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 黄琼喻
散文三题
※ 黄琼喻
凝视眼前刺儿菜顶上袅袅的白烟,目送刺儿菜依依飞升,我眼前不由自主地出现众多刺儿菜的影子,铁青的尖利的就像一蓬蓬从地里长出来的刺儿菜,它深深地刺进了我的记忆。
刺儿菜是故乡田间地头的一种野菜,暗绿色,形状似树,中间一根茎,直直的硬硬的,叶子依次错落地向上排列,并呈放射状向外伸展出去,叶片周围锯齿一样长满半公分左右的芒刺,日甚一日地锋利着。它的生命力很强,几乎有野草的地方就可见到它的身影。我从小就不喜欢它,在我的眼里它始终和阴暗、肮脏、恐怖和阴森等东西连在一起。看吧,土井,水坑,道边,残破的坟头上,癞蛤蟆、菜花蛇经常聚集出没的地方,就是它最为挺拔茁壮的乐土。
别看刺儿菜的样子不怎么样,但它的伪装技术不错,混在草丛中,专门喜欢亲近忽略它存在的人,小时候我可没少吃它的亏。那时家里养猪养羊需要吃草,大量的草,草必须到地里一把一把地拔回家里,那是一项必须的任务,同时也是一项我永远也无法忘记的工作。七月流火,庄稼地里更是一个盛满火焰的大蒸笼,不用说闷热难耐腰酸腿痛,单就不时被刺儿菜刺伤就令人难以忍受了。不小心捋在手里,就好像武侠小说中中了敌人的毒针暗器一样,从手心至胳膊一直疼到心里,痛痒万分,真恨不能一下择净手上所有的刺儿,可满手泥巴草屑,对付那么小的目标,即使再细心也非易事,我大声咒骂着,从心里恨透了讨厌的刺儿菜。
母亲看到我对刺儿菜厌恶的态度,告诉我说:别看它不讨人喜欢,其实它的心肠还是挺好的!我们小时候就没少吃它,春天的时候吃它的嫩叶,那时整天去坑坡、渠畔、田埂转悠,见到它就像见到了白面馒头那样高兴。采回家先用清水洗净,再用开水淖了,然后掺点玉米面、麦面、薯面做成菜饽饽,在那年月它可就成了救命草了。母亲眼里充满了感激的眼神。我听后,憎恶之情虽然稍减,但仍然是满心不屑。我想母亲对刺儿菜的感情绝对是真实的,但那是在特殊的年月里,是在万般无奈的年月里,并不是人们内心里喜欢它,即使后来兴起尝鲜吃野菜的热潮,也没有人提到过它的名字。
令我做梦也想不到的是,母亲居然有一天会将这种野菜端上了饭桌,而我还要像淘宝一样满世界去寻觅它。那年新年刚过,母亲便觉身体不爽,四肢无力,母亲肠胃功能不好,经常浑身没劲,常常是吃点治疗肠炎的药就好了,因此我们也没太在意。可我陪母亲去医院一查,仿佛晴天霹雳打在头上,我脑子里一下子成了一片空白,母亲得了急性白血病,专家判定最长还有半年时光。我怎么也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在我心目中,母亲虽然不是多么健壮,但不会有什么大病,会长寿下去的,至少也会活到八十出头啊,可谁知……母亲一生极有主见,面对专家的治疗方案和可能出现的负作用,她十分冷静,坚持不希望按常规治疗,执意要回家。后来医生们建议,70岁的年龄了,也经不起药物的副作用了,不如回家采取西药配合中药进行保守疗法更切合实际。
回家后,一个朋友向我说,某处有个类似的病例,坚持吃刺儿菜配合用药,竟维持了好几年呢!她又给我讲了有关刺儿菜的情况,我多少有些怀疑,区区一把野菜,就算长点刺也不见得就能刺死病魔吧!于是我又专门找中医大夫咨询,知道了刺儿菜又名小蓟、曲曲菜,性凉,有止血功效,对导致血小板日渐减少的白血病有一定扶助作用。于是我便把希望寄托在了这种野菜身上,希望它能力挽狂澜,将健康还给我的母亲,将欢乐和笑容还给我们一家。
多少年我未挎篮子转到田间地头了,我曾发誓这一生再也不做与刺儿菜相关的活儿了,可如今却不得不又一次钻进庄稼地里。城市周边的绿色渐渐远去,我骑车好不容易来到城郊,寄望于一会儿就能满载而归,那怕它的刺儿再厉害,我也毫不在乎。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地里已没有什么野草了,当然也包括我要找的刺儿菜。这并不是人们比过去更勤恳了,而是灭草剂太厉害了,我转了好几圈,竟没有找到它的影子。我急得两眼都要冒出火来,我曾经那么害怕那么生厌的剌儿菜,此时居然成千年灵芝了。
找啊找!我睁大眼睛一垅垅地挨着串,棒子叶一道道地划伤我的脸,我不在乎;癞蛤蟆、菜花蛇不时地捣乱,我顾不上害怕和厌恶;闷热和难闻的气味使我胸闷脸紫,我也没有退缩。终于我见到了第一棵刺儿菜,它身子绿绿的,刺刺的,尖尖的。我的两眼顿时放出光来,心怦怦地跳,呼吸都有些急促了。那哪是一棵普通的野菜呀,它分明就是能够起死回生的灵丹!它那平展昂扬的叶片不就是一艘稳稳的大船,就要将母亲跌落于漩涡中的生命渡到光明的彼岸吗?普渡众生的观音的手上不就是一茎柔柔的嫩绿吗?刺儿菜那一意刺出的芒针分明是一个威风八面的金甲武士,比关老爷勇,比黑旋风狠,定能一举斩杀病魔,将母亲从地狱门前拉回!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扑上去,小心翼翼地将它采在手里。终于我采满了一篮子,我从心底升腾起来的希望全在我挎着的篮子里。
给母亲做刺儿菜时十分精心,先用清水一遍遍洗净,然后用开水焯过,青青的汤汁溢出一种特有的气息,使我分外虔诚的心进一步增添了一种神圣感。看着母亲大口大口地吃着刺儿菜馅的饺子,喝着漂着刺儿菜叶的清汤,我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为母亲祈祷。刺儿菜没有辜负我们的厚望,母亲吃了它后,果然比以往有了好转,气色红润多了,去医院化验,各项指标都呈好的发展态势。我的心里高兴,一有空儿我便去地里转悠。慢慢地,采集到的刺儿菜越来越多,为防坏掉,我便将余下的洗净晒干装在干净的布袋里,我想那些足够母亲吃一年了,等到明年春天我再去地里采。
时间的铁掌真是太无情,它高高地扬起又重重地落下,啪地一下击碎了我的梦想。尽管我们十分努力十分真诚,刺儿菜终究不是白娘子手中的仙草,仍没有能够留住母亲的生命。面对着那一袋子母亲没有来得及吃掉的经过精心收拾的刺儿菜,我默默无言。我知道刺儿菜们尽力了,它们毕竟是凡间物,没有回天之术,我对它们充满了无尽的感激之情,因为它们给了我许许多多美好的向往和期待,使我真正懂得了心痛的滋味和内涵。
刺儿菜是圣草,不应该归宿于潮湿阴冷的地下,它的灵魂属于天堂。我用一根火柴点燃那一袋子母亲没来得及吃掉的刺儿菜,看着它们悠然笔直地上升,上升……也许它们能给先期抵达那里的母亲增添一点慰藉和欢乐呢!
绿园东侧的松树旁,生长着两棵玉兰树。每年初春,不管北风料峭,还是瑞雪飘飞,她似乎按撩不住内心的激动,都会早早地在初春的日子里捧出她那冰清玉洁的花朵。
是谁给玉兰这种花木取的名字?他一定很有学识,而且一定是知玉识兰者。玉,石之美者也,在山则草木丰润,在室则四壁生辉;玉,帝王诸侯以祀祖祭神,君子士夫以养德修身。玉石或晶莹碧透,或洁白如脂,或温润沁脾,或玉气轻含。国人对玉的崇拜可以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兰,那必定是引之堪称绿色艺术品的“香祖”、“国香”、“天下第一香”的兰花了,兰花是梅、兰、竹、菊四君子之一,它俊美洒脱,幽香醇厚,典雅高洁,倍受古今文人雅士爱怜,视她如有生命的古董。玉兰这种花木竟然占尽碧玉和芝兰这两种一向被名人雅士推崇的美妙之物全部的内涵。玉兰之名,已经给人以无限美的遐想了。
初春,绿园里还感觉不到太多春天的气息,松树还在沉睡,法桐无叶的枝条还在冷风中发抖,紫藤把似乎干枯的枝条蜷缩在一起。玉兰的叶子尚未长出,玉兰花却已张开毛茸茸的灰黄花壳开始吐蕊了。玉兰花渐渐把花蕾打开,满树的洁白。
世间那么多花草树木还在沉睡的时候,看到绽放的玉兰,你会立即联想到洁白无暇的美玉。当你慢慢靠近她,会闻到芬芳的芝兰幽香。玉兰把玉的美和兰的香完美结合,把两者的灵魂集于一体,把两者的内涵溶化在了一块。站在远处望那绽放着的玉兰,她周围的花草树木没有新叶,也没有花蕾,她与梅花一样同是报春使者。轻轻走近她,看到那透亮的纯白,白中泛着不宜觉察的微绿,还有淡淡的馨香,你会不由自主地吸一口冷气,感到有一种力量在激动着你,还会感到不可名状的冲击,会觉得这实在是一种神奇。
美丽的东西是不会随随便便来到这个世上的,如玉如兰的玉兰,她把花捧给人间,那是经历了漫长的孕育过程的。冬日的阳光里,其他树木还在冬眠,玉兰的花蕾已在悄无声息中孕育着。季节到了“立春”,我们总认为春天已经到来,而在北方,百花齐放万紫千红的春天还很远呢,经常会刮刺骨的风,下洋洋洒洒的雪片。玉兰的花蕾已经长到小指肚大,一头尖尖的,很像大的毛笔头,浑身毛茸茸,颜色灰黄,更像一只小猕猴。早春二月刚刚有了一点春意,玉兰花就好像等不及春天的到来一样,只只花蕾开始一片片脱掉那毛茸茸的外壳,让洁白硕大的花瓣开放,再次给人们带来一场惊喜。
从树枝上有小小花蕾到玉兰花开放,经历了漫长等待,一般说来,花蕾孕育时间漫长的花,它的花期也要长一些,可玉兰并不是这样的。玉兰花开时,周围的树木没有发芽,玉兰花去时,它周围的树木还是没有发出芽来。忽的一夜醒来,玉兰树下一片片残瓣散落在树下,就像薄薄的白瓷碎片。玉兰来的太慢,去得太快,真是来也慢慢,去也匆匆啊!这正应验了那句话:美好的东西总是容易消逝。
玉兰花落了,它遵循着自身生命的规律,人们不必伤感,因为明年还会有玉兰花在早春时节悄然开放。
玉兰树旁边有一棵松树,与它一旁的几棵松树相比,它的枝丫最稠密,树叶最繁茂,树干最粗壮。与众不同的是,它的树干是弯曲着的,犹如射箭的弓背。我因此称它叫“弓松”。
弓松是什么时候栽种的,我不知道,也不必知道。它栽种时就是弓状的树干吗?我可以毫不犹豫地断定,它起初是笔直笔直的,有谁见过弓背状的松树苗呢?第一次注意到这棵松树的时候,看它苦苦挣扎的样子,我心中蓦地生出了一股悲怜:它本应该是挺拔高大的呀,这样匍匐着身躯经受风霜雨雪,生活该有多么艰难。可当注视到它粗壮的树干茂密的枝丫,又让我激动和振奋。它倾斜的躯干逐渐长成弓状的树干,经历了多少艰辛,它是威武不屈的化身,是抗争不幸命运的强者,是刚直不阿、不甘于低头俯首的勇士。
许是一场狂暴的东北风使扎根未牢的松树倒下了,准确地说是朝西南方向倾斜了,树干与大地形成一个锐角。这对松树来说,是灾难也是耻辱,因为松树的生命意义在于挺拔,在于伟岸。我们也会看到倾倒歪斜的松树,那一定是在崇山峻岭的悬崖峭壁上。一棵幼小的松树无法选择它生存的环境,从石崖上长出,把根牢牢地扎在石头缝隙里,经历了无数次的搏击,在赤日暴晒、霜雪抽打的嶙峋巨石间艰难地生存下来。即使树枝被狂风折断,残肢断臂,伤痕累累,粗壮的树干上只留下很少的枝叶,但它依然昂首挺立指向蓝天。松树拥有不甘倾倒、弯腰苟生的高贵本性。
在相对平坦的丘陵沟壑,你很少见到一两棵、三五棵松树,往往是几十上百棵,一大片一大片地簇拥着生长在天地之间。走过它们,用手抚摸拍打树干,仰头上下看看,你会发现松树与别的树有那么多的不同。一片片一排排的松树,它们树干匀称,粗细大多一样,树枝少有蔓延轻逸,多紧紧围绕树干向上节节延伸。树叶有长有息,新陈有替,但绿色不褪。春风吹来,松树们枝干同步轻荡;寒风刮来,所有的枝叶共同迎风抵抗。一场大雪过后,稠密的树枝上落上一层厚厚的雪,在冬日的阳光下熠熠闪光。站在一片或一排松树下,你在感觉松树已知的高贵品质时,还会感觉到松树那种静默而不张扬的和谐、友情、坚毅和洒脱。
弓松忍受不住倾倒状的折磨,它坚强地与生命的遭遇抗争。在积年累月的生命中,树根牢牢地扎入厚厚的大地,树头向倾倒的反向挣扎生长,树枝执著地向四周拓展。终于,它那粗壮起来的树干形成了弓背状。弓松是不幸的,它生命的历程里遇到了一场厄运的折磨,但它毅然昂起了头。弓松又是可歌可颂的,因为它长得比邻近的松树更粗壮,更健美。
呜呼,坚强的弓松,伟大的弓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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