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禹明莲
(贵州师范 大学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1)
晚明出现大量的辞赋选本及相关评点,是中国赋学批评的重要组成部分。陈山毓编选评点的《赋略》,现藏国家图书馆古籍部,就是其中值得关注的一部。陈氏尤嗜骚赋,所编纂评点《赋略》,与元明以来文坛祖骚宗汉的复古思潮一脉相承,然其对汉代散体大赋及《文选》均持强烈的批评态度。在清代楚辞学兴盛之前,陈山毓及其《赋略》有着承前启后的特征。由于陈山毓英才早逝,学界关注较少。今考述其在中国赋学批评史上的价值及意义。
陈山毓(1584—1621),字贲闻,浙江嘉善人。生于万历十二年,万历四十六年解元,卒于熹宗天启元年,年仅38岁。父陈于王,号颖亭,曾为福建按察使,有惠政。居官廉洁自律,尤喜藏书读书。陈山毓《陈氏藏书总序》云:“坤仪袁先生耽精典籍,爰自蚤岁,迄乎曳杖之年,卷弗去手,故所得书称富。而吾先君雅同斯好,裒聚万卷……先君律已廉字民惠,所至不负其职。晩年巴蜀之行,奔命万里,拂衣一辞。而素位居易正已勿求,六十年如一日,非善读书者不逮。”母盛氏,生平事迹不详,生二子。陈山毓为伯,弟陈龙正,字惕龙,号几亭,是东林名士高攀龙的门生。《明史》卷二百五十八有传,著有《几亭集》六十四卷。关于陈山毓著述,《光绪嘉善县志》卷二十四、《嘉禾徵献录》卷二十九、《明代版刻综录》卷五等文献均有记载。以陈龙正所作《父兄实录》最详,“撰著有文集六卷,龙正为之序行于世,《周诗纪事》、《诗摭》、《诗考异》各若干卷,所裒缉《古今赋略》若干卷藏于家”。今北京大学图书馆存明天启刻本《靖质居士文集》六卷,国家图书馆古籍馆善本部存《赋略》,即《古今赋略》。惜余佚。
陈山毓为人敦伦好善,恬怀雅度,有陶渊明之风,因此被陈龙正谥曰“靖质”。其“没年仅三十有八,先是疾剧,澹然如平时。易箦前三日,为文以自祭。达生安命,天下称慕焉。龙正私谥曰‘靖质处士’。以谓渊明处改革之际,韬其节,节显处士将用未用。抱其质,质彰为靖则同”。二者对死生进退均澹然达观。一般认为,自祭始于陶渊明,陈山毓追慕屈子,认为“《惜往日》、《悲回风》亦灵均之自祭也”。在创作上,陈山毓尤工骚赋,深受时人赞誉。钱继登《陈靖质居士集序》曰:“賁闻生具异才而不露才,酣餔载籍以韬其英,厚其蓄,间能与客默坐,终日不发一词,叩之或不卒应,然腑脏间位置古人,区画今事,井井燦燦,抒为古文辞,奥博迤肆,条郁蔚跂而精神尤专发之骚赋一家”。曹勋《靖质居士文集序》亦云:“吾尝举古人中之二人,曰灵均,曰靖节,莫惋激于灵均,賁闻之文也,似焉;莫澹适于靖节,賁闻之质也,似焉”。高攀龙《孝廉陈賁闻墓志铭》曰:“贲闻异才,其嗜书异于人,嗜书而妙悟异于人,嗜书而嗜骚赋异于人”。以上各家均指出陈山毓尤喜骚赋且异于常人。这一特点在其自作赋中亦有体现。
陈山毓赋作占其文集的半壁江山,深得其同乡浦铣的赞誉。浦铣在《历代赋话》中将其所作赋目全部收录,以广传播,并将陈氏兄弟二人比作晋陆机、陆云。“《居士集》六卷,赋居其半……世罕传其书,予故录其目如右,以配《几亭先生全书》,使邑中子弟,知颍川二难,人各有集,亦如陆氏之平原、清河尔。”陈山毓赋作分别是《撰志》《重离骚》《重九辨》《悲士不遇》《后悲士不遇》《拟招隐士》《感逝》《霖》《抒吊》《五月五日》《七夕》《秋日》《北征》《贞妇》《伤夭》,计十五首。陈山毓自言:
余命觚于兹,凡十祀矣。缘方准员,因情生文,然词赋非一时可就也,故未能多得。盖试自第之:尝为《七夕》、《感逝》诸篇矣,陶垆谢陆,旁及江、鲍,绮绘之遗也;为《愁霖》诸章矣,品拟《江》、《海》,上延枚、扬,是闳衍之系也;为《重离骚》、《九辨》诸什矣,献吉云‘袭其意而异其言’,是婉恻之概也;为《撰志》之咏矣,非拾泽畔,非袭扬、班,其欲成一家之言者乎?然采摭见矣。已矣,无庸吾才矣。
汉代相如百日成赋,扬雄赋成肠出,作赋之难,非大才士不可。陈山毓作赋十年,自知非急就之章。“肇授《楚辞》,退而卒业。心私好之,哀其孤行,尚其妙思,悠悠其味,沨沨其词。入之稍深,趣则靡滋。宋玉、相如、淮南、贾、枚,旁罗既毕,遂娴赋辞。雕虫小技,壮夫为之。耽之靡射,以迄于兹。”可知陈山毓短暂生命里均以《楚辞》为私好,并延及宋玉、相如、淮南等同好。所谓绮绘之遗、闳衍之系、婉恻之概诸赋,实质均祖屈骚而来。梁刘勰论屈子云,“其衣被词人,非一代也。故才高者菀其鸿裁,中巧者猎其艳辞,吟讽者衔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陈山毓以一己之力分饰多能,对鸿裁、艳辞、吟讽等诸方面均有尝试,可见深得屈骚真味。其弟陈龙正称其赋作水准堪与屈子比肩,“家靖质平生好读赋,所作数十篇。余最爱其《北征》,……文章家推为赋手,学者读之未尝不有资于理道也。《贞妇赋》次之,即掩魏晋以下,而登屈子之坛何愧焉”。即使不在三闾之列,亦不出宋玉、相如之俦。“贾生赋意,班张赋材,子云赋笔,历百世而兼数子之长……即未敢匹三闾,骎骎乎宋玉、相如之俦矣。”而其在明代文坛所编选评点《赋略》,亦可以说是一部骚体赋集批评史。
赋集选本的编纂评点,产生于南宋,于明代万历之后出现热潮。今存明代赋集有十余种之多:俞王言撰《辞赋标义》18卷,明万历29年木宁金氏浑朴居刻本;陈山毓辑《赋略》56卷,明崇祯刻本;周履靖、刘凤、屠隆辑《赋海补遗》30卷,明书林叶如春刻本;李鸿辑《赋苑》8卷,明万历本;施重光辑《赋珍》8卷,明刻本;无名氏辑《类编古赋》25卷,明抄本;袁宏道辑、王三余补《精镌古今丽赋》10卷,明崇祯本;无名氏辑《赋学剖蒙》2卷,《永乐大典》本,收入《四库全书存目丛书》。余绍祉《赋草》1卷,崇祯元年歙县刻本;叶宪祖《青锦园赋草》1卷,收入《藜照庐丛书》。
同时,明代《文选》复兴,出现大量的广、续、评注萧《选》之作,并延及赋集编选评点的热潮。编选者往往以昭明为准的,对赋类进行删、扩、补、换等改动。如明王三余《古今丽赋叙》云:“余少冥搜遐览六朝《文选》、《唐文粹》、《宋文苑》,所搜萃以及昭代诸名公,作者如林,至律以丽则之榘,不无□□于其间。”因此,以“丽则”为选录标准,对《文选》等总集中赋体重新择录评点;又有对《文选·赋类》的增添、删减或补遗者,如俞王言《辞赋标义序》:“昭明之衮钺,诚凛凛千载,乃私心所向往,有不忍并捐者。用增三十余篇,以时婆娑燕乐乎其间,而常苦汗漫之难窥也。故为之寻究其原,贯穿其旨,扫旧疏之繁芜,补《纂注》之遗佚。”又云“是编所选,恢拓昭明,收其逸也,旁及《七发》、《封禅》等篇,聚其类也,中间如《高唐》、《神女》诸作,漫而少致,然为赋家之祖,姑依昭明录之”。陆宗达《赋珍序》称施重光:“采昭明之遗英,汇耳目之奇赏。”可以说,赋集的编选评点之风,在一定程度上,与明代选学复兴相关。
值得提出的是,明人复兴选学的根本,乃尊选褒选,建立选学的标准地位。多数人尽管对昭明批评指责,然不敢妄改。如张凤翼明确指出昭明“篇下题名以字者十之八,以名者十之二,既无褒贬之义,殊乖协一之体,今惟称帝则不名,余则皆以名而字与爵里系焉,至如《文选》增定之以骚先赋,以无绪有,虽不无所见,特以非昭明本旨,不敢更彼易此”。然赋集的编纂,虽因缘于《文选》,却与选学极为不同。不仅更改了文体位次,陈山毓甚而对昭明《文选》提出严厉批评:
总集者,辑文人学士所论著,撰而录之者也。萧氏《文选》重而诸家之撰录殆废。然昭明识最下,独贵绮丽,尚堆叠词赋,……自来词人奉萧氏《选》如洛书天球,而古人鸿篇遂不可复睹也,惜哉。说者犹谓稧序之不见录,坐“丝竹管弦”四字。噫嘻,亦以诬矣,愚矣。右军此序犹自古雅澹荡,饶韵致。自昭明诸人意所不喜,何论四字也。故予尝以为《文选》一书是古文词一巨蠧也,亦一厄运也。
陈山毓认为昭明编纂《文选》时偏爱绮丽、堆叠之赋,见识低下,却被时人奉为圭臬,从而导致古人鸿篇巨著湮没无闻,是古文词的蠹虫和厄运。并以《文选》不录王羲之《兰亭集序》为例,对宋人所提出坐“丝竹管弦”之因并不赞同,如陈正敏《遯斋闲览》云:“季父虚中谓王右军《兰亭序》以天朗气清,自是秋景,以此不入选。余谓丝竹管弦亦重复。”丝竹管弦本《汉书·张禹传》:“禹性习知音声,内奢淫,身居大第,后堂理丝竹管弦。”何来重复之说?宋元以来均有学者明确反对陈氏此论。如宋张侃《拙轩词话》云:“前辈论王羲之之作修禊叙,不合用丝竹管弦。黄太史谓秦少游《踏莎行》末句‘杜鹃声里斜阳暮’,不合用斜阳,又用暮。此固点检曲尽。孟氏亦有鸡豚狗彘之语,既云豚,又云彘,未免一物两用。”元韦居安亦对“‘丝竹管弦’语重复,‘天朗气清’非上巳日景象”的说法提出“昭明未必以此八字之故。况‘丝竹管弦’《前汉张禹传》已有之;轻清为天,谓上巳日也,‘天朗气清’亦何害?”诸人对昭明不录《兰亭集序》见解各异,陈山毓则认为王羲之此序乃古雅澹荡,富有韵致之文,非昭明诸人所爱之作,因此不录。在《赋略》的编选中,陈山毓亦内蕴异于昭明的批评观。
首先,陈山毓认为,《离骚》诸篇皆可称赋,不当与赋分途。“予观古来诸书皆称《离骚》诸篇为赋,骚经直可称离骚赋,怀沙直可称怀沙赋,至于余篇,莫不皆然,其谓之骚而与赋分途者谬也。王元美云:‘骚、赋虽有韵之言,其于诗文自是竹之于草木,鱼之与鸟兽,别为一类,不可偏属,然则以为骚而系之诗者亦谬也’。”在陈山毓看来,将骚归之赋则可,于诗则不然。并引王世贞复古之论,矛头直指昭明《文选》以赋置首,接序为诗、骚、七、诏、册、令、教、文等文体的分类观。
其次,颂、赋通称。陈山毓云:“颂者,颂亦赋之通称也。”并按曰:“《九章》有《橘颂》,《大人赋》,史迁谓之《大人颂》;《洞箫颂》,昭明谓之赋,《艺文志·赋略》中入《孝景皇帝颂》。《长笛赋》本称《长笛颂》,《藉田赋》,臧荣绪《晋书》称《藉田颂》,然则赋可称颂,颂之取裁于赋者,即得称赋也。”一方面,昭明将王褒《洞箫颂》、马融《长笛颂》、潘岳《藉田颂》,均入于《文选》赋类,另一方面,卷四十七又另选《圣主得贤臣颂》、《赵充国颂》等5篇颂体,显示出赋、颂文体牵缠、分合不明。考汉人之视赋颂,已多赋、颂并称。如司马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云“相如既奏《大人》之颂”。陈山毓提出,赋体颂用者,可称为赋。显与事实相合。现代学者进一步认为,汉人赋颂不分,要在赋体颂用,赋是主导的方面,赋的铺陈总是以显示与炫耀表现为颂的功用。
再次,八代无文,唐室无赋。《赋略》选赋始于先秦,迄于明代。《正编》34卷,不录宋、金、元三代赋作,《外篇》20卷,选录战国迄明代赋作,《正编》未选之宋赋,则略有增补。书前《绪言》一卷,分“源流”“历代”“品藻”“志遗”“统论”五部辑录历代论赋资料,间有编者按语及评论。“大凡赋擅于楚,昌于西京,丛于东都,沿于魏晋,敝于宋,萎苶于齐梁,迄律赋兴而孑遗鲜矣。宋俚而元稚,又弗论焉。”以古赋为准,大体论述了战国至明代赋体的发展演变,而唐代律赋大兴,则为《赋略》不取。
晚明至清初赋坛受祝尧《古赋辨体》的笼罩,基本持“祖骚宗汉”的理论观点。在赋集编纂时,尊《楚辞》为首,并凸显相如“赋圣”的地位。早在万历年间,俞王言所辑《辞赋标义》卷一至卷五收《楚辞》27篇,并云:“侪马卿于屈平,兄弟也;宋、景、扬、贾,父子也;班、张、潘、左、曹、陆辈,祖孙也;其余皆曾、玄耳。后之作者如林,然唐以绮偶,宋以淡泊,古道衰矣。”陈山毓晚于俞氏,其《赋略》卷一至卷三入选屈原赋25篇、宋玉赋13篇,并曰:“凝情屈、宋,不数张、左,下则枚、马,无取潘、陆,巧因思浚,奇繇情会……灵均非乏瑰奇,长卿亦是员丽。”又清初王修玉《历朝赋楷·凡例九条》之首曰:“赋虽本于六义,体制则有代更,《楚辞》源自《离骚》,汉魏同符古体,此为赋家正格,允宜奉为典型。”因体例不同,明代不以时代编次的总集,其编选宗旨亦以楚为源,以汉为尊。如周履靖《赋海补遗自叙》提出:“余观作赋,始祖风骚,创于荀宋,盛于两汉。迨至魏晋六朝,贾、曹、傅、陆之俦纵横玄圃,司马、江、王之辈驰骋艺苑。”后人追念屈体,形式各样。陆葇《历朝赋格·凡例》云:“夫子删诗而楚无风,后数百年屈子乃作《离骚》者,诗之变,赋之祖也,后人尊之曰经而效其体者,又未尝不以为赋,更有不名赋而体相合者,说详祝氏《外录》。”至明清易代,屈原《楚辞》在赋集编纂中亦经历变革。
清初,康熙朝统治出于对教化的需要,大力鼓吹诗的价值,“赋者,古诗之流”观得到强化,祝尧的影响已不如明代强烈,赋集编选多不再以《楚辞》为首。“元人祝氏著《古赋辨体》以《离骚》为祖,然则选历代之赋,当以《离骚》为始乎?否也。屈子,楚人。《离骚》为楚声,又本于楚狂之《凤兮》歌也。然而《南风》之诗,《卿云》之歌,先之矣。选赋者又当以虞舜为始乎?否也。昭明一《选》,已将骚与赋而分之,至宋李昉、宋白辈选《文苑英华》,止选赋而不选骚矣。此赵子承哉之选,断自西汉,始推而上之,止取宋玉而不取屈原,可谓得选之体也。”缪彤称赵维烈上承昭明《文选》《文苑英华》,选赋而不选骚,并明确反对骚为赋祖的观点。此即亦为清初陆葇《历朝赋格》、王修玉《历代赋楷》与赵氏所选在理论宗旨上的不同之处。又康熙二十五年版陆葇《历朝赋格》录荀子《礼》、宋玉《风赋》,而未录屈骚,王修玉《历代赋楷》亦以康熙御制《阙里桧赋》《竹赋》二篇为首。此期满清统治者镇压与怀柔政策并行,文人士大夫的故国之思、遗民之恨在《楚辞》中虽时有寄托,但也有不少士人对逐渐安定的新朝唱起颂歌。至乾嘉时期,朴学登峰造极,楚辞学才全面复兴。
中国古代赋论多散见于史著、子书、诗话及赋集的序、跋、凡例或附录中,较少系统的专论。陈山毓在卷首《赋略序》中,围绕裁、轴、气、神、情等五大标准,确立起系统、完善的赋学批评观,亦是《赋略》编选评点的总纲。内涵陈山毓对赋体、赋源、赋家、赋韵等方面的品评,在明代赋集选本批评中独具特色:
(一)裁,即陈山毓对赋体源流、流变的思考。《赋略》对历代所选赋家、赋作进行了重新考订。如陈山毓对宋玉、相如、东方朔等人赋篇的择取云:“《艺文志》宋玉赋十六篇,今定著十三篇;《艺文志》司马相如赋二十九篇,今定著六篇;东方朔,按《艺文志》无朔赋,今入七篇。”又论赋之流变曰:
右向、歆父子所定《七略》,孟坚取以入志,其分四种,所以上下工拙。如枚叔、长卿入上等;而称枚皋‘好恢笑,不甚闲靡’,则入第二;东方朔则削而不著是也。其所著篇数亦加去取。如云枚皋赋‘可读者百二十篇,其尤嫚戏不可读者尚数十篇’,则不入是也。其所谓‘入扬雄八篇’者,则向、歆所不取而孟坚自入之者也。
班固《汉书·艺文志》诗赋略的分类标准,本据刘向、刘歆父子《七略》而成。因《七略》及赋篇的阙失,尤其是陆贾赋类基本全部逸亡,致使后人无法探其根本。如清章学诚《校雠通义·汉志诗赋第十五》论曰:“今观《屈原赋》二十五篇以下, 共二十家为一种;《陆贾赋》三篇以下, 共二十一家为一种;《孙卿赋》十篇以下, 共二十五家为一种;名类相同, 而区种有别,当日必有其义例。今诸家之赋, 十逸八九, 而叙论之说, 阙焉无闻, 非著录之遗憾与? ”章氏甚表遗憾。又章太炎《国故论衡·辨诗篇》云:“屈原言情, 荀卿效物。陆贾赋不可见, 其属有朱建、严助、朱买臣诸家, 盖纵横之变也。”太炎先生亦是推测。陈山毓则认为《艺文志》的分类当以赋之优劣为准。据现存赋篇,以枚乘、相如赋入上等,而东方朔、枚皋等滑稽恢笑之篇不入或少入,与赋篇层次相符。
(二)轴,指陈山毓对赋体创作中因袭与创新的评价。自赋体产生之日,赋家的祖述与新变亦是赋学批评史上绕不开的环节。对于史上出现的最早赋篇,陈山毓评荀卿云:“卿才实杰出,故《礼》《智》诸篇无所规袭而拔焉特秀,然体局而少变,则不远致。直而少婉,则不通,故后世词人效之者绝少,即效之者,亦略无味也,卿固非赋才耳。”且不论荀子所作《礼》《智》《云》《蚕》《箴》五篇是否为赋一直为学界争议,从辞赋发展史看,后世赋家对荀赋模仿不多。陈山毓肯定荀卿的无所规袭,然对其语言结构则委婉批评。刘勰称赋体“受命于诗人,拓宇于楚辞”当属确论,而屈原、宋玉等人赋作则依仿不穷:
宋玉《高唐赋》:“模写形容,大约以雄壮为体,以悽惋为致,此风创自宋玉,至汉而大盛矣。”
班彪《北征赋》眉批:“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斯赋有焉,后之纪行者大率祖此。”
张衡《思玄赋》眉批:“规摹骚经,旁及幽通,颇精工博大,恨未能出新意耳。”
陆机《岁暮赋》:“腾六龙于天布,擒藻处雁行《叹逝》,然伤弱矣。”
柳宗元《惩咎赋》:“刊落铅华,独存风骨,洗齐梁之陋而规抚灵均,其失也槁而无致,所可读者尽此五篇矣。”
王世贞《七扣》:“能出新意,绝无剿词,知兖州之才,才而奇也。”
陈山毓用形与影之别论赋体关系云:“凡准的前藻,赞续厥美者,形法大肖则抚掌焉;然风度非故,若家法顿尽,则直举胸情可耳,又何取傍其遗目,追其体式乎?故夫形之烛影,体立于此,则质成乎彼。夫作者形也,拟作者影也,欲使观者睹此毛发,得彼神情,此拟作者之折中也。”陈山毓曾据《离骚》而作《重离骚》,即力彰屈子志意。陈山毓认为,所谓作者与拟作者之关系,拟作可直抒胸臆,得其意而含其情,不必依原篇而画其形。因此对宋玉、班彪赋的开创之风,陈山毓给予客观评价,而张衡、陆机、柳宗元之赋,不仅指出其对前人的摹拟之处,亦指出不足。如论张衡《思玄赋》未出新意、陆机《岁暮赋》文气伤弱、柳宗元则槁而无致,而对王世贞自出新意之作,则极为赞誉。
(三)气,指陈山毓对赋作所体现出来的节奏的看法。早在曹魏时期曹丕论文云:“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 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赋作亦是如此。陈山毓云:“窃以为气厚故不匮,气伸故不住,气旺故不衰,气贯故无迹。作者之气正引,读者之气而使不歇,自然行挟风云,字洒珠玉。若乃气一不至,则使读之者索然自尽,声不能高,而气不能扬。”气之厚、薄、旺、衰,是赋篇成败的关键。作为文字博物学家,赋家上穷碧落,下探黄泉,凡天上地下、水居陆生乃至神话传说、古籍字书等包涵的瑰玮奇绝之物应有尽有,古奥雄奇,聱涩牙颊,向被人所讥。然赋圣相如之《大人赋》,武帝读罢“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意”,可知赋篇之气的作用:
东方朔《初放》眉批:气韵自昌。
王褒 《洞箫赋》:子渊为文,方汉盛时,辄有六朝萎靡之气,其于赋亦然,是亦文章一大升降也。
刘向《九叹》:语多欲俳而通章读之犹知是西京物。弇州评康乐诗以为语俳而气古,予与此亦云。
曹大家《东征赋》: 温雅缠绵,特未免闺弱之气耳。
王粲 《登楼赋》:此赋语虽不多,而气完意到,沨沨乎不减大篇矣。
按照时代先后,祝尧《古赋辨体》将赋分为古赋、徘赋、律赋、文赋四种,陈山毓强调的是古赋之气,尤其将是否带有六朝风气作为判断文章优劣的一大标准。如陈山毓评西汉王褒《洞箫赋》有萎靡之气,便认为其是从汉到魏晋文风转变的一大关捩;又如刘向赋虽用俳语,却带有古风之气,因此称为西汉作品。反之,处于汉末魏晋时期王粲的《登楼赋》,气完意到,却是不输汉赋鸿篇巨制之作。此外,陈山毓对女性之作也相当苛刻,如班昭《东征赋》,因风格上之温雅缠绵,便被批评为不免“闺弱之气”。
(四)情,指是否含情是评价赋体的重要标准。汉班固曰“登高而赋,可以为大夫”,刘勰云“原夫登高之旨,盖睹物兴情。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观,故词必巧丽。丽词雅义,符采相胜,如组织之品朱紫,画绘之着玄黄”。又论赋体结构曰:“序以建言,首引情本,乱以理篇,迭致文契。”均指赋体创作因缘情之所起。而情之所发,须内心有所抒发为上,陈山毓云:“窃以为胸无郁结,不必抒词,中有徘徊,才御楮墨,自然吐言逼真,中情妙达。”若胸无感触,为文造情则非。陈山毓评曰:
屈原《山鬼》:通篇悽惋。
屈原《国殇》:悲壮。
司马相如《长门赋》首段眉批:情景最妙,风格最高。
班彪《北征赋》眉批: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斯赋有焉,后之纪行者大率祖此。
班婕妤《自悼赋》眉批:清丽婉转,古今闺媛第一。
潘岳《闲居赋》:高情雅致,几欲冒真矣。
柳宗元《乞巧文》:激昂感慨处有类贾生,而时睹雅奥。
黄省曾《闺哀赋》:中多真情直境。
赋中情志,以凄婉、悲壮、清丽、悲伤、雅致、激昂等发抒郁结为上。元祝尧《古赋辩体》论“两汉体”云“二十五篇之骚,莫非发乎情者”,论“三国六朝体”云“盖西汉之赋,其辞工于楚骚;东汉之赋,其辞又工于西汉;以至三国六朝之赋,一代工于一代。辞愈工则情愈短,情愈短则味愈浅,味愈浅则体愈下”,论“唐体”曰“辞者,情之形诸外也;理者,情之有诸中也”。两汉至六朝赋作,因情的减少而每况愈下;唐赋短于情而长于理,故陈山毓不入。俞王言《辞赋标义》批点辞赋的创作缘起均从情理层面去解析,强调汉魏六朝赋体乃含情之作。陈山毓还强调赋中情志的真实可感,如潘岳《闲居赋》中雅致之情,甚至可以假乱真;又如黄省曾《闺哀赋》则多真情直境。
(五)神,陈山毓意谓赋作还应想象丰富,灵动自如。赋体板重,结构大体固定,而赋家用语极尽敷陈之能事,往往为人讥笑。陈山毓对赋作甚而提出“神”之标准,“夫灵均抽辞,江滨岑寂。子虚援毫,意思萧散。皆是神思独往,不以俗物缠心”。其评所选赋作云:
枚乘《七发》畋猎描写眉批:写的森郁雄壮,真令人神跃色飞矣。
班固《幽通赋》眉批:造体雅奥,练字精工,但籍锦列绣所乏生意耳。
班固《两都赋》首段眉批:其原出于相如,质直有余,流动不及。
曹植《洛神赋》:词情艳发,意态横生。
潘岳《西征赋》:写事疏畅,造语闲雅。汪汪万顷而溁洄处,婉转多致,风流蕴藉,不可复得。
柳宗元《晋问》:惜无观涛,纵列种种奇怪,足以发其妙思者,若其造体炼句则越陈思诸人而上之,欲追枚叔矣。
枚乘《七发》向被看做大赋成熟的标志,通过音乐、饮食、车马、游览、畋猎、观涛等七事腴辞云构,夸丽风骇,然“其驰骋处,真有捕龙蛇,搏虎豹之势”,故令人神跃色飞。反之,班固《两都赋》气度雍容,典雅肃穆,陈山毓批为质直有余,流动不及。《幽通赋》亦缺少生意。两汉之后,陈山毓所选《洛神赋》《西征赋》《晋问》等篇,均有意态横生或风流蕴藉、妙思种种之处。
以上五大标准是陈山毓对中国赋论史的独特贡献。《赋略》最后总结曰:“若乃达斯五秘,运以一心,然后酌古人之旷真,剪前哲之榛芜。竞短长于片言,校宫商于全牍。凝情屈、宋,不数张、左。下则枚、马,无取潘、陆。巧因思浚,奇繇情会。吁谟定命,雅致愿存。杨柳依依,物色斯贵。灵均非乏瑰奇,长卿亦是员丽。窃尝有志,未见其人云尔。”中国古代赋论的发展,始自梁刘勰《文心雕龙·诠赋》篇,而专门的赋论著作则一直至清李调元《雨村赋话》才出现。值得一提的是,明代评点文学大兴,赋集的序跋评点及附录赋论极大促进了清代赋话的形成。陈山毓《赋略》是明末至清初古赋理论的代表,其对骚赋的选篇与批评,先于清代楚辞学复兴,在元明至清代文坛有着承前启后的赋学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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