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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灯人

时间:2024-05-04

林书宇

引子

他脚下一深一浅地走着。

昨日下了一场雨,街上坑坑洼洼地浸满了雨水,泥土的清新味掩盖住了水沟积年的酸涩,雨水又让这腥臭味尽情地释放出来。空气里的湿气终是占了上风,但这湿气里又混着躁动,泥泞又不安。这时天还没有大亮,远处笼罩着青蒙蒙的一道光。

他就借着这道光,磕磕绊绊地前行。

他又想起伊了。伊倚在门框上,旧蓝布衫洗得发白,光溜溜的木簪子斜斜插着,盯了他许久。院中女儿七七做完了针线活儿,抱着一条奄奄一息又瘦骨嶙峋的大黄狗哭。伊蹙着眉数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叹了口气,目送着他远去了。但伊眼中流转而过的忧虑、恐惧、动摇与坚决,却滞在他心中了。

他想着走着,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但天还不亮,也仍是没有一丝声响。不屑又戏谑的目光是不会有声音的。

突然李府里有两个人抬着条竹席扔进了旁边的水沟,临走前还狠狠瞪了他一眼。他依稀看到席子里那人的衣服是昨日酒楼里刘小二的。是了,这刘小二昨日倒洒的那杯酒正是泼在这李老爷衣服上的。

街上行着的众人立刻将头低下去了,缄默无声。他一贯最瞧不起这些官僚。就像他父亲,处处逢迎却又要作出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谴责自己的良心,那时他父亲说过一句话,“没有灯的人会慢慢习惯,有灯不能点的人才最痛苦。”他当时不屑一顾,有灯就点,有什么可顾虑的。现在他好像明白了,这里的历史太长,故事太多,规矩礼俗重得很,大人物们也珍贵,唯有人命最贱。

在这里,点一盏灯太难。

他转身重重吐了口气。怔怔地蜷起了身子坐在泥泞里。

突然,有一盏灯在远处街道尽头亮起来了,那火焰微弱却激烈地跃动着。

这灯是很有些奇怪的,地下圆圆的一个红砖底座。顶上却是四四方方的青琉璃瓦,倒是把天圆地方倒过来了。在远处一明一暗地浮动着一层光。他一点一点地走近那盏灯,灯就嗡嗡嗡地愈响愈大声,紧接着,开始摇晃起来了,“轰隆”一声,从灯里飞出来一大群人,围着他转起来。那些人边旋转边说,“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怎么办呢……”越响越大,越响越大。蓦地,一个厚重的声音惊雷般炸响,“要革命么!”成千上万的声音响起来了,“要革命么、要革命么!”

他在这些声音里痛苦地挣扎着,那些人把他团团围住,他在这灯忽明忽暗跳跃着的火光里爬着、哭着、喊着……

忽地,飘出来一个骑着青牛的老者,那老者轻蔑地扫过众人,缓缓道:“革命?怎么革命?”

一个同是满头白发的人轻轻拱了拱手,道:“为政以德而已。”

“为政以德?如何劝谏君主,又怎能让君主听取你的意见?不过是个愿望罢了。”

“那也绝不能像你一样对世人听之任之。”

有人接口:“救国存亡之际,应该办学堂,开工厂,向洋人学习。”

又一个浑身是血的青年也插了嘴道,“不如还是用法律,以霸道治天下。”

眾人嗤笑道,“你们早已失败了,又何须自取其辱。”

他们争执起来,就像平常一样,他们早已把救国救民四字刻在心上。

这时,远处一个端坐着穿着长衫的人转过头,举着烟斗,头发一根一根向上直立着,口中一字一字道:“不如试试。”

革命总是要尝试和积累的。

那些人停止了争论,又把他围在中间了,每个人都翻开自己手中的书,书上有无数光亮的字飞出来,那是灯一样的语言……

他静静地看着被绑在堂前正破口大骂的中年书生,烂柿子、臭鸡蛋夹杂着旁人的拳头不断地落在那人身上,人影耸动中隐约可见,书生一贯温和的一张脸已是瘦削泛黄。书生却未有半点讨饶,只是骂,不停地骂。声音倒是铿锵得很,但内容却没有什么新意,尽是些书本上照搬过来的话。柿子鸡蛋仍是不断,周遭皆是乱哄哄的,围观者争先恐后地扔东西、辱骂、拳打脚踢……像极了城东的菜市场,妇人们言辞尖刻争来抢去地计较着半个铜币。

他不由地蹙起了眉。

堂前的“犯人”默不作声,人群中的声音却一浪一浪高起来,仿佛这阵杂音的高压,就是“犯人”哑口无声的根源似的。已有好一会儿过去了,那“犯人”忽地抬起头,大声斥责一声,奇怪的是,这人群中刚刚的声势却霎时平息了。

“凭什么呢?凭什么呀!我现在三十又九,从记事就开始读书,你们玩闹,我寒来暑往尽是读书,铺上都是书。可是如今呢?谁给你们审我的资格!无非是仗着自己赶上了一个好时代,一个方便你们投机取巧的时代。天地不仁!凭什么……我又做过什么,我向来均是与家中佃农关系很好的,亦不拖欠工资,你们究竟想要怎样?”他突然笑起来,笑得扭曲而狰狞,那笑让人没来由地一阵窒息,仿佛身体变得透明,剖开了暴露于空气之下,连革命队长也在这笑声里脸涨得通红。

堂前突然响起一阵七嘴八舌,恼羞成怒的声音随着身边人的附和变得越来越大:“他不认罪吗?”

“他不是不认罪么?把他的妻子儿女押送过来,让他看看。”那犯人顿时脸色由黄转青了。说话的人犹自不觉,甚至引来周边“革命者”的支持。

他站在一旁,突然觉得很是孤独。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被关进了马戏团里的狮子,褪尽了周身的威严,被淹没在一群小丑般的猴子里,妄图维持自己的尊严和自由。他第一次感到动摇。他筋疲力尽地看着那盏永远与他同在的,昏黄的灯,问那里面一位位深邃智慧的指引者。

“我们做得对吗?”

“我不知道。”

“我们会成功吗?”

“我不知道……但总是会比原来好一点的。”

“总会好些的……”他怔怔地说。

他在刑架上,四肢被缚,俯视四周,像极了油画里最后一晚的救世主。

政府派人来劝降,说因无知参与此事的百姓可以无罪释放。而他,则是被“革命的同伴”推出来顶罪,说是革命总是需要人牺牲的,而牺牲他的理由,则是因为他几年前赵秀才临行时给那人端了一碗水,革命的理想也因此不够坚定了。临走时,他听到两个喝醉了酒的“革命同伴”说到这次又收到了多少钱,又有多少人能换貂皮大氅。

追逐理想本应是万死不辞的,可他现在,又觉得分外孤寂。

他看着下面涌动着的、熟悉或者陌生的、蚂蚁一样小的人群,视线好像渐渐模糊了,那些人的轮廓逐渐变得相似,最后重合了,均是迷迷蒙蒙一双眸子,开开合合一张嘴。

这时,他不知怎的,又想起伊来了,想起伊有时倚在门框上含着笑看他,却又经常哭着叹气;想起陪伴了七七整个童年时光却再难见到的大黄狗;想起每次迎着风雪归家的时候,半昏的灯映着的热粥……想着想着,孤寂里又混入了许多细细密密的针,刺得他快要窒息。原来他觉得,怎么会有人甘愿做灯呢,把自己点燃了,还要被众人说声光芒太过暗淡。现在他终是相信了,原来人被逼到急处,是会什么都不怕的。他愿意走上这带着铁锈味儿的、颤巍巍的刑架上千次,被众人讽刺的目光、口水淹没上万次,去换今后无数个像七七一样的孩子丰衣足食。顿时,这无边痛苦里又涌上了沸腾的骄傲。因为绞刑架很高,比下面的人都高,他也就能看到很远很远的风景,那片风景里没有这样一个绞刑架,下边也永远不会围着这许多吵闹的人。他是这里上千年来站得最高的一个人,比前人都高,当然后人也会比他更高。

他似乎冲着人群说了些什么。就像是一堆燃烧着的火,快要熄灭了,却把周围都照得明如白昼,噼噼啪啪炸响几声,是灯一般的语言。

血迹顺着刽子手的刀流下来,蜿蜿蜒蜒一路,浸入巷口那盏天方地圆的灯里,那昏黄老旧的灯顿时大亮,还有点灯的人和灯一样的语言。这是怎样的一盏灯哟,竟是喝人血的。

到处都有这样一盏灯。

四周尽是黑漆漆一片,尽头有青蒙蒙的天光。

一个人跌跌撞撞走在这黑暗里,撞到了昏黄老旧的一盏残灯,他连忙把那灯捡起来了,捧在手心上。他向前走,前方被他一步一步地照亮了,可是后面却又一点一点暗淡下来

——但总是比开始亮了些的。

作者单位:北京景山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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