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 凌鹰
那时候我还并不知道有个英国画家叫莱顿,也就更不知道他的《牧歌》了。
但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总觉得自己一直就在一曲牧歌里静坐,静坐在一间十分精致的小房子里。
小房子是金色的,这是被冬日的阳光镀亮的色泽,因此它总是散发着一股阳光的味道和温暖。小房子的侧边安置着一架同样是金色的筒车。独守这精美的小屋和这古老而又新颖的筒车,我无法不静坐如莲。
这金色的小屋是我现在的妻子琼送给我的。当然,当时把这间金色小屋送到我手里的时候,琼还不是我的妻子,她是一位刚毕业分配到家乡的女警,一个纯净得如同一首牧歌一样的小女孩。那天下午,琼身穿警服,跟我去城郊集植物标本,我突然发现一朵洁白的蒲公英,它就那样静立在一片非常茂盛的菜地里,像一朵随时会融化的雪绒,显得格外清雅孤傲。我伸手摘下这朵蒲公英,将它递给琼。琼接过去放到小小的手心里。可是,琼的一口幽香若兰的气息却将它吹到了空中,化作了一缕素淡的轻烟。这情景不禁令我心里一震。其实,我也知道,随遇而安才是蒲公英与生俱来的禅境。但是,跟一位柔情似水的女孩同时看着这神秘的花朵走进一片幽深无边的虚空,我无法不想起许多事物的始终。
在采好一袋植物标本往回返的路上,我对琼说,我没有别的礼物送给你,就用这些植物给你制作几幅拼贴画好吗?琼没有回答我,只用那纯纯的目光看着我,她显然根本就没去细想过我这是在为自己的贫穷找一个读意的借口。于是,凝视琼宁静的面容,我听到了莲花开放的声音。
第二天,琼就给我送来了一间金色小屋,并对我说,当你累了的时候,就坐在这小屋里,听听筒车溅起的水声,好吗?
我顿然感到我的魂灵正急急忙忙地从一个很幽静的山溪水涧边往回奔跑。山涧边开满了蒲公英,我的魂灵却只帮我找回了其中的一朵,是上天注定要属于我的那一朵。然后,我将这朵蒲公英认真地撒在琼送给我的小屋门口。
琼走后,我依照她的嘱咐,小心地按逆时针扭动筒车。扭完,我一松手,筒车便转动起来,一首非常轻柔舒缓的钢琴曲从金色小屋里飘出来。我想不起这是谁的曲子,但我却分明看到金色的筒车上洒满了阳光。阳光照耀下,筒车上的一串串晶澈的水珠溅湿了已属于我的这间小屋。蒲公英的种子在这时又绽出了它孤傲空灵的性情。我静静地听着这如水的音乐和音乐之水,静静地走进它美妙无比的清韵……
坐在这音乐之水中,我突然怀想起那个叫维伐尔第的意大利作曲家,那个一生富有、挥霍无度、最后在维也纳逝世时已一贫如洗的作曲家。无论是他的富有还是他的清贫,都不足以让我改变对这位“音乐牧人”的追随意向。自从我在西北的一所大学校园里偶尔听到这位作曲家的一首叫《四季》的曲子之后,我便深深地被吸引。后来,找了许多家音响店,我终于才买到了这部音乐的磁带。我常常带着一个小小的录音机到西安郊外的玉米地里去聆听维伐尔第的《四季》。若干年前,这块土地上曾经是盛唐长安古曲缭绕的琼楼玉宇,可现在,我看到的却只是一片乡村野地。在这样一片曾经金碧辉煌的皇天厚土上,我居然十分娇情地尾随一个意大利牧人在四季里穿行。在这片玉米地里,我听到了群鸟的鸣啼、潺潺的清泉、清脆的风笛和牧羊狗悠长的叫声;在音乐的流水里,我还看见微风吹动着一片辽阔的麦田,看见农夫们正在载歌载舞,看见一位猎人扛着猎枪带着猎狗走入一片林海,看见深夜里的一间农家小屋里燃起一盆炉火,一位质朴而又秀美的农家女正焦灼地盼望猎人的归来,一直等到第二天早晨阳光洒向这间农家小屋还不见猎人的踪影……
非常有趣的是,我在长安郊外聆听维伐尔第这首著名的《四季》时,我的妻子琼还只是一个瘦弱得像一支乡间的蒲公英一样的初中小女生。我当时固然不可能想到这个小女生若干年后会送给我一间那么精美的小屋,会把自己藏在另一间小屋里做我永久的爱人。
这似乎注定我要在一首牧歌里静坐终生。
现在,我们的女儿已经上大学了,她的小名里有一个“溪”字,她似乎就是我们这首悠长的牧歌里的一泓溪水。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认识了莱顿。他似乎是专为打破我的宁静而来的,
因为他给我带来了另一支“牧歌”。
如果说维伐尔第的《四季》是一曲有色彩的音乐,那么莱顿的《牧歌》便是一帧有旋律的绘画。
不过,我很有必要强调一下,英国有两个都叫莱顿的画家,一个叫埃德蒙布莱尔莱顿;一个叫弗雷德里克莱顿。他们的年龄相差22岁,他们之间不仅是两代人,而且是两种截然相反的命运。1874年,22岁的埃德蒙布莱尔莱顿第一次有画作在英国皇家艺术学院展出后,接着连续4年都有作品在这个令画家们羡慕、敬畏的艺术圣地招来观众的目光,这时他才26岁,而刚满48岁的弗雷德里克莱顿也从这一年开始担任了英国皇家艺术学院的院长。这两个年龄相差22岁的莱顿,虽然一个画的是骑士题材,一个是专攻历史题材的宫廷画家,但这并没有对它们深厚的友谊产生任何冲突,他们是最好的朋友。
我之所以说两个莱顿最终走向了截然不同的归宿,说的还是他们的画作。埃德蒙布莱尔莱顿有两幅作品的名气在当时已经特别响亮,一幅是《为我的行为作证并加上印鉴》,另一幅是《标题中的缺陷》。当这两幅作品在英国皇家艺术学院得到极高评价之后,埃德蒙布莱尔莱顿的作品便顺理成章地开始在伯林顿府、皇家艺术学院所在的综合大厦年年定期展出,直到他去世的前两年。然而,作为一个维多利亚时代如此引人注目的画家,埃德蒙布莱尔莱顿的作品尽管在皇家艺术学院展出了四十年之久,可他却一直都没有成为一名皇家艺术学院的院士,这可是他一直的心愿!
当然,终身都不是皇家艺术学院院士并不影响埃德蒙布莱尔莱顿的诸多作品成为蜚声世界的名画。尤其是他一系列骑士题材的作品,凭着他精美绝伦的艺术光芒,成了全球美术界公认的艺术精品和经典。
可惜,我知道这个同名的年轻莱顿却在年老的弗雷德里克莱顿之后。而且,因为个人情感驱使,我居然还根深蒂固的记住了这个画了《牧歌》的英国男人,而并没有记住真正促使他踏进皇家艺术学院的成名画作《佛罗伦萨街道上的游行队伍抬着契马布埃著名的圣母玛利亚画像》。
这幅我并不喜欢的作品其实是弗雷德里克莱顿最杰出的一幅画, 它的长度超过5米多,是弗雷德里克莱顿花了两年多时间完成的巨画。画面几乎完全真实地再现了1280年那个伟大的历史事件:无论是从教堂的建筑格局还是教堂背景的夹竹桃树,无论是从人们的服饰还是参与游行的人物,都逼真地切合了史料上对这一事件记载的细节。因此,1855年,《佛罗伦萨街道上的游行队伍抬着契马布埃著名的圣母玛利亚画像》在英国皇家艺术学院展出时,意料之中地引起了巨大轰动。它的影响程度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自这幅画作产生后,欧洲所有教堂的圣象都开始改变了风格。这就意味着,欧洲的文艺复兴真正地萌芽开花了。也正是这一非同凡响的艺术爆炸声,将维多利亚女王吸引到了这幅画作面前,让弗雷德里克莱顿从此掉进了好运的巅峰。他不仅从1878——1896年,也就是他48岁——66岁期间,一直就担任英国皇家学院院长,时间长达18年,而且还获得男爵桂冠,是英国第一个获得贵族称号的古典主义画家。遗憾的是,就在他被封为伯爵的第二天,他就因为心脏病突发永远告别了他心爱的绘画艺术。
为什么在画了一大批古曲主义宫廷画之后,弗雷德里克莱顿突然要把自己的画笔投向乡野呢?对这个问题,我好像似懂非懂。我只知道,这个贵族莱顿在其《牧歌》里画的是一个牧羊少年教一个乡村少女在他们放牧的山脚下吹奏竹笛的热恋场景。牧羊少年和美丽的乡村少女相依而站的那份浓情,让我不由又想起我和我的妻子,当时在野外采集植物标本时的那份情状。我当然知道这只是我个人的联想,与弗雷德里克莱顿毫无关系,但他让我找到了一种回归。弗雷德里克莱顿在22岁的时候,因一幅气势宏伟的《奇马布埃小姐护送的行列通过佛罗伦萨大街》的画,被维多利亚女王收藏,而成为英国皇室的贵族画家,但他的《牧歌》却告诉我,他也在一种迷失中寻找。于是,他便用画笔追随那个牧羊少年和那位农家少女,哼着一支英国小调溜出了皇宫。凝望洁白的云彩、翠绿的树木、褐色的土壤、欢快的羊群,弗雷德里克莱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感觉到一种在英国皇室从来不曾有过的轻松和释然。当然,他最终还得回到皇宫里去,因为他放不下也不愿放下他那“男爵”的贵族皇冠,他不具备维伐尔第的洒脱和放荡,不愿意像维伐尔第那样,最终在穷愁潦倒中放牧生命,更做不到像他同名的后辈埃德蒙布莱尔莱顿那样,无拘无束地做一个潇洒风流的骑士。
跟随贵族莱顿放牧归来,他回到他的英国皇室,我当然还是要回到我那间筒车飞扬的金色小屋。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