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3
曾序勇
修建连接拉萨到加德满都的中尼公路,是中尼两国最高领导人的英明决策,对两国都具有战略意义。尼泊尔与中国西藏地区有着传统的友好交往,但由于高山阻隔,交通不便,妨碍了双方贸易的发展和人员往来。修建一条现代化公路,将极大地改善中尼交通运输,便利双方人文交流。从中国方面来说,西藏对外的唯一通道和出海口是从亚东口岸出境,经锡金至印度加尔各答。但1962年中印边界武装冲突后,这条陆路通道被完全关闭了。中方需要开辟一条新的通向南亚的对外通道。尼泊尔是位于中印两大国之间的内陆国,在经济、贸易、防务等多方面受制于印度,为维护自身独立、抗衡印度的控制,需要加强尼中关系。
但是,修建中尼公路曾遭到一些外国势力的反对。对此,尼泊尔马亨德拉国王顶住压力,公开反驳说“共产主义不会用汽车运进尼泊尔”。
中尼公路的中国境内段,从拉萨到聂拉木714公里早已修通,仅聂拉木至中尼边界40余公里路段尚在修建之中。尼境内从加德满都至中尼边境小镇科达里全长114公里(尼方称为加德满都—科达里公路),由中国提供经济技术援助,双方合作修建。
1963年中尼双方签订协议后,中国政府即派出专家组到尼泊尔实施勘察、设计、施工。中国专家组由工程技术人员组成,在尼泊尔公路局配合下,招收当地工人组织施工。这条公路靠近中尼边界的二三十公里路段(从科达里至巴拉比斯),由于地形复杂险峻,应尼方要求,经毛泽东批准,中方派出工程兵部队到尼泊尔独立完成,没有尼方人员参与。为了避免外国媒体炒作“中国军队进入尼泊尔”这种耸人听闻的消息,引起外界误解和猜疑,中尼双方商定,中国赴尼修路的工程兵部队称为“中国筑路工程大队”,一律不穿军装,改穿深灰色便装;一律不用军队编制和军衔,改称“大队”“中队”“大队长”“中队长”等。当然这支部队不仅不穿军装,也没有任何武器,他们随身只带着筑路工具和器材。
1964年2月,我接到上级通知,要我随中国筑路工程大队赴尼泊尔修建中尼公路。我从拉萨出发,乘坐一辆西藏军区的运货卡车,经过日喀则和珠峰脚下的定日县,在海拔四五千米的雪域高原的沙石公路上顛簸了两天,直到第二天傍晚才到了聂拉木。聂拉木是与尼泊尔接壤的边境县,是传统的藏尼通商口岸,尼泊尔在这里设有商务代理处。随着中尼公路向中尼边界延伸,聂拉木口岸正准备搬到离边界更近的樟木。第二天,我转乘一辆顺路的军用吉普车去樟木。从聂拉木到樟木约30公里,已建成不到10公里,其余大部分路段还在修建之中。吉普车沿沙石公路下行不久,就到了仍未完工但已经初通的路段。这段路高低不平、坑坑洼洼,又是蜿蜒曲折的盘山路,急弯很多,十分危险。
我坐在吉普车上,紧紧抓住扶手,以防因车子剧烈颠簸头撞到车顶铁条上。车窗外,一边是悬崖峭壁,一边是幽深峡谷。吉普车在狭窄的盘山道上下行,感觉半个车轮都悬在路边,心情很是紧张。而这里的山位于世界最高的喜马拉雅山脉中段,从海拔4300米高的聂拉木到2300米高的樟木,约30公里的路,高度却陡然下降约2000米,山势险峻让我第一次感受到喜马拉雅山的雄伟和大气磅礴。另一个强烈感受是自然环境和色彩的巨变。吉普车拐过一个山崖,突然眼前变成一片绿色植被覆盖的山岭深谷。山谷中波曲河流水潺潺,到处绿荫葱葱,公路边多处泉水飞瀑。这同冰雪覆盖、一片灰黄的西藏高原判若两个世界。这里山风不再寒冷,空气清新湿润,呼吸变得顺畅。在极短的时间里前后景观如此迥异,色彩的转换如此强烈,真是难以想象!
车开到半路就无法前行了,因为前方路段正在爆破施工。我只好下车,背上自己的行李,离开公路沿着陡峭的山路徒步下山。其实许多地方并没有路,只有来往行人踩出来的小路。走了好几个小时,终于到了樟木。
第二天,我和中国筑路工程大队的人员背着行李、帐篷、炊具、筑路器材等,沿着崎岖的山路往山下走。沿途不时碰到尼泊尔边民,他们背着装满货物的竹筐,竹筐的宽带套在额头上,一步一步吃力地往山上走。从樟木到中尼边界友谊桥有13公里。我头一天背着自己的行李到樟木已经走了几个小时,腿本来就有些酸痛,这天下山10多公里又走了两三个小时,两腿更加酸痛,几乎要走不动了,但终于到了友谊桥。
友谊桥是横跨波特科西河的边界木桥。波特科西河是樟木与尼泊尔之间的界河,河中乱石林立,湍急的河水从山间峡谷奔腾而下,撞击出许多白色的浪花。我背着行李,迈着沉重的步伐,跨过友谊桥的中心线,进入尼泊尔国境。
从友谊桥到我们的宿营地还有一二公里路程,但短短的这段路却成了最艰苦的旅程。感到背上的行李越来越重,两腿则越来越使不上劲,沿着湿滑的羊肠小道艰难前行,一边是陡峭的山坡,一边是湍急的河水,十分危险。如果滑到河里肯定就没命了,我不敢往下看,只能小心翼翼地沿着不足一尺宽的泥路一步一步向前走,心里默念着“坚持就是胜利”,最后终于到了科达里半山坡上的宿营地。
我们的宿营地就是筑路工程大队的大队部所在地。离大队部几十米的地方有一个尼军边防哨所,有士兵昼夜站岗。哨所前有一条小路通向中尼边界友谊桥。中尼公路修通前,这里是去友谊桥的必经之处。大队部有三四个白色帐篷,搭在半山坡平整出来的土地上,帐篷四面用绳子固定在木桩上。
住在大队部的有李大队长、副大队长、王秘书等大队干部。我和王秘书住一顶帐篷。
工程大队进入尼泊尔后,迅速投入施工。工程大队下辖四五个中队,五六百人,分别在几个不同的地段施工。第一期工程是开通一条便道。由于靠近中尼边界一二十公里这一带都是崇山峻岭,工程异常艰苦。战士们把很粗的保险绳捆在腰间,拿着铁锤和钢钎,从几十米高的悬崖上方吊下去,一人扶钢钎、一人抡铁锤,在坚硬的岩石上打炮眼。炮眼打成后填上炸药,把岩石炸碎,然后几个人一起把大块岩石用铁杠撬下山去,小块的则用手一块一块搬走,不仅劳动强度很大,而且十分危险。除了悬空打炮眼、填炸药、安放雷管、排除哑炮(没有按时爆炸的炮)这些危险工作外,从悬岩上不知何时就会掉下来的石块,也时常威胁着筑路战士的生命安全。尽管大队领导反复强调安全施工,也采取了许多防范措施,比如每天施工前的第一件事就是排除悬岩和陡坡上因爆炸而松动的石头,但安全事故还是时有发生。有一次,我跟着大队领导到事故现场看过一位刚刚牺牲的战士。一块不过拳头大小的石头从山坡高处掉下来,砸穿了战士头上的藤编安全帽而导致这位小战士当场牺牲,我深为他惋惜。
在筑路工程大队工作不到一年时间里,就有4位年轻的战士为修建这段公路而丧身,为中尼友好献出了他们宝贵的生命。他们被安葬在樟木的烈士陵园。后来我去过樟木烈士陵园,得知那里安葬的数十位烈士都是参加修筑中尼公路(主要是国内段)牺牲的战士。
這一段中尼公路基本上是沿着波特科西河南岸修筑,河对面就是西藏。我们住的大队部在公路上方数十米高的山坡上。每天下午收工前后都能听到巨大的爆炸声在山间回响。最大的一次爆破据说用了一吨炸药,炸掉了七八千立方米的石头。可以说,这段公路完全是用炸药炸出来的。
我在筑路工程大队的主要工作是为李大队长做翻译。李大队长是工程大队的主要负责人,在国内是某工程兵中校团政委。我们同尼方打交道的对象主要是两位司令,一位是边防司令沙阿少校,他负责科达里一带的边防安全。另一位是警卫司令卡尔基少校,是尼政府为保证中国筑路工程大队的安全而专门任命的。他们住在离大队部百十米远的一栋平房里。两位司令对我们都很客气和友好,每次见面总是面带微笑,按尼泊尔的礼节双手合十主动问候说“纳玛斯德”(尼语“你好”)。李大队长对他们说,我们遵照毛主席和中国政府的指示来尼泊尔修建中尼公路,一定保证按时完成这个光荣任务,让这条友谊之路把我们两国更加紧密地连在一起。上级要求我们尊重尼泊尔的风俗习惯,如果我们的人员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请一定要及时告诉我们。两位司令说,尼泊尔很穷,交通困难,你们来帮助尼泊尔修路,我们尼泊尔人都很感谢你们。在尼泊尔山区修路非常艰苦,你们工程大队不怕苦,不怕危险,纪律严明,我们看在眼里,当地老百姓都竖大拇指,说“中国好”。我们同两位司令经常你来我往,有时请他们到大队部帐篷喝中国茶,有时去他们那里喝加糖和牛奶的红茶。偶尔也让厨师做几样中国菜请他们品尝。李大队长除了向他们通报筑路工程的进展情况,还向他们介绍中国的情况,做了许多友好的工作,联络了双方的感情,增进了他们对中国的了解。
中国筑路工程大队在尼泊尔修路期间,从未发生过违反“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事情或其他任何扰民的事情。科达里附近的公路边上,有个小有名气的地方叫“达朵巴尼”(尼语“温泉”之意),是个露天温泉,经常有当地的尼泊尔男人和妇女在那里洗澡,但他们都穿着衣服洗(男人至少穿着短裤),不是裸浴。我们的筑路战士尽管每天都是一身土一身汗,为了不扰民,从不去那里洗澡,而坚持在住地用脸盆打凉水擦身。我们工程大队人员除了住处和工地,从不去当地老百姓家或附近的集市和商店。每次开山放炮之前,都要在可能受爆炸影响的区域内认真检查,确认没有尼泊尔边民或过路的人,以避免发生意外。工程大队修路所需的设备、器材和大部分生活物资都是从国内运来,只有少部分食品、蔬菜从稍远的集镇或加德满都附近以市场价购买,对当地市场供应没有任何负面影响。
除了为大队长做翻译,我还有一项工作是给工程大队医生当翻译。工程大队有一位随队医生,专门有一顶帐篷是医务室,除了为我们自己的人员看病治伤外,每周还抽出两个半天为当地尼泊尔人免费看病。他们大多是科达里一带山区的贫苦群众,很多人面黄肌瘦,一看就是营养不良,生活条件十分艰苦。在尼泊尔山区霍乱、痢疾、肺结核等疾病很普遍,但缺医少药,很多人从来没有吃过西药,针对他们的症状给点药往往效果是很好的。通过为医生当翻译,我第一次接触到尼泊尔山区的贫苦人民,从一个侧面了解到他们的生活窘况。
工作上还有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是,我为新建的边界友谊桥题写了尼泊尔文的名字。原来的友谊桥是木桥,只能过人不能行车。我们工程大队在修路的同时,新建了能双向过车的现代公路拱桥,分别用中文和尼文写上“友谊桥”。我把中文“友谊桥”译为尼文,征得两位少校对译法的认可后,很认真仔细地参照尼文的印刷体字母,写好了尼文的桥名,然后由工程技术人员按比例放大写在桥上。大桥竣工后,每当我来到桥头,看见用红漆写的尼文“友谊桥”时心中就会漾起一丝自豪感,因为那是我为中尼公路做的一件小小的实事。
那年夏天,还发生过一件令人后怕的事情。在科达里往南几公里的地方的波特科西河边有个小村庄,工程大队一个中队准备搬到那里住。但就在头天晚上山洪暴发,把整个村庄十来户人家全部冲走了,原来是大雨造成山上的一个堰塞湖崩垮,形成了巨大的山洪。事后我们去现场,看到河中有许多被山洪冲下来的巨石,有的竟然比一间房屋还大。幸亏我们晚搬了一天。
在科达里的生活总的来说还不算苦。吃饭同在国内差不多,但住的条件很差。我们的帐篷下摆离地面有半尺,是透风的。睡的竹棍床凹凸不平,背上感觉不怎么舒服。比较令人讨厌的是蚂蟥,这是一种比我国南方水田里的蚂蟥要瘦小一些的旱蚂蟥,但同样吸血。外出走杂草丛生的山间小道,蚂蟥就可能爬到脚上,隔着袜子也能吸血,所以外出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查找脚上有没有蚂蟥。偶尔晚上睡觉时蚂蟥还会爬到头上,那就有点恐怖。
能有机会参加援建具有战略意义的中尼公路,我一直认为是幸运和自豪的事情。这段经历,让我用所学的尼泊尔语为中尼友好做了点事,增加了我对尼泊尔的了解。年底,当我接到外交部的调令离开科达里回国时,心中不由漾起依依不舍之情。
中尼公路(尼境内段)于1967年全线竣工。尼泊尔政府把这条路命名为阿尼哥公路,是为纪念尼中友好的使者、北京白塔寺的建造者阿尼哥。6月,在巴格塔普尔公路起点处(离加德满都13公里)举行了隆重的通车剪彩仪式。马亨德拉国王出席并剪彩。尼泊尔交通大臣和专程来尼的中国对外经济联络委员会主任在仪式上讲话,盛赞中尼经济合作取得的这一重大成果。当时我在中国驻尼泊尔使馆工作,参加了通车剪彩仪式并为双方讲话做了翻译。尼方讲话中特别提到中国派出筑路工程大队帮助尼泊尔完成了最艰巨的科达里路段工程,我作为参与者感到十分欣慰。通车典礼结束后,我国政府在边界友谊桥头举行了盛大的庆祝招待会,尼国王代表、政府大臣、各界知名人士、外国使节等200余人应邀出席。中尼公路的建成和通车庆祝活动在尼泊尔引起巨大反响,舆论高度评价中国对尼的援助和中尼睦邻友好关系。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