,总有一方是被送的,要么家人送我远行,要么我送家人离开。我总记得送别家人时的情景,她们从我所在的城市返回故土,我在后面看着,那些载着她们的动车、汽车、飞机徐徐发动,慢慢远去,她们回头冲我招手,直至模糊不清,整个儿融入到远方的天空之中。告别如果能独自承受,或许我会好受一些,然而,它却是如此公平,不分彼此,总有一方离开,总有一方留守,两方承受的情绪是一样的,伤感是相等的,失落是均衡的,惆怅是共同且漫长的。
我看着送别时的天空,它如同此刻一样,红云渐渐退去,寂然满天,像是告别,又像是不告而别。
我隐隐觉得,如若一路迅速地跟过去,直至追上那日落之地,天就不会黑掉,但这个问题无从测试。实际上,目前陆地上最快的交通工具,也无法做到时速跨越一个时区,夸父也做不到。我只是随性地,用双脚不自量力地走着,以此寻找着某种慰藉。每走一步,似乎都同落日靠近了。看——晚霞都变大了一圈,我更加挺直脖子和胸膛,遥遥地看向远方。好像如此一做,心理上就与太阳更加接近了,事实上,我无比清楚,我们之间已彻底疏远,一道无限、狭长的地平线将两片区域完全分开,不多时,这里会和往常的傍晚一样,进入漫长喧嚣的夜幕当中。
此时,我已经走到不知何处。这里的房屋楼宇,与我常见的有着许多细节上的不同,街道同样宽阔,树木却差异很多。城市的街巷有时候会很曲折,曲折到自己步入其中时,都好像失去了方向,犹如进入一处陌生的所在。或许什么时候驱车经过,或许什么时候坐车一瞥,或许某时某刻沉浸在耳机的音乐世界中慢跑穿过,均留有印象,却又毫不清晰,最后,只好归因于城市改造的沧海桑田。我已经习惯了这座城市日复一日的缓慢变迁,也能接受某些不常去的区域,在我某天偶然经过时带给我的一片拔地而起的惊喜,然而,我却想不起这似曾相似的地方。
我见到了一条河,它卧在路边,无比安静。
我见过相似的路,却没有见过那条路边的河。
隔着一排低矮的灌木,它将天上霞光红得泛白的倒影抛向了路边行走的我。河上没有舟船,没有禽鸟,闲了一天的它,显得无所事事。
我走近河岸,更清楚地看到了整条河的模样。它的表面清澈通透,深层却有些浑浊,混着头上天空的淡墨色,稍微还能看清些许。水底的不平整,让它的细微翻涌从无间断,波浪粼粼,令人恍惚。我知道有很多上了年纪的河都是这样,流速缓慢,或几乎不曾有过潺潺流动,随着时间的推移,杂质与污垢开始沉积,虽然葆有着一副干净荣耀的皮囊,内部却混乱不堪。这类河流的底层,积淀着一个城市一段时期的旧物,很多早已化作碎片的故事,随着河道枯水季的来临逐渐呈现:
水底依稀可辨的旧报,头条显眼,当日的热点如今或许早已被人们淡忘;
卡在两块石头中间的酒瓶,想必是一位酩酊大醉者在某个夜晚从旁经过时留下的,酒香荡然无存,唯有河风起时,空酒瓶里所盛的月光嗡嗡有声;
破损的瓷杯、玻璃杯,偃卧着,含着一口淤泥,在它们旁边,我听见仍有水声起起伏伏;
被茂密的黑色丝藻包裹着的,都是前年、去年甚至更久远年代的水草,水将它们梳理整齐,统一在水流的反方向摇曳。
唯独没有鱼虾,它们,毕竟无法适应这样的环境而生存。
我站在岸边,试探地将目光投入水中。
水中传回的讯息,似乎有阵悸动。
我感觉它有点紧张,它肯定许久不曾受到过这样深入的触碰了,承受着人类渴望窥探的目光。
确实是一条谨慎的河流。它,被城市用条石与水泥构筑的堤岸牢牢禁锢着,多年来,与江河湖海的隔绝让它变得极为沉默,水,流淌得很平整,经过我面前的时候,甚至没有一丝声响,我能从水面上浮游的泡沫与水黾看出它的移动。它表现得极为从容,像是完全服从了城市给它的安排。城市也不亏待它,为它在岸上种植了柳树,隔几步摆放几张木头长椅,有时会有人过来,坐在长椅上与它对视,为它弹吉他,唱歌,或者聊一些无边无际的话题。面对这一切,河流仍然表现得十分平静,像是有着与生俱来的优雅。时光恬淡,万物从容,它不知道是它在看这些人,还是这些人在看它?对视的时候,或许双方都能在对方身上看见彼此。它已经不再回想自己最初的出处,那远方的山峦,沃土的深处,茂林的根间,究竟来自哪一个清高脱俗的所在,都已经不重要了,来到城市,它就成了城市的一个组成部分,从此休戚与共,荣辱攸关。
如果它有灵性,或许某一刻,会想起它的祖先,那条存在于另一个年代、另一座城市,并且流过了北宋兴盛与衰亡的汴河。画师张择端读懂了汴河的心情,定格了它某天晌午的忙碌和忧郁。一辆接一辆的独轮车穿梭着,轧过青石铺就的桥面;路边叫卖的小摊贩目光迷离,似乎带着午睡没睡醒的倦意;憨厚的老农和拉车的驴都是垂头不语;桥下水流滔滔,纤夫们的号子拉得万般响亮;远处还有社戏,聚集了一帮闲情无处释放的人……只有水中,似乎涌动着风云巨变的浪潮,遥远处,似乎还夹杂着自北而南的金戈铁马之声响。
穿越千年的纸上一片喧嚣,熙熙攘攘,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日落的最后时分,霞光淡去,燃烧之后,天空的末尾只剩少许余烬,我在河的某处看见一株残荷。残荷分为两根,一根是破败了一半的叶,一根是尚未彻底凋零的花,只剩下弯曲倒垂的莲蓬和几片荷花瓣。它们站在暗黑色的水里,沉默地随风而动。阳光已经微弱到几乎看不见,街边的路灯倒是次第亮起,透过柳树叶子的间隙,投射一些灯光照亮河上。残荷的到来已经无从考证,也许是曾经某艘船舶经过后,落下了一颗坚强的莲子,抑或是某位自然风光爱好者的有心栽培,让它在这片黝黑而平静的水域中生存下来,长出了荷叶,开出了荷花。
白天通透、清澈见底的水面,现在,只余下深黑一片。我离它已经很近,就几步路的距离,但我没有继续往前。一个原因,就是水面散发的黏稠异味实在难闻。另一个原因,是我看见了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它张开着,悬挂在撑起荷叶与莲蓬的两根茎之间,正好被路灯投来的光亮照着,还有一只硕大而精瘦的长脚蜘蛛颇具威严地坐镇中间。
不过,在这个距离,我看清了这朵残荷的形态,它依然平整,叶子和莲蓬上充足的绿色,表明它依然活着,而且活得很有生机,花瓣尚未全部凋落,那几片粉色水分充足。它,让我在秋天看到了夏日的美好。它们从水中伸出,骄傲地高耸着,仿佛一盏风中摇曳的明灯。夜晚让人沉睡,它却在夜里清醒,肆意张开,看着人间。
我在天黑的时候离开,它们在水中与我告别。
这次,我挥了挥手,没有不告而别。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