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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曝书

时间:2024-05-04

在台湾,林文月是能够与张爱玲、余光中相提并论的知名女作家。《三月曝书》亦是她在大陆出版的首部知性而纯粹的散文集。林文月的笔下,曝书是一件多么古雅的事儿,层层叠叠,娓娓道来,读来好像与记忆做了一次长谈,更像是与时间进行了一场温婉的周旋。此篇正是散文集的同名文章,也是最能代表其文风的作品之一。

台北的冬季,阴雨连绵时居多,今年冬季雨水尤多,开春以来几乎就没有爽朗晴天过。

今日难得忽然放晴,太阳熙暖而无风。我看到院中的一方,春草细柔,另一方,红砖干净,红绿对比相映,心境不觉地也明朗起来,遂兴曝书的念头。

这无意间兴起的“曝书”念头,自觉十分古雅。

东汉崔实《四民月令》云:“七月七日,曝经书及衣裳,不蠹。”

其实,现在的读书人已经用不着曝书了,原因有二:其一是出版业的兴隆,许多古书已改为精装印刷本,而现代的纸张与装订都十分牢靠耐潮,不必曝书也不致生霉蠹坏;其二是都市的生活空间愈来愈小,读书人偶尔到阳光下去晒一下自己已属不易,更遑论曝书!

可是,我仍然挂虑右侧书橱最高处的一批线装书。那些古旧的线装书重重堆叠,有些又外加函套,难免会固执地藏匿着湿气吧?所以,习惯上每年总要晒一次书,只是,我并没有遵循《四民月令》的记载。亚热带初秋的阳光太热,曝书未必合宜,薄薄的纸张酥脆过度,反而有害于书,而旧式的书箧不堪艳阳,也容易晒翘。初冬或春天若逢有阳光的日子——像今天,是最宜于曝书的。

说做就做吧,否则台北的3月,谁预料得准明天是晴是雨?

我开始借那一只取书用的高脚木凳,上陟下降,分成好几回,才把放在平时伸手不及处的一堆线装书搬下来。

我不是藏书家,我的线装书不多,也没有甚么名贵的版本。不过,耐心地将成叠的及包裹在书箧内的书一本本摊开来,竟也覆满了半个红砖地的院子。

平日生活忙碌,琐务缠身,难得有这样好的兴致逐册摩挲,何况熙日在背;我索性就蹲下来,和书一起晒晒太阳吧。

册数最多的一套线装书是《东周列国志》,计有24册。这一套也是我的线装书中最老的一套,是乾隆年间的版本,纸张已呈浅褐色,订书的丝线也多断绝,致有一册残缺失页,另一册的封面也不知去向,却难得全套书都没有受到蠹鱼之害。我略略翻览,觉有书香扑鼻。那书香来自两百多年前的清朝,遂不免有历史的联想。仿宋的字体紧密排列,朴拙可爱。至于首册中的几张插画,更透露着俚俗的趣味。严格说来,这些人物图像线条松散乏力,恐怕连“匠气”都谈不上,但每个人物依其个性、背景,倒也看得出煞费苦心用意。比如褒姒与西施画得都不美,但衣饰繁富,颇见其衬托美人之旨。董狐执笔,范蠡泛舟,荆轲手握匕首诸图,也都能表现他们的故事。

《古文辞类纂》共16册,仅次于《东周志》,是我所有线装书中,面貌最完整的一套。这是民国初年在上海石印的。虽然纸张难免也有一些斑驳的褐黄痕渍,但整齐的欧体,字与字间的密度也较松,看来甚是宜人;尤其可贵的是眉批也都排印整齐。这是集合众先贤智慧的《百大家批评新体注释》版,书面有钮君宜署书。

我从前遇着研究版本学的人,见他们翻书,每每不太注意书的内容而偏于字体、版面、序跋等等年代印处之考查,觉得不可思议。没想到今日曝书,在书房之外翻弄这些旧籍,竟也有类似的好奇。大概线装书的迷人处即在此,总是令人分心。

其实,这些线装书大部分是1912年的上海石印本,其中尤以扫叶山房发行者居多:《诗经集传》、《郭注尔雅》、《孙子十家注》、《亭林诗文集》、《烟霞万古楼诗集》、《仲瞿诗录》及《壮悔堂文集》均属此。印行的时间,则自1913年到1926年不等。我是如何得到这些线装书的呢?

是母亲十余年前送给我的。

我猜测:母亲这些线装书,又大部分获自外祖父连雅堂先生。至于外祖父于何时购得这些书,如何赠与母亲,则非我所能解释。如今倒有些后悔,母亲生前为何不追问一些事情;其实,没有追问的事情,也不止于这些线装书的由来,遂令后悔永远留为后悔……

外祖父选购这些书的时间有两个可能:一是他老人家著史立言完成后,晚年移居上海,住在家父的“公园坊”八号时期;一是1927年,他在台北的大稻埕区开设“雅堂书局”时期,当时日人占领台湾,推行日文教育,但外祖父的书店却专售中文书籍,以示反抗。所采购的书籍即以上海的扫叶山房、广益书店、商务印书馆等为主要对象。

我猜测,还是以后一种可能性为大。因为,在这一堆线装书当中,《亭林诗文集》竟有两套。极有可能于“雅堂书局”结束营业后,外祖父选携其中若干书籍赴上海;而他在上海去世时,母亲继承了他老人家的一些遗物,这些线装书是其中的一种。当时舅父连震东先生园住在西安,路遥不便于携带书籍,所以仅保留一些字画等墨宝。

有一套也是扫叶山房石印的《庄子》4册,杂陈众书间,貌不惊人,却为我所最珍爱。因为这套书里面有外祖父的朱笔圈点阅读的痕迹,又有一些眉批,可以令人想见他当目的感慨与心得。例如在外篇《渺箧》文:“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益跖也。”有眉批:“愤言,痛言,至精之言。”“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云云。”不仅每字旁边都有朱圈,上又有盾批:“一部二十四史皆作如是观。”外祖父身为史家,于此当有深刻感慨无疑。至如《在宥》上的眉批:“在宥即自由,意相近。在宥者,天然也;自由者,人为也。人为之患,障以法律;天然之极,放于德性。不治而有治矣。”可以看出他于著述《台湾通史》之余又兼治文字声韵之学。《雅言》一书,分析台湾语言与古音古义的关系,可为证明。

外祖父去世时,我年仅4岁,懵懵无知。虽然也曾写过一本他的传记,资料却绝大部分来自后日的阅读,对于外祖父的记忆几乎没有。这4册线绝、纸张泛黄的老书,一度曾在他的掌中翻展摩挲过,当时圈点眉批之际的心境仿佛可以想见:则书籍在握,已不仅上于版本年代之好奇与关心,而依稀有血肉亲情的温暖感受了。

这些线装书之中,只有一本是我自己在大约10年前于东京旧书店购得的《三谢诗》。虽然是影印本,但系印自宋代善本,而且有蓝底散碎金箔的封面,又有藏青布制的书箧包里,所以也是我自己十分喜欢的。我曾经请台先生题字,那函套上有毛笔字迹:“景宋本三谢诗文月女弟藏乙卯冬初静农题”。

三大本《离骚图》的影印线装书,是若干年前静农师见赠的。除了屈原诸篇的文字,这套书的精华是在每篇前面的插图。计卷端合绘三闾大夫、郑詹尹、渔父为一图,又有《九歌》九图,《天问》五十四图。清人萧云从画天上人间诸形象,有极丰富的想象力。风格虽也保留俚俗的民间趣味,却较《东周列国志》为可赏。

我一边铺排书册,一边随手翻阅,身体也跟着一本本的书移动,不觉地已在院子里来回过几度,背后感觉到暖洋洋舒畅极了。

曝书的末端是两种日本的线装书:一是3册一套的《富岳百景》,另外一本是日本的《变态刑罚史》。都是多年前静农师所赠送。其实,他送的书不止这些,另外尚有许多可贵的旧书,但因这两种是线装本,所以与我其他线装书归类在一起,平时也冷藏“高阁”间。

百景图以图为主,每一幅仅有题目,少则二字,多则数字;《变态刑罚史》则以文为主以图为辅,是一本详述太古以来到德川时代的刑罚史。未知作者泽田抚松为何人,但其著书态度十分谨严,应视为分类史的一种吧。只是那些拷问、示众、斩首、切腹等插图,令人在阳光下仍不免于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实在未忍卒睹,赶紧合书为上策。

久蹲着翻弄书籍,忽然起身,竟觉有轻微的目眩头晕,但片刻而愈。

我看到眼前院中是红砖、绿车与微黄的书皮覆地,三色相间,甚可欣赏。而台北居大不易,虽非大庭广宅,能拥有属于自己的一方庭院,已足堪安慰,又有线装书若干,未必善本名版,能这般偶尔玩赏,更是何等幸运。

举首,正见白云悠悠,三月的阳光熙和温暖。今日无风,正宜曝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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