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文/李怀宇
李怀宇:你为什么会产生撰写《仰不愧天——白崇禧将军传》的想法?
白先勇:我觉得民国史到现在为止,无论是哪一方面好像都还没有一个完整的论述,有些在资料上、观点上都蛮混乱的。关于我父亲的事迹,我看到的文章有一些资料还不全,跟我父亲的生平有点出入,尤其部分观点有些偏颇。所以,如果由我来写关于我父亲的事情,我是近距离地看他,有些地方是第一手的资料,可能可以补充一些看法。
李怀宇:历史上儿子为父亲写传记的例子并不是很多,以你这种身份来写这部传记,有没有特别之处?
白先勇:因为我自己是一个作家,可以写;第二,以我的观点来写,我了解的父亲,当然还有很多地方是别人的看法,我的看法也可以是一个方向吧。
李怀宇:你原来是写小说的,现在进行历史著作的研究和撰述,花了哪些功夫?
白先勇:我写小说有自己绝对的自由,传记就不一样了,很多地方就得靠资料和我的记忆。历史就是希望能够求真,因为我不是学历史的,在写我父亲的传记之中,也等于是在重新研究学习民国史,民国史好复杂!我对民国史一向就很感兴趣。
李怀宇:你在写作过程中,小说家的笔法跟历史学家的笔法有什么不同?
白先勇:我在写我父亲传记的时候就比较客观了,用比较客观冷静的笔调,也非常简练,跟原来小说风格完全不一样。
李怀宇:中国自古以来就有这个传统,在《史记》里,司马迁用了很多文学的笔法,文学与历史之间的关系密不可分。
白先勇:没错,我觉得《史记》也是一部最好的小说。你看《史记》其实是用小说的笔法来写历史的,人物的对话很生动,场景的制造都是小说的笔法,人物个性刻画得很好。我想历史与文学是密不可分的。
李怀宇:关于你父亲的传记,此前有程思远写的《白崇禧传》,还有陈存恭等人在你父亲生前做了一百多次的口述历史,你对这些著作有什么感想?
白先勇:程思远的《白崇禧传》,我看得蛮仔细的。因为程先生跟我父亲的关系很近,很长一段时间跟我父亲他们在广西、在“中央”,所以他对我父亲有很深的了解。他写的这部传记,在史实方面相当翔实,因为他是在大陆写的,立场观点当然有他的看法,我想这就是见仁见智了。陈存恭等人的口述历史整理,一共一百三十二次访问,很可惜,还没有讲到国共内战,只讲到抗战,是最宝贵的第一手资料了。不过在那时候,父亲身在台湾,他的处境也相当艰难,有些话可能也不便说,尤其他跟蒋介石的关系,我想有一些地方可能还是没有写出来。不过算是尽力了,因为“中央研究院”做得比较学术性,那些事实都是对的,但是有些比较复杂的想法就没写进去了。
《知识人:台湾文化十六家》
李怀宇著
漓江出版社 2012.1
定价:28.00元
李怀宇:由你来写你父亲的传记,跟他们有什么不同之处?
白先勇:我跟我父亲在台湾相处了十一年,那都是我亲眼看到的,别人没看到。有些历史方面他都跟我说过的,像一九四六年第一次四平街战役,他几次跟我讲过他的感受,所以我就是写出他的真感受。像淮海战役,我们叫徐蚌会战,他的那些想法也跟我讲。还有,“二二八”事件是蒋介石派他到台湾来宣慰的。我当时年纪还比较轻,对历史还不是那么了解。后来可惜等我想问他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不过那时候我在念大学了,他有时候也跟我谈起来。尤其几个重要的战役,像北伐的龙潭之战,他的一些感想,我听他自己讲,是了解的。
李怀宇:你父亲生活当中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白先勇:他一生为了国家,为了民族,这就是说,几乎没有自己的生活了。他很年轻就参加了辛亥革命,然后就北伐、抗战、国共内战,一直打下来,前大半生都是为了国事。我想他很重要一点就是参加过辛亥革命,十八岁就参加学生敢死队,到武汉去,到了那里辛亥革命已经成功了,但是他见过孙中山,一生可以说对整个国民革命那个大传统都认同。
我要讲他非常爱国。他以国家利益为前提,有时候他能为这个事情得罪领袖。从北伐、抗战一直到国共内战,他的主张,都看得出来,这是我对他的感受。我一直觉得,在我心中他是个英雄人物。他在重大事件中,能够担当对国家的责任,能够在大事方面守大原则,虽然国民党失败了,国共内战中国军失败了,我想他完成了自己的一生。他从辛亥革命,最后到台湾,虽然晚年过得不愉快,但那是他自己选择的。他的一生,处境都是特别艰难,夹在许多派系、团体之间,到最后能够保持他的晚节。
李怀宇:从一九三七年你出生到一九四九年这段时间,你跟你父亲接触多吗?
白先勇:第一,我年纪小;第二,他经常在前方,所以我们看他的机会并不多。我对他前方的事情不是很了解。我记得,我们在桂林的时候,他打仗回来,穿着军服,我们就去迎接他,可是真正在战场上的事情我们就不太清楚。他在前方的时候,我母亲都是很着急,很担忧的。
李怀宇:一九四九年之后,你跟你父亲相处这十一年里,谈得比较多,了解也更深一点?
白先勇:他在台湾的晚年我比较了解。当然到台湾来,他无论在政治上、军事上都没有权力了。第一,国民党这么失败了,当时心情不好,这是很能理解的。第二,他跟蒋介石之间的关系很复杂的。现在一般觉得蒋介石跟我父亲好像有很多恩怨,两人之间的矛盾其实不是那么简单,要分阶段性的。在蒋介石重用的军事领袖中,非他嫡系的人,可能我父亲跟他是最亲近的一个了。你看,我父亲在北伐的时候是他的参谋长,在抗战的时候是他的副参谋总长,在国共内战的时候是国防部长,三个阶段可以说都是他的军事幕僚长。其实蒋介石很重用他的,但是因为我父亲是一切以国家的前途为重,有时候讲了蒋介石不大中听的话,跟蒋介石的意见不见得相合,所以他们两个人有时候会产生矛盾。但是,在很重要的时候,比如说台儿庄大战、东北四平街大战、“二二八”事件,都是蒋介石派他到那边去督战,去安抚。在北伐时候更是如此,他们两个人有时候非常亲近,有时候又很矛盾。基本上蒋介石算是很重用他的,但是,在节骨眼的时候蒋介石就没有听他的建言。
李怀宇:四平街之战时,是你父亲提出国军要乘胜追击,蒋介石觉得是你父亲出的主意,所以就不听?
白先勇:有的人这么说,像李宗仁就这么讲。那个时候我父亲的确几次提出来希望留在长春,继续追击林彪,蒋介石没有采纳。
李怀宇:唐德刚曾经问李宗仁:一九四九年为什么不去台湾而是去了美国?李宗仁说:我在台湾没有班底。那么,你父亲当时有没有考虑去美国,难道非留在台湾不可?
白先勇:我父亲从来没有想过要到美国。我父亲最后一仗被打败退到海南岛去了,是蒋介石派人叫他回台湾的。他也就回到台湾来了,台湾那个时候是非常不稳的。我父亲自己讲:“向历史交代。”我想,他不可能选择别的地方,那时候有好几个选择,也许可以在香港待下来,也可以到美国去,甚至可以到沙特阿拉伯,他都没有到那些地方去。他选择到台湾,假如没有什么班底,就没有什么势力,到台湾的处境他知道的,还是去了。
李怀宇:你父亲跟蒋介石的关系非常复杂,那他跟李宗仁的关系呢?
白先勇:他们的关系就是另外一种复杂,他们是非常好的搭档。我想他们两个人互补不足,基本上处得很好。李宗仁很尊敬我父亲的,我父亲当然很礼让他,一直都把他当作广西的领袖。所以他们之间俱感难得,虽然他们常常也有不同的意见。
李怀宇:唐德刚做的《李宗仁回忆录》,你怎么看?
白先勇:这个回忆录是李宗仁讲的,当然有他自己的观点,他也是民国非常重要的一个人,我想他那个回忆录是很重要的史料。但是,因为他跟蒋介石的关系,跟我父亲讲的话又不太一样。李宗仁和蒋介石两人矛盾更加尖锐。
李怀宇:一九四九年之后,你父亲怎么跟你谈他亲历的历史?
白先勇:我喜欢跟他聊天,也谈了一些。他是中国近代史上一位相当杰出的军事战略家。在抗日的时候,他在武汉军事会议上提出抗日的大战略:以小胜积大胜,以空间换时间,以游击战辅助正规战,跟日本做长期抗战,这个战略被军事委员会采纳以后,就成为抗日的最高战略原则。这个很重要,是抗战胜利很大的一个原因。那时候国军因为跟日军在军备上优劣明显,无法跟日本人做正面的作战,所以要以空间换时间,以小胜积大胜,要把日本拖到中国的内地,陷到泥淖里面,拖长日本人的补给线,打日本人的消耗战,把日本人拖垮。我父亲提出这个战略,是效法十九世纪俄国人对付拿破仑的战争。俄国人一直拖长了补给线,拖到俄国的内部去,结果法国被拖垮了。
李怀宇:他自己有没有谈起对辛亥革命的一些想法呢?那可是他人生走向成熟的重要阶段。
白先勇:有的。他那时候在广西,也受了孙中山革命思想的感染,要起来革命。而且他念过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新的革命思想感染了他。
李怀宇:当时他就立志做一个军事家?
白先勇:他参加辛亥革命是很重要的一步,那时候家里当然反对他去投军,他才十八九岁嘛,当了学生军。学生军往武汉走的时候,家里人本来在城门要拦他回去的,他换了另外一个城门跑出去了,赶上他们的队伍,就从军去了。那是他人生中很重要的一步。从此他就踏出去了,到了武汉,那个时候辛亥革命已经完成了,他就到保定念军官学校,开始研究军事,立志要当一个军事家。我想那个时代是时势造英雄吧。
李怀宇:他有没有谈过北伐?
白先勇:谈过。北伐是他一生中最得意的时候。他从广州一直打到北京,第一次进北京城,是他领军进去的。从南一直打到北,他领着军,进杭州,进上海,那时候他才三十几岁。国民革命军以少击众,打败了北洋军阀,是他年少最得意的时候吧。他从广东誓师北伐,一直打到北京,是意气风发的。
李怀宇:从北伐胜利到抗战爆发,所谓“黄金十年”,你认为应该如何评价?
白先勇:那十年是很复杂的。后来不是发生蒋桂战争吗?“中央”打广西,后来父亲又重整广西六年,对广西来说那是非常关键的几年,广西被建设成为三民主义模范省。胡适后来去参观。那时候广西全省皆兵,复兴土地改革,实行军事教育,实行现代化,那几年突飞猛进。
李怀宇:抗战对你父亲一生的历史也是非常重要的阶段,尤其是台儿庄之战,你怎么看?
白先勇:回头看,中国在二十世纪发生的一个最重要的外患就是日本的侵略。八年抗战,如果加上东北的话那就不止了,从一九三一年开始,一共是十四年,中国被侵略,那么大的损失,可以说有亡国之虞,可以说是一个民族圣战了。八年下来,凭血肉长城,全民抵抗,父亲在里面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台儿庄之战是关键又关键的一仗,南京陷落以后,屠城非常惨烈,悲观主义完全弥漫到全国。看起来日军势如破竹,一路打进来,国军无抵挡之力,可是在台儿庄那一仗,把日本打败了。这一仗不仅是对全国,对全世界的影响也很大。本来世界各国以为中国一下子要被日本打垮,日本说是三个月就要打败中国。经那一仗,全国的人民可以说好像触电一样,振奋起来,团结起来了。这一战,精神上的鼓舞是不可低估的。在武汉,有好多人游行,庆祝台儿庄获胜,全国、世界各国的报纸登的都是日本人第一次打败仗,证明日军并不是无敌之军,从那时候,就真正揭开抗战的序幕。台儿庄之战是父亲和李宗仁指挥的,还有其他的将领,像孙连仲,更靠各地的军队浴血奋战,川军王铭章师长及整个师都殉城,非常惨烈!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本专著来研究我们这一仗。中国人有时候对自己的历史不够负责,我觉得非常遗憾。
李怀宇:是不是台湾对这段历史也比较封闭?
白先勇:是呀。这是因为各有各的政治立场,是李宗仁的李军打的,我父亲他们打的,所以有所忌讳。其实应该撇开所有政治立场,这已经是历史,是关乎整个中国、整个民族的一场战争。现在我们常常说,抗议日本人篡改教科书,篡改侵华史,那我们自己先不尊重历史,人家怎么尊重你?我们自己先不尊重自己的历史,难怪日本人也不尊重这段历史。
李怀宇:你父亲一生事业在一九四九年之前已经基本完成了,那么,一九四九年之后应该怎么评价呢?
白先勇:我想一九四九年之后他是赋闲了。他到台湾去,按他的意思等于说跟国民党共存亡。如果他选择别的地方住的话,我想他感觉死得不得其所。
李怀宇:关于你父亲去世,现在有不同的说法,你自己怎么理解?
白先勇:有人说我父亲是被害死的,这个是不正确的。我父亲是心脏病猝发,心肌梗塞。他本来就有心脏病,冠状动脉肥大,医生都这么讲的。当然也有很多谣言。包括放毒药什么的,都是谣言。他去世是比较突然的。我当时在美国,我的亲人在他那儿。
李怀宇:这几十年来,华人世界对你父亲有各种评价。如果你站在史家的立场来看,会怎么评价白崇禧先生?
白先勇:最重要的,他是一个军事战略家。在民国,很多战略是出自于他的想法,比如说北伐、抗日的战略。我想这是他一个最重要的身份吧。
李怀宇:在台湾,一般对你父亲的评价是怎么样的?
白先勇:在台湾,前一阵子因为我父亲跟蒋介石恩怨的关系,都比较忌讳的,都不讲。
李怀宇:大陆的评价你有没有看过?
白先勇:看了一些。不过,大陆上还把李宗仁、我父亲讲成所谓的桂系军阀,这种称呼我觉得不太恰当。军阀是讲地方上一些军事首领,只注重地方利益的。我父亲当然跟广西关系很多,但他做国防部长、参谋长,他北伐、抗日,这些都是全国性的,为了整个国家的,不是为了赢取私人性的东西。
李怀宇:海外有没有学者专门做这方面的研究?
白先勇:还比较少。我想最有影响的就是唐德刚的《李宗仁回忆录》,李宗仁在国外可以畅所欲言,所以讲得比较自由。
李怀宇:从事历史研究尤其是口述历史,会发现有时候回忆是不可靠的。
白先勇:是的,有时候回忆不见得那么可靠,有时候会忘掉,或者错忆了。回忆有时候往往是观点比史实更重要。
李怀宇:你在写这部著作的时候,除了你自己的回忆,你父亲的回忆之外,其他的史料会怎么运用?
白先勇:我尽量去看一些史料,看别人的回忆录,还有我父亲跟别人的一些信件。后来我在广西图书馆发现一批我父亲的演讲稿,他在抗战前后,到了很多省,要推动他的政策,到处去演讲,那个稿子就是那时候的一手资料了。有时候我也去访问别人。
李怀宇:中国历史上有很多歪曲的记载,即使是近现代史,里面也有很多不实的记录。
白先勇:非常多。我想以后渐渐地要还原历史的真面目,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工作,很沉重的工作。
李怀宇:在民国这一段,因为国共两边各有看法,还有史学家取的材料,立的观点,也影响了对民国史的一些判断。
白先勇:没错,这个很复杂,比如说有些国军将领被俘,他们也写了很多回忆录,好多话都不能讲,或者他得歪曲来讲,所以很多地方又靠不住了。
李怀宇:在一九四九年到台湾的人,在那个环境底下,也很难畅所欲言?
白先勇:有些话也不能讲,这都是问题。这民国史上面,可能有的都已经嫌晚了,很多当事人不在了。现在台湾应该还有些人在做,有些人还活着,虽然他们有些八九十岁了,也做了一部分,还做得不够。
李怀宇:期待看你怎么写你父亲。
白先勇:我想我应该提一句,我是写小说的,别人一定会讲:因为写自己的父亲,你一定是很主观来看的,我想这也是不可避免的。这是一个传记,总是有一个看法的,这也是我个人对我父亲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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