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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往事(六则)

时间:2024-05-04

※ 盛祥兰

童年往事(六则)

※ 盛祥兰

诱惑

我捧着一个黄色牛皮纸袋,从供销社出来的时候,七月的阳光正从一朵云层里钻出来。

我晃动在明亮的日光里,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透过牛皮纸粗糙的纹络,我能感觉到里面一块块拇指大小的东西,它们坚硬、粗糙、饱满。它们不是用它们的形状,而是用它们的气味在引诱我。

一股甜腻腻的酥香,穿过两层牛皮纸,丝丝缕缕漫溢出来的时候,我的神志开始迷离。每一丝,每一缕,都令我神魂颠倒。

我摸着它,嗅着它,走在七月的阳光里。

中午放学的时候,母亲让我去供销社买半斤核桃酥,说是父亲病了,想吃核桃酥。

我不明白,父亲病了,为啥不打针不吃药,偏要吃核桃酥呢?核桃酥能治病吗?

有风从山岗那边吹过来,核桃酥的清香在风中颤动、荡漾,一阵浓似一阵。

我埋下头,对着牛皮纸袋,深深地吸着。

当那股清香猛烈地冲进我鼻翼的时候,我知道,我完蛋了。我几乎不能控制自己。

这个时候,我已经拐进了小巷。我靠在巷口的槐树上,树叶的影子在我脸上晃动。我开始解绑着牛皮纸袋的绳子。我小心翼翼地解着,一层一层剥开。我的动作很慢很轻,我要让每个绳扣没有断痕,让每一层纸完好无损。终于,一块块金灿灿的核桃酥从牛皮纸里跳了出来,毫无阻挡的清香,铺天盖地绽放开来。

我一阵晕眩。

我拿起一块,放进嘴里。

一瞬间,我口腔里全部的味蕾苏醒过来,热烈地拥抱着这个不速之客。我感觉到,它在我的舌尖上慢慢软下去,慢慢化开来。然后,奔腾着,咆哮着,朝四面八方流淌。它流到哪儿,就把清香带到哪儿。一下子,我的整个口腔被清香包围。

这种感觉真美妙。

我迷醉了。

我不由自主地又拿起一块,放进嘴里。

接着,又拿起一块。

又拿起一块。

当我从迷醉中醒过来时,半斤核桃酥,只剩下了两块。

我愣了一会儿,看着蔫下去的牛皮纸袋,一时不知所措。

慢慢地,我感到了恐惧。

我该如何向母亲交待。

正午的日光垂直射下来,我的影子躺在我脚下,又短又难看。

我将剩下的两块核桃酥包起来。我一边包,一边在想,我该怎么办。两块核桃酥包好了,我也没想出什么办法来。

我把包好的核桃酥放进口袋里,开始四下张望。

从巷口望过去,我家就在巷中间。我能看见,院落里两棵海棠树,花枝在风里摇颤、缤纷。我看见,我的花衣服像面旗子一样,在绳子上,上下翻飞。我还看见,灰色的烟,正从烟囱里爬出来,蜿蜒着追赶空中的一朵白云。

我呆呆地望了一会儿,就转过头,朝家相反的方面走去。

我出了小巷,沿着十字街,向下坡走去。

我慢腾腾走着,不知要去往哪里。

我心里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这半斤核桃酥没了,怎么办?怎么解释?

我边走边想,不知不觉来到了河边。

七月的河水,充盈饱满,亮晶晶地跳动着,欢快地向下游奔去。

我坐在河边,看了一会儿河水。很快,睡意向我袭来。

我站起身,朝背荫的灌木丛走去。阳光跟在我身后。

我钻进灌木丛,躺在松软的草地上,觉得舒服极了。那半斤核桃酥让我十分满足,也让我产生了倦怠感。

这里真好,风吹不着,太阳晒不到。

我来不及多想,一下子就睡着了。

我一定做了很多梦,我觉得头又涨又疼。我努力想坐起来,却一点力气也没有。我使劲想睁开眼,眼皮像被胶水粘住了,连条缝都打不开。

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出现在河边的小路上。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

我知道,是上学的孩子经过这里。

我也知道,我该上学了。

可我的眼睛就是打不开。

恍惚中,我飘摇着又一次进入了梦乡。

这一次,我只梦见一件事。

夏日的密林里,蓝色风铃草在风里跳跃,白桦树上的眼睛,一张一合,顽皮地做着鬼脸。

年轻的父亲站在起伏的山谷里,从他背后吹来的风,弄乱了他漂亮的发型。他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平常。他不是那个拉二胡的人,他不是那个有着漂亮发型的人,他也不是那个什么事都不做的人。

他只是一个父亲。

他正领着我、弟弟妹妹,穿行在夏日雾气缭绕的密林里。

他一会儿爬上树,为我们摘山梨。一会儿弯下身,将草丛里的一只蚂蚱捉来逗弟弟。一会儿又变魔术一样,变出一包香喷喷的核桃酥来。他的脸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他一点也不在乎身边的蒿草弄脏了他的中山装。

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再次出现在河边的小路上。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

我知道,是放学的孩子经过这里。

我也知道,这个下午,我没去上学。

想到这,我的眼睛突然睁开了。

我睁开眼的那一瞬间,恐惧又回到了我眼前。

这个下午对我来说,是多么不平凡啊。

我偷吃了核桃酥,我逃了学。

天暗了下来。

头顶上的太阳早已走远。此时此刻,它正伏在西山的山头上,颤抖着,轻轻地哭泣。

这个夏日的午后,我用梦境和想像与父亲做了一次长长的旅行。

我是那样的与您亲近过,父亲,您可知道?

秘密

夏日里的某一天,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在雾气蒸腾的山谷里走着。

山谷的下面,一条小溪躲闪着大块的石头、枯枝败叶,艰难地流淌。

男孩在前,女孩在后,他们正穿过灌木丛,向树林深处走去。在他们身旁,黄色的雏菊,灿烂的摇摆。

男孩长得细细高高,女孩的脸蛋很圆,像个红红的苹果。男孩喜欢和女孩一起玩,因为女孩像男孩一样勇敢,从来不哭。

一道日光,从树梢上掉下来,落在男孩和女孩的身后,明晃晃的,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

男孩走着走着,低头摘了一朵黄色雏菊,回头递给女孩。女孩笑着,接了过去。再走着走着,男孩又低头摘了一朵白色狗尾花,回头递给女孩。女孩笑着,又接了过去。

一只翠鸟在女孩头顶上叫了一声,女孩仰起头来。女孩仰头的时候,日光落在女孩的脸上,女孩被晃得眼睛发疼,轻轻叫了一声。

女孩一叫,男孩立马回头。

男孩回头时,正看见女孩的脸熠熠生辉,光斑在女孩脸上跳跃。

有一瞬间,男孩觉得自己的眼睛,也被女孩脸上的光影灼疼了

女孩仰着头,男孩望着女孩仰头的样子。他们就这样,望了好一会儿。

女孩转回头的时候,光影就闪到了一边,男孩的眼睛就不疼了。

他们继续朝林子深处走。

这一回,男孩放慢了脚步,走在了女孩身边。

他们并排向前走。

他们上了一个山坡,又下了一个山坡。

他们看见几棵树枝上,缀满了圆枣子,绿盈盈的,十分诱人。

男孩说:我上去摘给你。

女孩说:好。

男孩就喜欢女孩这点,不管男孩说什么,女孩都说好,从不反对。

男孩三下五下就爬到了树上。

女孩仰头向上看的时候,日光又开始晃她的眼睛。女孩把手放在额头上,遮住了日光。女孩看见,男孩浑身上下沐浴着日光,像只火鸟。

男孩坐在树杈上,每摘一个,就朝女孩手上扔。女孩多半是接不住的,滚落了一地。

女孩就蹲在地上,一个一个捡。

女孩手里放不下的时候,男孩就跳下了树。

他们坐在铺满落叶的树下,吃了一会儿圆枣子。

有风从山谷背面吹来,湿漉漉的。

男孩额头上冒出了汗,女孩的脸蛋更红了。

真热,男孩说。

真热,女孩说。

他们一边吃着圆枣子,一边擦着汗。

男孩发现,女孩的小腿上有一道划痕,殷殷的血丝正往外渗。

男孩看的时候,女孩就说,没事,不疼。

他们站了起来,继续朝林子深处走去。

他们走了一会儿,前面出现了一个小木屋,破旧不堪,有几根木棍从屋顶上掉了下来,窗玻璃破碎了,木门也只剩下了半扇。早些年,这个小木屋是看参人住的。现在,林子里不种人参了,小木屋也就闲置在那里。年久失修,变得斑斑驳驳,东倒西歪。

两个孩子同时发现了小木屋,兴奋地欢叫起来。

男孩率先朝木屋跑去,女孩紧随其后。

合欢树上的两只蝴蝶,被他们惊得飞了起来,惊慌失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它们扇动着翅膀,好奇地跟着两个孩子,朝木屋飞去。它们一黑一红,十分显眼。

男孩跑到木屋前,停下来,看了好一会儿。正犹豫要不要进去时,女孩也跑到了近前。

紧接着,两只蝴蝶也到了。

它们可不像那两个孩子,左思右想的,它们直接落在了木屋的屋顶上。这里真好,视野开阔,什么都看得见。

男孩好像听到了木屋里有响动,就走过去,趴在窗口往里看。里面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清。男孩看了一会儿,就闪在一边。女孩过去,趴在窗口往里看。自然,也是什么也看不见。

你看见了什么?男孩问。

什么也看不见。女孩说。

我刚才听见里面有声音。男孩说。

我怎么听不见。

你仔细听。

仔细听也听不见。

你可能听错了。女孩说。

男孩不说话了。

他们前前后后对着木屋打量了一阵,觉得实在没有什么好玩的,就跑到下面一块开阔的草地上,玩起了打仗的游戏。

他们捡起从树上掉下来的松果,朝对方身上扔。他们奔跑着,追逐着,嘻笑着。女孩像男孩一样,玩得很疯。

在两个孩子玩游戏的时候,小木屋里正上演出逃的戏。

一个男人,从木屋里探出头,四周看了看,走出来。一个女人,也探出了头,东张西望了一下,走出来。

他们朝两个孩子相反的方面跑去,男人在前,女人在后。速度很快,一下子就消失在木屋后面的灌木丛里。

刚才的出逃,被木屋顶上的两只蝴蝶看得一清二楚。

它们看完了出逃,就扇动着翅膀飞了起来,黑的在前,红的随后,它们朝山坡上那片紫色的凤毛菊飞去。

两个孩子对小木屋里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他们玩得太投入了。

时间过去了很久,日光从树梢滑到了树腰。

女孩终于玩累了,坐在地上,不想动了。

她坐下来的时候,觉得很舒服,顺势躺了下来。

日光穿过树的枝叶,落在她脸上,缓缓爬行。她微微眯起眼。她觉得光线不那么刺眼了。

男孩也累了,紧挨着女孩坐了下来。

有风吹过来,依旧是湿漉漉的。

女孩脸上淌着汗水,在光影下,脸蛋像燃烧起来一样,红得灿烂。

真热,女孩说。

真热,男孩说。

要是有水喝就好了,女孩说。

男孩起身,朝密林深处走去。

等男孩回来的时候,手里捧着几个山梨。

男孩拿起一个,在袖口上擦了几下,递给女孩。

女孩接过,大口吃起来。

他们吃完了山梨,就按原路往回走。

他们往回走的时候,显得无精打采。

男孩在前,女孩随后。

他们这样走了一会儿,男孩提议,找个有意思的游戏玩吧。

女孩没反对。

男孩就把短裤的裤角往上拉,一直拉到大腿根,露出了两个屁股蛋。

女孩看了,咯咯笑。

女孩笑了一阵,也学男孩的样子,把短裤的裤角使劲往上拉,露出了两个屁股蛋。

他们就这样,在林间小路上嘻笑着,奔跑着。

天黑前,他们走出了林子,走进了小镇。

他们是两个听话的孩子。

预谋

清晨,太阳低低的照着,有些清冷。一只乌鸦站在巷口的杨树枝上叫个不停,嘶哑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吵得人心绪不宁。

然后,有唢呐声响起。曲调哀伤,幽幽怨怨,被秋风吹得到处都是。枝头上的黄雀听见了,街西头的大黄狗听见了,河套里的鲤鱼听见了,田野里劳作的人们也听见了,整个镇子都听见了。

接着,一支出殡的队伍出现在十字街上。说是队伍,也就只有七八个人。他们头上包着白布,腰间扎的也是白布。走在前面的两个人鼓着腮,使劲地吹着唢呐。队伍缓慢地向五里山方向移动。

一个女孩死了,就在两天前,喝农药死的。

那女孩叫九月,只有二十一岁。

九月死的时候已为人妻为人母了。有个老实憨厚的丈夫,还有一个不到一岁的儿子。

听说,九月是让她母亲给害死的。

九月有一位漂亮而刻薄的母亲。

九月的母亲很年轻的时候就死了丈夫。死了丈夫的九月母亲没有再嫁人,独自一人带大了九月和她的两个哥哥。

两个哥哥长得高高大大,一表人才。到了该娶媳妇的年纪,九月母亲百般挑剔,差不多把小镇上的姑娘都选了个遍。最后选了两个模样标致的姑娘做了她的儿媳妇。儿媳妇标致是标致,却不耐用。娇里娇气,地里的活是不大干的。九月的母亲看不惯,婆媳关系一直不太好。

到了九月这里,九月母亲吸取了教训,在九月十九岁那年,为她选好了一个老实本分、家境殷实的男人。

十九岁的九月,长得白白净净,眉眼间透着清秀,惹人爱怜。九月嫁到婆家后,丈夫很疼她,地里的活基本不让她做。她自己也很争气,嫁过来的第二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公婆乐得整天合不拢嘴,待她更加好了。

这样看来,九月的命是好的,九月是幸福的。

可九月的母亲并不满足于这些。

每一次九月回娘家,九月的母亲都要在九月的耳边唠唠叨叨,一会儿告诉九月,自己的男人不能太顺着他,太温顺了,男人就会翘尾巴。一会儿又教九月如何对付公婆,如何在婆家站稳脚跟。

涉世不深的九月对母亲百般顺从。母亲说啥,她信啥,并照着母亲说的一一去做。

有一回,九月回娘家,说她与婆婆闹矛盾了,丈夫总是站在婆婆那边。

九月的母亲就教九月如何如何做。九月回去后照着做了,效果果然不错。

又一回,九月回娘家,又说丈夫对她有些冷淡了,不太关心她。

这一回,九月的母亲给九月开出的方子是,让九月回去后,准备一瓶农药,吓唬一下丈夫,他就知道你有多重要了。

九月回家后,就准备了一瓶农药。

一天傍晚,九月从窗口看到丈夫扛着锄头,走进了院子里。

九月就喝下了半瓶农药。

九月想,一会儿丈夫就会走进屋,看到她的样子,会吃惊,会心疼,会把她送到医院抢救。然后,会更加珍惜她,更加疼爱她。她以后的日子会更加好过。

九月想的是好的。九月的分析也是对的。

以往,九月的丈夫每天扛着锄头走进院子里,第一件事就是将锄头从肩上拿下来,放在墙角下,就直接进了屋。

天天如此,年年如此。

而那一天,就是九月喝药的那一天,九月的丈夫扛着锄头走进院子后,并没有马上进屋。九月的丈夫那个时候正好看到院子里的栅栏松了,九月的丈夫放下锄头,走到栅栏边修起了栅栏。

半个时辰后,栅栏修好了。

九月的丈夫这才拍拍手上的土,走进屋里。

这个时候,九月丈夫看到的是,九月躺在地上,脸色乌青,口吐白沫。

九月的丈夫没有表现出心疼的样子,只剩下了惊恐。

惊恐的九月丈夫大叫着,叫来了九月的公婆,一起将九月送到了医院。

九月最终没有抢救过来,死了。

九月的母亲得知消息后,捶胸顿足,嚎啕大哭。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是我害了你呀,是我害了你呀。

失去了九月的九月母亲,变得疯疯癫癫,常常一个人在镇子上游荡。嘴里反复嘟嚷着,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一年以后,九月的丈夫又娶了一个黄花大姑娘,日子依旧静悄悄地过着,什么都没有改变。

多年后,在九月的母亲成为老太太的时候,两个儿媳妇都不养她,将她赶出了家门。九月母亲就在田边搭了个小棚子,靠邻居的施舍过日子。

现在,九月的母亲应该快八十岁了。

听说,她依然健在。

秋愁

秋天还没过完,冬天就迫不及待地来到了小镇上。

清晨的五里山,白色的雾气在山头上缠绵,像条长龙在游动。那长龙游着游着,就变成了一头大象在奔跑;大象跑着跑着,就分裂成无数个山雀飞走了;飞走的山雀翻了个跟头,抖动一下翅膀,变成了一匹奔腾的马。

那个时候,我就站在五里山的山脚下。

只要抬起头,我就能看见山头上变幻莫测的雾气。

我一边看着雾气,一边想着心事干活。

五里山脚下的这片土地归国有林场所有,种了大片的玉米。秋收的时候,农民们将成熟的玉米秸割倒,一堆一堆,高高的排列在山脚下。玉米还没来得及掰,一场小雪在十月的一个清晨来到了五里山,给那一堆一堆的玉米秸盖上了一层白的被子。

就这样,我们小学生被派到五里山掰玉米。

秋天的旷野,一望无际,天又高又远,草木枯黄衰竭。秋风吹着,一阵比一阵凉,杨树上最后一片叶子也被吹了下来。它飘落的样子像个醉汉,左摆右晃,就是不想落下来。最后掉在一块石头上,又从石头上滚落到草地上,晕了过去。

一百多名小学生散落在山脚下,这里一堆,那里一群,唧唧喳喳。尽管这样,旷野依旧苍凉。

学生在老师的指挥下,一部分人将玉米秸上的玉米掰下来,把玉米放在一边,玉米秸放在另一边。另一部分人将掰下来的玉米装进麻袋,扎好口,等待马车来运出去。

我负责掰玉米。

那个秋天的上午,我一边掰着玉米,一边望着山头上缭绕的雾气。

我无意中发现,这样一边掰着玉米一边看着雾气,时间会过得快些。不知不觉,一堆玉米就掰完了。

可那一堆一堆的玉米秸永远也没个尽头。掰完了一堆,还有另一堆,再掰完一堆,还有无数堆在等着。

我的手掰疼了,我的眼睛也看累了,而中午还没有到。

我继续眺望山头上的雾气,看它悠悠地荡着。我现在看那雾是一只鹿,等我掰了两穗玉米,再抬头看时,就变成了一条鱼。

这个秋天,我们就没怎么上课,不是被派到林场掰玉米,就是被派到生产队掰玉米。我不明白,我们小镇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玉米,不管怎么掰都掰不完。

现在,我开始怀念起课堂上的日子,仿佛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我想着一本小人书还没看完,它的结尾给了我无穷的想像。我还想着一幅没有画完的图画,那只翠鸟的翅膀该用黑色呢还是用红色,我一直拿不定主意。就连我不喜欢的算术老师,他镜片后面那双严厉的眼睛,现在想起来,都变得无比亲切。

山头上的雾气开始变浅变淡了,它的颜色跟天空差不多了。

渐渐淡去的雾气,让我兴奋不已。

我知道,雾气散了,中午就要到了。

中午到了,就可以休息了,可以吃白面馒头了。

这是一整天的劳动中唯一值得我期待的事情。

一碗白菜豆腐汤,两个白面馒头,就能安抚一个十岁孩子的心灵。

午饭后,接着掰玉米,枯燥而慢长。

我抬起头,望向山头。那里空空荡荡,山头与天空连成了一片,灰蒙蒙的。

我当然不是看雾气,我在期盼着落日。

我渴望在某一个时辰,我抬起头,能看见一抹殷红的夕阳在山头闪烁。我知道,夕阳出现在山头上,就意味着该收工回家了。

那个下午,我望了多少次山头,已数不清了。掰了多少堆玉米,也记不得了。时间仿佛停止了,不管我如何期盼,夕阳就是不出现。

我能感觉到的,是我的手掌磨出了水泡,疼痛难忍。我能听到的,是山岗上吹来的秋风,摇晃着光秃秃的树枝,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又一次抬起头,望向山头。

那里依旧空旷苍凉,一点也不像要出现夕阳的样子。

饥渴

我躲在房后的草垛旁,在夏日明快的轻风里,如饥似渴地看一本小人书。

这本《新来的小石柱》,是我从同学那里借来的,答应明天一早要还给她。

已是黄昏时分,夕阳在山头燃烧。

一抹余晖斜着射过来,打在小人书上。

小石柱沐浴着光辉,像只鹰一样在双杠上翻飞。

我埋着头,沉浸在小人书里。

第五页:呵!真带劲儿!是个多么可爱的小庄稼汉哪!两只又黑又大的眼睛,多精神。瞧!他腰里还别着个金光铮亮的小锁呐!

读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小石柱的样子真逗。

第五十四页:二十年过去了。狡猾虚伪的张家门楼的少爷,已成了五十多岁的老头。他把希望寄托在“演变”二字上。石柱的出现,破了美梦……

夕阳落在了山后,天色开始暗了。

什么地方,仿佛有孩子的哭声,还有一两声鸡的低鸣。

我的眼睛一刻也离不开小人书,外界的一切好像都与我无关了。

第七十三页:春天的体操房,同夏天一样火热。为了提高腹肌力量,石柱在刻苦地不断重复“两头起”这个吃力的动作。

暮霭降临了。

小人书上的字越来越暗,越来越模糊。

我趴在地上,将眼睛贴近小人书。

第九十九页:夜深了,小石柱还不躺下睡觉。他翻开毛主席著作一字一句认真地阅读。

我一页一页快速翻着。

第一百一十七页:你听!《少年运动员之歌》响彻云空。石柱和他的小伙伴们豪情满怀,迈着坚实有力的步伐,在社会主义大道上正奋勇前进!(完)

终于看完了。

当我从小人书上抬起头,天空只剩下了黑。

我坐在草垛旁,不想动一下。仍然沉浸在小石柱的故事里,心里是那样的满足。

晚风吹着,送来了米的香味,还有木材燃烧时散发出来的松香味。夜晚一下子变得温馨起来。

我看见邻居家的烟囱里冒出了烟,弯曲着身子,努力朝高处攀爬。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猛然惊醒,母亲嘱咐我做晚饭的事,我已忘得一干二净。

集市

在我们小镇,每月逢十便是集。

也就是说,一个月会有三次集。

按说,三次也不少了。但在小镇人看来,三次远远不够。他们巴不得天天都是集。因为小镇太沉寂、太安静了。一年四季,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重复着一模一样的日子,庸长而单调。

于是,人们便渴望小镇上能发生点什么,不管是什么,只要能打破这种沉寂,只要能让小镇欢腾一下。

偶尔的婚丧嫁娶,也能让小镇人热闹上几天。若是喜事,就议论新娘子的衣着怎样,嫁妆如何,娘家富不富裕。若是丧事,就议论主人家一共请了多少人来,每一桌有多少个热菜多少个冷盘。一连几天,这些话题都是小镇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可以想见,集市,对小镇人来说是多么重要。

集市,不仅仅为小镇人提供了丰富的物资需求,更为小镇人搭建了一个交流和娱乐的平台。

那些平日里埋头在地里干活的姑娘们,可以理直气壮地放下斧头和镰刀,洗干净手,穿上那件好看的衣服。媳妇们也可以有理由将怀里吃奶的孩子扔给婆婆,将眉毛画了又画、描了又描。然后,她们三五成群,嘻嘻哈哈朝集市赶去。

集市设在小镇最繁华的街道上。说是繁华,也不过是一条铺了水泥的路,从镇北头一直延伸到镇南头。路两边有理发店、小饭馆、供销社,还有一个卫生所。

平日里,这条街是寂静的,街面上看不到几个人影。只有到了集市的日子,街上才有人流涌动。

清晨,天空看上去不安分,像在孕育什么。晨曦隐在大山的后面,正忙着涂脂抹粉,酝酿情绪,准备登场。

这个时候,人们已经挑着自家产的黄瓜、土豆、豆角、花生,还有从山里捡来的松子、榛子、山梨等等,来到了集市。人们一大早赶来集市,就是为了选个好位置,货品能卖个好价钱。

也有从县城赶来的,他们带来的不仅仅是物品,还将外面的讯息和时尚带到了小镇上:手电筒、钥匙扣、剃须刀、鹿角梳子,还有花花绿绿的布匹和绫罗绸缎。

晨曦终于梳妆完毕,它先是有些羞怯,伸出头左右望了望,它看见树梢上染了一层轻薄的胭脂,看见河水闪着嫣红的波光。它对自己今天的妆扮很满意,自信地从山的后面跳了出来。立刻,天空明亮了,小镇苏醒了。

集市上,人流开始密了起来,这里一群,那里一帮,吵吵嚷嚷。

小镇一下子欢腾起来。

那些逛集市的人,并不急着买东西。他们东看看西问问,间或说上一两句:今年的雨水好,看这西红柿多水灵,个大又饱满。或者是:这个手电筒真好看。他们只是这么说说,并没有要掏钱买的意思。有时,也会在集市上碰到多日不见的朋友,便又亲热地攀谈起来,彼此说着家长里短的话,很是热络。

在这个集市上,也上演着人间喜剧。

一些年轻人来到集市上,很多时候并不是为了买东西,而是专门为了见某个人,某个自己喜欢了很久的人。因不知对方的心思,平日里不敢冒然接触。而在集市上就不一样了。就算是碰上了,也会表现出偶然相遇的样子,轻松地谈着、聊着,避免了彼此的尴尬。几个集市下来,这桩情事也就有了结果。若对方没有感觉,下次的集市也就不会遇见了。若对方有意,也就不用再逛集市了,直接进入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当然,也有些上了年纪的人来逛集市,一样是为了能看一眼自己曾经的恋人,或者旧相好。平日里,怕风言风语,不好意思往来。在集市上遇见,攀谈上几句,人们也不会说三道四。似乎,在集市上发生的一切,都合乎情理,人们都能宽容和接受。

当太阳从镇西头的树梢上滑落下去时,天就渐渐暗了下来。

热热闹闹的集市也就到了尾声。

人们背着大包小包从集市上采购的货物,往家赶,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当然,他们期盼的,是下一个集市的到来。

盛祥兰,女作家,诗人。参加过全国青年作家代表大会。

诗歌发表于《作家》等刊物,小说散文发表于《人民文学》《上海文学》《散文》《作品》等刊物。主要著作:长篇小说《爱的风景》、小说集《流放的情感》、散文集《彼得堡之恋》《似水流年》等。作品翻译成世界语,入选《2000年中国年度最佳小小说》(漓江出版社)、《最受当代青年喜爱的精美散文——仰念大师》(百花文艺出版社2010年)等多种年度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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