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张颐雯
表述中国当代文学进程最为有效和普及的方法之一,就是通过年代差异来对作家群体进行划分。因为这个方法生硬和粗暴,并不能够全面和准确地将一个时代的文学状态表达得清晰和完善,当用这一方法对一代作家进行命名时都屡遭诟病,但也因为它的高效和明确,能将作家作品的风格、流派、题材的变化归纳清楚,是很好的推广方式,所以依然被广泛运用。其实,时代对作家创作的影响毋庸置疑,社会环境也确实影响着作家的写作题材和创作风格。近年来,“90后”作家开始发力,发表了一批有一定影响力的作品。这些写作者出生在一个相对富裕又充满变革的时代,新的时代背景和成长环境下,他们的写作有怎样的特点,又带着什么样的烙印?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兴起的“先锋写作”,开创了中国当代文学的新局面。到今天的四十年间,和整个中国社会不停的变革趋向相类似,写作者们仍然在不断改变和调整写作路向,研究者也依然在不断寻找和定位这种文化上的新变化。随着社会生活的多样化,个人选择也日益丰富多样,文学创作呈现出一个重要特点,即个人化倾向不断加强,小说写作中这样的特点也一直存在并不断深化。包括王苏辛、苏笑嫣、李唐、重木、鬼鱼等很多“90后”的作品都凸显了这一特质。
王苏辛的《在平原》是一篇颇有意味的小说,作者用圆熟的写作技术,写出了我们熟悉的当代人的故事。那里面有微妙的利益纠葛和克制的人际冲突,有着当代文艺青年故事的典型物质,有着我们常常见到的似曾相识的味道。这篇小说的独特之处在于,用大量的篇幅书写关于绘画、关于艺术的思考。青年画家李挪和她的学生们在绘画技艺上的教与学,在面对艺术考试的时候他们因创作目的不同而产生的种种冲突,更多的是她与学生许何关于艺术的拷问、质询、反思和探究,这些叙述将小说引向生活的另一端。思考和对话几乎占据了小说的大部,如此形而上的一切与生活离得很远,甚至与生活无关。但作者用两人的关于艺术的长篇对话表达着自己的艺术观,对绘画的专业思考和表达在这里成了抵达文学的独特手段,关于艺术的专业知识成了小说有机的部分。在小说中运用这样的写作手法是一种冒险,但作品对绘画的高下、深度和意义的表达是拓展自身能量的独特方式。
另一位“90后”代表作家李唐在他的小说《客厅的黑暗》中写出了一位少年与父亲的并不顺畅的交流。小说中少年与异性十分隐晦的情感,贯穿于文字间的生活与情感方式是西方式的,冷淡而疏离。而他的另一篇小说《江边旅馆》,是一个完全出离现实的故事,与捕蛇人的相遇和交流构成了小说的全部,捕蛇人的精神世界通过与我的不停的对话彰显出来,小说几乎没有传统意义上的故事,这也如作者李唐在一篇访谈中谈到的对小说的理解:“那么小说究竟需要不需要故事呢?从我的角度来说,故事性绝对不是小说的本质。小说的本质是心灵的体验。语言、故事都是某种载体……小说才具有可能性。好的小说是那种在心灵的层次上探索很深的,这是艰辛的旅程。”
“90后”作家出生在一个中国相对富裕的时代,他们在写作和发表作品的初期就已经获得较高的文化水准,有了比较全面和成体系的文学阅读,很多人有着专业的写作训练。他们作为在中国经济腾飞的社会背景下成长的人群,对现实生活的体验相对单一和单纯,教育和生活背景相似,对金钱、对欲望、对现实的理解也有很多共通之处,也形成了对个人、对自我、对时代的理解的趋同和审美的趋同。这种趋同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都在追求个人价值的实现,对自身心灵处境的高度关注,对自身心理和自身意义的深入探究。
但“90后”的个人化写作与之前流行的个人化叙事并不相同。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文学创作对个人化的追求中带有强烈的与集体主义对抗的色彩,而九十年代的个人化则更多的是生活方式的千奇百怪,向外追求不一样的价值取向。“90后”作家既不是用个人化的体验和表达来与这个社会对抗或呼应,小说中也暂时看不到对现实生活的多种路向的追求,而更多地是将主人公设定为具有文艺气质、追求个体意义的青年,更专注于内心世界,专注于个人选择,回到对自身生存意义的探索之中。他们沉浸在经典的小说氛围之中,小说中具体的现实生存场景都成了十分次要的背景。
“90后”对经典文学的阅读和学习使他们能够在十分年轻的时候熟练地运用文学语言,在多种写作手法之间行走。而且如上文所述,更多“90后”作家写作的核心精神是指向自我,指向内心世界,同时也因为年龄,因为生活环境的简单,他们对现实生活的了解和介入还不够深入和丰富,写实功力还有待提高,他们的小说创作主题和风格也使得现代主义的写作手法似乎更具有表现力。有趣的是,“90后”作家里几乎没有人走向彻底的现代主义,走向先锋和探索,也没有找到更有意义的纯粹的先锋小说手法,能够对当代生活有新的表达和阐释。如果只是停留在对先锋写作的重复之中,继续重复经典先锋小说的思维模式,是不会引起新一代读者的阅读兴趣的。与前几代作家的写作路径一样,他们常常将写实与先锋的手法有效结合与杂糅,形成了自己对这个时代的有特点的书写。
在“90后”的写作中出现的先锋元素,往往可以找到经典小说元素的影子。甄明哲的《京城大蛾》,是一个常见的外省青年的北漂故事,小说将热爱写作的北漂青年在城市中的挣扎和无奈写得特别动人,文风潇洒流动,颇有神采,大量北京生活细节令小说真切可感。然而在小说的结尾,故事突然变得充满了变数和扭曲,“我”的朋友罗立山在对生活的绝望之下,遇到一只大蛾,也在变成一只大蛾。小说最后写到“他的脸和脖子抽搐着,大口大口地喘气。我把他的扣子解开,里面钻出来一股难闻的臭气。外套下只有一件白色长袖,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发黑的血斑。等我把整个外套扒下来,才看到他两条胳膊下面都变黑了。我撩开那件血衣,他身上,肚子上,胳膊下面,全长出了一层毛茸茸的东西,像羽毛不像羽毛,摸上去一手灰。我都快吐了。他大概用过什么东西把那层灰刮下来,流了血,皮肤上结了一大片一大片的痂……”这是个痛苦而令人震撼的结尾,不可避免地让我想到卡夫卡的《变形记》,与卡夫卡通篇的变异不同,这篇小说在漂泊北京无比现实的故事背景下,在充满希望和动荡的现实生活之中,在结尾处点亮了先锋的意义和光彩。
路魆的《巨脉蜻蜓》是一个更为典型的学习经典的例子。小说中的“儿子”变成了一只虫蛹,“我”面对这个成了蛹的儿子,开始希望生命的重生。小说用十分写实的手法写父亲与成了蛹的孩子的相处过程,因为细节的逼真,虽然读起来匪夷所思却也可以自圆其说。当然,这个生命在还是虫蛹的时候就被人类杀掉了。从小说的结尾可以看出,作者对生命的意义有了新的认识和升华。这篇小说非常短,最核心的动力是一个人变成了虫蛹,一只虫蛹与人的关系。作者凭借不错的写实功力写出了虫蛹与人、人与人之间的温暖、疏离、冷漠和对抗。毫无疑问,这是对先锋文学的学习之作,更是一篇向卡夫卡致敬的作品。小说对经典的挪用,对现实的解剖,终究表达出对于这个时代的人的痛苦的一些认识。
运用先锋写作中常见的现代主义手法对现实进行描述,这样的写作在初登文坛的“90后”作家中不算少见。特别是在中短篇小说这一类更重视语言和叙述方式,更讲究语法和细节的文体里,“90后”用这样的文字折射、扭曲和戏仿现实显得更为得心应手。当然,也如上面这些作品所显示的,这样的先锋和探索并没有走出自己的创新之路,也没有找到新的方式和领域挑战旧的对世界对自我的认识和表达,目前见到的作品依然走的是传统的先锋小说之路。
随着对生活体验的不断加深,“90后”作家对社会现实、对土地民族越来越多地有了自己的认识。他们成长的年代常常被前辈称为“小时代”,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如果从不久的将来回看,这个复杂的和特别缺少确定性的小时代,就它带来的生活巨变、科技经济的进步和人们对未来生活的勇敢探索而言,难道不是一个“大时代”?正如戴锦华所说,“‘小时代’是对今天世界的一种误判,在我们感到普遍的无助与绝望时,不应该放弃守望,而是应该看到我们的前辈为我们打开的历史空间,并且继续呼唤新的可能性的到来”。“90后”作家们敏锐的触角必然可以发现这样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的丰富元素,这种发现与那些经历过战争与饥饿,经历过改革开放初期波澜壮阔生活的人们看到的场景并不一致,但也并不比他们经历的时代更“小”。“90后”的生存处境给了他们独特的思考方式和观察角度。如何认识这个时代,给这个复杂的难以勾画的时代赋予文学的形象和意义,是他们必然的使命。
前代作家们的生存背景完全不同,他们往往来自乡村和小镇,无论他们后来有着怎样不同的生活道路,这样的背景决定了他们原生的面貌,他们的小说也在这样的环境的塑造之下呈现了中国小说旧有的风格。几十年后的今天,乡村与小镇的状态已经与以往大不相同,无论是环境还是人都正在进行翻天覆地的变化。在“90后”表现这些地方和这些土地上的人们的时候,一切已经有了不同,这些新的元素也一定会以新的方式得到表现。
郑在欢是其中一位对现实有独到理解的作家。最早看到的郑在欢的小说是《今夜通宵杀敌》。这应该是一个常见的青春小说,讲述青年男女青春萌动的故事,激发我兴趣的是这个故事的背景。故事发生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工厂。今天很多人的视野里,工厂生活只存在所谓“底层写作”中,充满着真实的阶级冲突和大量艰苦生活的描述。更多时候,少男少女们的工厂生活似乎被排除在我们的生活空间之外。但这样的生活的确是存在的,只是与城市小白领的生活相比,他们被更大的声音所淹没。这篇小说就是在描述工厂小男女们的情感,在青春小说的主线下,我们可以看到“90后”生活的一些特别真实的画面。面对机器的日日夜夜,夜晚的网吧,发薪日的工资,这些尽管只是一个背景,但充满了烟火气。
郑在欢的一本名为《驻马店伤心故事集》的短篇小说集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驻马店是中国河南省一个平凡又喧闹的小城。小说写出这个小城市中各色人等的爱恨情仇。值得读者珍视的是,这本小说集中的驻马店不是“60后”或者“70后”眼里的一个三线城市,它是郑在欢一个人眼里的驻马店。与更多纯粹向内探求的作者不同,这个“90后”作家不只停留在自己的世界,小说中有作者本人的成长历史,也有很多对真实世界的眺望。小说里面有老人、孩子和少妇,有疯子、赌徒和老光棍,还有痛苦的疯狂的家庭关系,充满了青春的记忆和荷尔蒙。但所有这些并不是停留在青春的困扰中的作家的简单印象,小说从这个小城出发,去往世界,又回到家乡。人们不停地出走、回来,用各自的语言、生活和行动构筑了驻马店——一个少年眼中的现实图景。小说不再只是对小城生活的重复性书写,而是注入了丰富又混沌的关于现实的思考,这与通常的青年作家与现实生活多有隔膜不同,郑在欢有着强烈的认识生活和认识世界的志向,这种勇敢真诚的态度是独特珍贵的。
另一位小说家王占黑也在小说中展现了她对中国现实的理解。王占黑是一位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的根正苗红的写作者,她的小说集《空响炮》里面并没有如很多“90后”写作者一样的完全从自我出发、十分精致的个人化的作品。她将目光完全投向了外面的世界,投向自己的父辈。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我们的父辈是改变命运、波澜壮阔生活的主力。读者和王占黑一样好奇上一代人的生存现状,他们是如何在生活的波澜中漂泊前行,如何应对变化和逐渐衰老的。这是一个多么复杂的人类生存片段,王占黑的小说对他们给予了关注。她小说里的人物尽是些下岗工人、外地打工者、广场舞大妈和养老院里的老人,是占社会大多数的人物,但又是藉藉无名的社会边缘人。这里没有青春写作,没有自怨自艾,没有我们想像的“90后”作家应该有的样子。在温和而细腻的文字外表下,是对中国现实的敏锐体察,显示出思考的力量和博大的情怀。
同时不得不说,“90后”写作的成绩被认识很大程度上还是依赖着传统文学媒体。鉴于以往的工作经验,以及人们对新的作家作品必然登上文坛并占据主流位置的青春迷信,大多数文学媒体做好了推出“90后”作家的准备。特别是在纯文学领域,一批文学期刊系统而强力地推出了一批“90后”作家,如《青年文学》《山花》《作品》《芙蓉》《西部》等期刊都推出了“90后”作家的系列专辑,更为权威的文学刊物《收获》杂志更是推出了“90后”作家的专号,《人民文学》《上海文学》也在着力发现、培养和宣传“90后”作家。王苏辛、王占黑、李唐、苏笑嫣、郑在欢、蒋在、庞羽、顾拜妮、祁十木、丁颜、智啊威、钱墨痕、莫诺、重木、马亿、徐衎、甄明哲、林为攀等逐渐登上文坛。
纵观“90后”写作,可以说他们中尚没有出现大红大紫的作家。他们没有“60后”对以往写作方式的突破和颠覆,也没有“70后”刚刚登场时的叛逆和喧哗,当然也没有产生“80后”的韩寒、郭敬明这样在市场足够有影响力的作家。面对这个大时代,面对中国的新的巨变,他们的写作优势仍然更多体现在良好的文学修养和一定的个人才华之上。但是他们的作品也更多停留在旧有的思维方式之上,延续着传统的写作路径和表现方式,缺少令人刮目相看的新元素、新表达,在他们新鲜的气息中尚没有看到与这个时代相匹配的超越之处。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有独创性的有力量并能够独当一面的作家作品将会出现。
注释:
[1]李唐:《故事性绝不是小说的本质》,《脉冲书志》微信公众号,2016年5月9日。
[2]戴锦华:《在属于我自己的时代,逃向未来》,《单读》微信公众号,2019年1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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