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南蛮子
谁能绘得萧红影?这是聂绀弩先生悼念萧红的诗句。它道出了一个寂寞的、难以命名的萧红。这也是所有萧红传记作者都要面对的提问。
现代中国作家中,萧红有着哀婉的生命历程和卓异的写作成就。她独特的文学风格和经验抒写,构成一曲天真与经验融合的哀歌。在乱世中,天资聪慧的萧红很快通过时代知识风尚获得启蒙,同时,她也用自己多舛的命运换来的人生体验审视着一切启蒙。女性对世界坚定的不相信、绝望和爱惜在她身上交织为一种特殊秉赋,推动她漂泊人间。由此激发的内在力量,像一把利剑,让她对世界人生的体悟如此深入,以致她非写下它们不可,否则就难以化解这种力量的汹涌冲击。
所以,她的写,都十足地缘于她真正体贴到的一切,她的作品也因此获得了独特的天真。纵观萧红的写作,她没有像同时期许多作家那样,过多地受时代大话的牵引,过分地沉迷于精英意识以至浮华。即使时过境迂,在这个杰出而不幸的女性对世界的描绘中,我们仍然可以既宏观地看到历史新旧裂变中无可挽救的个体悲剧,又微观地看到人面I临的诸多永恒困惑。其中饱含着她对一切生命磨难的同情,也展示了她那柔韧的心灵划过人间留下的亮色与伤痕。可以说,当一个沦于动荡世界的女性深刻感到自己的处境,并如擒碧海之鲸般写下它们时,她的写,必将因深刻的生命感而重新凝聚起被时光之沙稀释的永恒性,她抓住了那些蛰伏于生活混沌中的词语黑匣,将人生中拥挤的苦乐挽留于其幽微之境。
萧红写出了两种文学:一种可以让那些在时代大话鼓励下摇旗呐喊的同行们引为同好,另一种,则留给了后人——如今,随着历史背景被抽走,许多文字消失于时间的茫茫大荒,而萧红的文字却依然主动照亮着各种目光的淘洗。连我们都可以隔靴搔痒地提问:面对萧红的作品,哪个时代能宣称更理解萧红?而正是背负着这样的疑问,林贤治先生新著《漂泊者萧红》,让我们又见萧红影。在林先生娓娓讲述中,时间的积尘被缓缓拂去,萧红以不同于以往的形象款款出现。林先生此传立意甚明:几十年来,历史翻云覆雨,巨变的中国社会所导致的真实空缺加速着修辞的变幻,不断地改写着往昔和未来。而萧红孤绝如故。
于是,他力图细腻地呈现着萧红的孤单。我们可以在传记中深刻地感受到,她生前是孤单的,这不是深闺中的孤单,也不是英雄的孤单,而是一个受了独立生命意识蛊惑的平民女性在广阔人间漂泊的孤单,一个热爱自由和飞翔的灵魂在广大男性的呐喊和吆喝中的茕茕孑立。她从无数受难的女性中艰难地站出来,以罕见的勇气来抵御这一切,她在左顾右盼中拿起笔,以坚定的书写来祗牾世界对自己的否定——因为她一经启蒙,就如此深刻地体悟到了这种否定无所不在:来自男性的、来自革命的、来自同行的、来自时间的、来自生计的……虽然它们有时如此甜蜜,如此具有诱惑。
林传中也不断折射出,萧红死后是孤单的。所有加诸她身上的荣誉和描述,不过是聚集在一个名字周围的误解的总和。惟有她的作品一次次颤抖在不同时期不同地域的读者手中,那些文字中凝动的生命细节,像一个个经受了腐蚀而依然跃跃欲动的雕塑,放射出的生命力让无数脑袋读罢凝视窗外,在某个浩渺虚幻的时空洞穴进入她的文学世界,重新回到因她而存活的“呼兰”,回到那个至今循环如故的“生死场”……进而诱惑着人们在时间的墟烬中,捡出余温尚在的只言片语,还原这文字世界的创造者,还原那被装进文字之前的世界的无边景象,就像人们在自己身上寻找神灵的模样一样。
就这样,萧红的作品和留下的故事,一次次蛊惑着后人重新描绘她、近接他。似乎绘出她,就可以理解永恒地受着时间和命运敲击的生命,更可以理解现代女性刻度世界的复杂历程。林先生这本传记,是又一次受到蛊惑的结果。
既然受到了蛊惑,传记作者就必须面对这些古老的难题:如何理解那么多已然脱离具体情境的细节,并以某种既接近真境,又能容纳时间堆积在它们周围的遗忘和歧见的逻辑还原它们?一部传记,某种意义上就是对一个人的重新命名,填补一个生命逝去后的留白。或者说,一个传记作者,就是同意以变成另一个人为开始,过一种完全不同于自己的精神生活。
作为一个颇有成就的现代文学研究者,林贤治的萧红传记颇有不同于以往的特点。在还原人物细节的过程中,作者依据的基本都是萧红的原作,或其亲友回忆材料中透露的信息,这样的工作必需一个学者的态度和眼光。而剪裁、连缀这些碎片,让它们重新获得血肉感,尽量完整地再现萧红的生命历程,又需要一种隔代知音的亲密,因为,每个鼓起的细节,都需要内在的体贴来支撑。这些,作者都尽力而为,止于应止之处。比如,作者一再强调萧红作为女人、穷人的双重身份,她要面对男人的世界,又要面对一个战乱的世界,作者以此为双重线索呈现她泣血写作,与命运抗争的过程和迅速飘逝的生命景致,让许多细节栩栩如生,耐人琢磨。
基于自己的研究视野,林贤治还不时以议论之笔将萧红的作品和同时代作家比较,以突出萧红的特点,这也发挥了他作为学者的长处。萧红如何把生活写进作品之中?在这一点上,林贤冶一再强调萧红对作家自由独立身份的坚守。林贤治认为,萧红在写底层生活时,不像高贵的教授和作家的写作那样,总是能够制造出“距离美”,她是把自己烧在里面。也不像许多大家闺秀出身的女作家一样,她不像张爱玲的冷峭与嘲世,也不像丁玲一般为革命话语所吸引,她艰难而高傲地守护着只属于自己的记忆,一种写作的痴迷消化着她的艰辛,养育了她的傲气。萧红曾在好友聂绀弩面前自喻,说自己像红楼梦里香菱,是个连做梦都学诗的痴人。这种痴似乎也暗含了她孤绝的命运。
此外,林传中也穿插着对萧红情感生活的别致描述。萧红与萧军、端木蕻良之间的情感纠葛,萧红与鲁迅、骆宾基等友人之间交往的诸多细节,都被作者还原得颇具意味,褒贬恰到好处,更饱含着同情和理解。
因为,一切都已经成为往事。
恰如作者后记中感慨的那样:“传记之作,即使再严谨、再丰实,最多也只能视作后人的一种感怀而已。一个灿烂的生命,如今零落成泥,即使绘得当年的些许影迹,便能重播其内质的芳馨吗?”读到这里,我想起诗人戴望舒写于1944年秋天的短诗《萧红墓畔口占》,此诗与上述感慨颇为契合:
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
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
我等待着,长夜漫漫,
你却卧听海涛闲话。
当时,萧红逝世不久,整个中国烽火正炽。流亡香港的戴望舒徒步独行6小时,去浅水湾畔拜祭萧红。这首精美的短诗,表达了一个在世的诗人与一个死去的诗人之间超越时间的默契,和因时间而来的无奈。
今天,回首面对更广阔的时空沟壑的阻隔,林贤治的传记又走了一遭文字长途,恰似给冷艳于时间中的萧红献去一束我们这个时代的红山茶。而萧红依然在卧听海涛闲话,在我们的漫漫长夜中,默默等待着更多心灵的献祭。正是这些献祭,让文学的芬芳永远弥漫。
端详林贤洽先生笔下的萧红,联想到已经和将属于无数读者的萧红,我突然忆起美国诗人斯蒂文斯的诗句:
天国之蜜可得,也未必可得,
而大地之蜜却是来了又去。
是啊,落满尘埃的时间琴弦上,哪一段华彩可重奏这万劫不复的生命之歌?我们却幽思永难断,迷恋着一曲演奏,就包含所有的演奏,一切远去者,兼为芳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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