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李晓黎
(阜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安徽 阜阳 236041)
顾名思义,所谓集选文,即专集《文选》中句而成文,而且,在这个过程中,作者遵循集句的原则,悉尊原文,不妄自增删,无一字独创。集选文出现在清代,是集句文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清代文坛上的一朵奇葩。
中国古典文学的集句传统,包括集句诗、集句词、集句文、集句散曲、集句联。相比较集句诗词和集句联的热闹繁荣,集句文的发展要薄弱很多。据笔者所见,今可考知的最早的集句文是南宋郑持正所作的《韩奕传》,题下以小字注云:“集《毛诗》句”。然而,对此文逐句进行考察,我们可以发现,文中不少句子并非直接出自《毛诗》,即使是出自《毛诗》的句子,也多有添字改字之处,故其与严格意义上的集句之作尚有一定的距离。《韩奕传》之后,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未见有集句文的出现,直至清初黄之隽为其集唐诗集《香屑集》所作的集句四六长序,集句文才又重新出现并显示出耀眼的光彩。《香屑集》自序乃集全唐五代文而成,洋洋洒洒,近三千言。不同于《韩奕传》的添字改字,此序文在形式上已相当规范,逐句注明出处(具体到作家作品),除了偶尔记忆上的疏误,几乎所有的句子都出自原文,改动的地方很少。作为唯一一部入选《四库全书》的清人集句文集,《香屑集》在当时有着较大的影响。在这种影响之下,除了以集唐文为文集序跋的尝试偶有出现,一个更为重要的结果是专门的集选文集的出现,后者是集句文获得进一步发展的重要标志,也是清代集句文的重要组成部分。
今可考知的集选文集共有三种,它们都完好地保存了下来,大致按时间先后排列如下:
1.许祥光《选楼集句》二卷。许祥光(1801—?),字继仁、宾衢,广东番禺人。《清人别集总目》“许祥光”条载:“《选楼集句》二卷首一卷,道光二十年(1840)刻本(北图、上图、南图、湘图、复旦、华东师大)。[附] 许祥光,字宾衢,番禺人。道光十二年(1832)进士,官广西按察使,咸丰4年(1854)罢。”
此集卷一收文4篇,分别为《罗萝村编修同年绿萝村舍图序》、《宁友筠竹湾别墅图序》、《戴菊人年伯寿言十五首》、《祭三侄女余庆文》,卷二收赋两篇,分别为《司马相如题桥赋》和《荔枝湾赋》。另外,卷首所载许祥光自序亦为集选长文,故共计集选文7篇。自序之外,另有潘世恩序。两序之后,有“自记”十四则,交待文集的缘起、编排、流传、结构、形式、特色等方面的内容。许氏遵守集句规范,于每句之下注出作者,且自律甚严,“仅注姓名,尚未便于核对,此编姓名、题目备列于句下,庶几撰者无欺,览者有考,其称字称名,皆依《文选》原目也。”
2. 许懋和《集其清英集》一卷。《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卷五十三 “《在山小草》四卷”条云:“许懋和撰。懋和字质人,又字云琴,安徽黟县人。同治十二年(1873)举人。受知于罗惇衍、马恩溥。所撰先有《集其清英集》一卷,录《文选》集句诗文二十八篇,有其父识语及同县黄德华题词,光绪二年(1876)藜照堂刻,安徽图书馆藏。后编为《在山小草》四卷,光绪二十六年(1900)刻,中国科学院图书馆藏。”
此集录集《文选》诗文28篇,文列诗后,共计13篇,分别为:《与宁琯香本瑜同年书》、《胡稚枫太守志章杂题文题辞》、《吴养溪世丈青灯课读图诗序》、《孙太恭人秋灯课纺图序为哲嗣程清泉士爽作》、《孙太恭人春日课桑图序应程清泉之属》、《程伯敷鸿诏廉访五十寿序》、《拟中兴颂》、《黄丈仲和德华竹瑞颂》、《粤东李公叙亭大经遗像赞应香根熙龄司马之属》、《胡棣芗德璐刺史遗墨赞》、《朱和甫镜蓉文集小像赞》、《前来安教谕兼训导吴引之锡年诔》、《朱勋门光阀先生墓志铭》。诗15篇,其中,《送曾涤生相国移节金陵诗》、《送马雨农学士夫子旋京诗》、《送何小宋方伯赴湖北新任诗》、《送陈心泉濬观察诗》、《题李母刘太淑人五福图诗为树阶文森观察作》、《贺黄生志甫士学新婚因以勗之诗》、《送屈荫堂承福刺史任满量移诗》7篇之序,皆是集选文。若加上这7篇诗序,集选文的数量则增至20篇。此集首叙“缘起”,后设“发凡”。在集句的形式规范方面,每句之下,不再一一注明出处,许懋和“发凡”第一条对此作了解释:“前人集唐,每注出作者姓名或并注篇名。窃谓唐诗繁复,作者多夥,读者不能遍观而尽识,必注出者,便检寻、防杜撰也。《文选》卷帙无多,作者可偻指数,且为学人所恒习,故概不注出,免贻妄诞之讥。”从篇幅上看,《选楼集句》虽只七篇,但每篇皆洋洋洒洒,下笔不休,结构宏大;相比之下,此集文章数量虽多,但格局较小,除《程伯敷鸿诏廉访五十寿序》一篇规模较大,其余绝大多数的作品都是短篇小章。
3.孙璧文《玉塘集选》二卷。《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卷五十二“生于道光二十六年至三十年(1846—1850)”中“《玉堂集选》二卷”条载:“孙璧文撰。璧文字玉堂,安徽太平人。同治六年(1867)举人。好集《文选》,以为应酬之文。中年掇拾所作为《玉堂集选》二卷,光绪十三年(1887)刻巾箱本,南京图书馆藏。”
此集卷一载文8篇,分别是《历代舆地沿革险要图序》、《李雨亭师六旬寿序》、《程尚斋年伯六旬寿序》、《陈南屏先生八旬晋一寿序》、《杨子通方伯四旬晋六寿序》、《西园诗草序》、《汉皋留别诗序》、《延绿簃诗钞序》;卷二载文6篇,分别是《琴台记》、《偕杨雪渔太史游黄鹤楼记》、《记李刚烈公殉节事》、《拟圣主得贤臣颂》、《拟燕然山铭》、《祭王鹤侪文》,前后共计14篇。末附《上曾侯书》和《代友答某公书》,皆非集选文。此集卷首没有“自记”,也未设“凡例”,只有自序一篇,行文相当简洁。形式上,孙氏在每一句之后,都标出了此句所出自的篇名,虽不及《选楼集句》具体到某人某篇那么准确,但也在集句的规范之内。
集选文第一个突出的特点是实用性较强,多应酬之作。事实上,这一点在各集卷首的序言、自记中,已经有了清楚地表述。许祥光“自记”首条开门见山:“……厥后笔墨应酬,闲集《选》句为之,所集既多,承师奖劝,颜予读书处曰‘集选楼’,此编刊成,因名《选楼集句》。”孙璧文在自序中,同样不讳言此点:“……少好集《选》,颇为宗匠所称,顾尝以为酬应之文,不堪留意,稿多不存。近年始刊数篇,拟更检旧作,改正方事考据,未克分心,本年又撰数篇,刊而并之,已成一帙。非敢希踪先正,妄冀流传,然簇彩为衣,嵌珠成器,虽无适于用,亦足以自娱焉尔。”很明显,这样的出发点决定了集选文对文体的选择以应酬文章为主,于是,图序、寿序这两种应酬文体便成为《选楼集句》和《玉塘集选》最突出的组成部分。前者有《罗萝村编修同年绿萝村舍图序》、《宁友筠竹湾别墅图序》、《戴菊人年伯寿言十五首》,后者有《历代舆地沿革险要图序》、《李雨亭师六旬寿序》、《程尚斋年伯六旬寿序》、《陈南屏先生八旬晋一寿序》、《杨子通方伯四旬晋六寿序》,这些文章篇幅都很大,扬扬洒洒,纵情铺陈,如《宁友筠竹湾别墅图序》在写描摹图中园林之秀美的时候,其云:
其卉木之奇,任彦升《齐竟陵文宣王行状》丘园之秀,陆士衡《演连珠》则有木兰梫桂,左太冲《蜀都赋》藂积乎其中;司马长卿《上林赋》蒋蒲蒹葭,张平子《南都赋》奂衍于其侧。嵇叔夜《琴赋》凫鹥振鹭,扬子云《羽猎赋》翱翔乎其颠;王子渊《洞箫赋》鲔鲵鲿鯋,张平子《西京赋》泛滥乎其上。左太冲《吴都赋》梅杏郁棣之属,潘安仁《闲居赋》众果具繁;魏文帝《与朝歌令吴质书》兰茝荪蕙之芳,曹子建《与杨德祖书》庶物时育。张平子《东京赋》甘露宵零于丰草,班孟坚《典引》惠风伫芳于阳林。孙兴公《游天台山赋》
此处完全移植了汉大赋铺陈的手法,不仅铺排名物,而且从中、侧、巅、上等几个不同的方位,反复描述,务必巨细无遗,全借古语(稍加留意便可发现,此段绝大部分的句子都是从汉大赋中集出),运筹帷幄,流转自如,浑如己出。《集其清英集》在体裁上则更加丰富,除了其他两个集子中频频露面的序、记之作,还出现了书、赞、诔、铭等新的文体,应用范围进一步扩大。既有长篇,如《程伯敷鸿诏廉访五十寿序》,精心结构,嵌珠成器;更多短章,如《朱和甫镜蓉文集小像赞》:
矫矫先生,抱宝怀珍。志在高构,德有润身。草隶兼善,蔚矣其文。盖尝赋诗,摛藻为春。要没世而不朽兮而弥新,见先生之画像,想见其人。
大处落笔,辞少意丰,韵散结合,短小精悍。
集选文第二个突出的特点是因难见巧,这是其在艺术上最具辨识度的地方。集《选》成文,既要严守形式上的规范,又要巧为剪裁以表情达意,实在是难之又难。作为始作俑者,许祥光出色地完成了这一任务。《祭三侄女余庆文》甫一开篇,许氏便在偶对行文中,嵌入其侄女的名、字及生平,令人眼前一亮,印象深刻:
呜呼淑贞,颜延年《陶征士诔》寂寥余庆,谢希逸《宋孝武宣贵妃诔》方茂其华,潘安仁《杨仲武诔》夕陨其命。潘安仁《杨仲武诔》负雪怀霜,颜延年《阳给事诔》砥节砺行。蔡伯喈《郭有道碑文》率礼无违,张平子《南都赋》发言可咏。曹子建《王仲宣诔》义贵于身,陆士衡《演连珠》爰清爰静;扬子云《解嘲》行高于人,李萧远《运命论》克柔克令。谢玄晖《齐敬皇后哀册文》名节无愆,袁彦伯《三国名臣序赞》家道以正。张茂先《女史箴》禀命不融,蔡伯喈《郭有道碑文》降年不永。潘安仁《杨荆州诔》
许氏于题下附双行小字注,云其侄女名余庆,字淑贞,其夫年及冠而亡,余庆誓守节,三年病殁,得年二十。这些信息在引文中皆有反映,且以四言韵文的形式娓娓道来,准确、妥帖、自然,无怪乎当时人对《选楼集句》给予了高度的评价,潘世恩在《序》中盛赞其“错彩镂金,连珠缀玉,开千古未有之奇,抉才人未探之秘。正如天衣无缝,灭尽针线痕迹,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譬在庵罗园,闻说不可思议,令人叹得未曾有,真奇作也。”
《集其清英集》中有《与宁琯香(本瑜)同年书》一文,以集选文的方式来写信,在难度上更上一层楼:
纪行,言怀,自然交织;时间、地点,一一俱明,友人间的深深记挂、殷殷希冀,跃然于纸上,情辞宛然,很难想象,此封书信句句集自《文选》,实在是令人顿生匪夷所思之叹。
如果说《选楼集句》中嵌入人名,已令人眼前一亮,那么,《玉塘集选》中,不仅人名、人物生平、本事皆能一一切合,甚至时间都能严丝合缝,这就只能令人叹为观止了。如《李雨亭夫子六旬寿序》引言中云:“光绪丁丑七月二十一日年六旬,因称颂焉。”文中便精准地还原了这个日期:“七月《宋元皇后策文》二十一日《褚渊碑文》,赋诗称寿《答魏太子笺》”,巧妙若此,难怪王赓荣在此篇之后有评语云:“以浑灏之气发为博之文,犹妙在纯任自然,与本事一一切合,君才何可斗量!”而在《拟圣主得贤臣颂》中,孙氏更是在狭窄逼仄的空间里,腾挪变化,引经据典,游刃有余,毫无艰难困顿之感,“一引《易》,两引《诗》,集来如天造地设。古人名十见,比喻十二见,亦无不天然凑巧,至层次井然,波澜老成,犹其余事。”
集选文的第三个特点是整散兼备。《选楼集句》最大的特色是偶对和工整。许祥光在“自记”中,对此有明确的交待:“自唐宋以后,骈体文法律细密,声调铿锵,凡上下联递接之句,必平仄粘顶。此编集古而非拟古,既欲因难见巧,法度具存,未敢稍为迁就。”故其集《选》成文,弃散就整,以骈俪为工。如《自序》中的一小段:
虽选言以简章,左太冲《魏都赋》节解句断;马季长《长笛赋》必同条而共贯,扬子云《羽猎赋》枝附叶从。陈孔璋《檄吴将校部曲》浮藻联翩,陆士衡《文赋》繁缛络绎。马季长《长笛赋》如玉之烂,陆士衡《答贾长渊诗》如螭之蟠。何平叔《景福殿赋》如乐之谐,王仲宝《禇渊碑文》罗金石与丝竹;左太冲《吴都赋》如室斯构,干令升《晋纪总论》齐玉珰与璧瑛。王文考《鲁灵光殿赋》如彼树芳,颜延年《祭屈原文》又申之以揽茝;屈平《离骚经》如彼兰蕙,潘安仁《为贾谧作赠陆机诗》又缀之以江蓠。张平子《思玄赋》应如兴云,班孟坚《东都赋》用而不竭;王仲宝《禇渊碑文》累如叠縠,曹子建《七启》视之无端。司马长卿《上林赋》四膳异肴,张景阳《七命》谅求味于兼采;任彦升《为萧扬州作荐士表》新声变曲,潘安仁《笙赋》譬偏弦之独张。陆士衡《文赋》盖比物以错辞,左太冲《魏都赋》故穷泰而极侈。班孟坚《西都赋》习数则惯,陆士衡《演连珠》因心则灵。陆士衡《汉高祖功臣颂》
此段文字用了一连串的比喻将词意融贯的美学效果和盘托出,形象生动,典丽高华,行文工整,朗朗上口,没有丝毫的粘滞壅塞,令人印象深刻。
《玉塘集选》同样是以偶对为主,然而,不同的是,其又常常于文中注入散行之气,使文章能够做到整散结合。《玉塘集选》中最突出的文体是寿序。如何通过剪裁《文选》成句来表现序主过往的岁月并对其人生经历进行表彰和赞颂?如何将序主与序文对应起来,明确并强化二者之间的联系?孙璧文采取了整散结合的结构方式——在每一篇寿序开始之前,先用散文简要叙述序主的生平大节、仕宦经历,然后再择其要者,借助集选文的方式,进行重新的表述,使得两种文本互相映照,前者为后者提供了扎实的基础和清晰的入口,后者则使前者得到了新奇的包装并因此拥有眩人眼目的新鲜感。如《李雨亭夫子六旬寿序》,在正文开始之前,作为引言,孙氏先概述了序主六十年来的仕宦经历:
夫子四川开县人。道光丁未进士,即用知县,签分安徽,署英山,补太平。嗣受鄂抚严公知,署荆州。及曾文正公督两江,召公入幕。金陵平,保授两淮运司,旋擢江宁布政使。同治戊辰,陛见,遭遇两宫皇太后、穆宗毅皇帝恩眷,擢山西巡抚。庚午,奉讳归。服阕,擢两江总督。甲戌五月,因星变,陈言。值倭夷起衅,公调兵守险,晏然无事。日本国主奉宝刀赠公。九月,河决曹州,漫及徐、海,流离载道。公筹款往赈,并协东省银三十万两,赶筑堤工。以积劳成疾,奏请开缺回籍。光绪丁丑七月二十一日年六旬,因晋颂焉。
在此基础上,其仕宦生涯中的重要阶段和重大事件,在寿序中逐次展现,如出任知县,入幕金陵、布政江宁、威慑倭寇等等,兹举其威慑倭寇一段为例:
若乃边境有虞,《答魏太子笺》方隅多事,《让开府表》因兹以威戎夸狄,《西都赋》艰祸繁兴,《劝进表》非所以保守社稷、《六代论》大庇生民,《石阙铭》以成其福禄者也。《晋纪总论》嗟彼东夷,《王仲宣文》不供贡职。《册魏王九锡文》简习水战,《与孙皓书》二溟扬波,《三国名臣序赞》巨槛接舻,《石阙铭》喟然有吞江浒之志。陆士衡《论上》是时也,《西京赋》雌雄未决,《博弈论》天下寒心。《册魏公九锡文》公乃总熊罴之士,《褚渊碑文》奋鹰扬之势;《为吴令谢询表》修守战之具,《过秦论》赞帷幄之谋。《与陈伯之书》董我三军,《汉功臣颂》结垒千里。陆士衡《论上》重江复关之隩,《芜城赋》作镇于近;《西京赋》楼船横海之师,《檄吴将校部曲》以御其变。陆士衡《论下》案甲养威,同上东震日域。《长杨赋》是以旃裘之王,《羽猎赋》铸干将之璞,《圣主得贤臣颂》请献厥珍。《长杨赋》自是烽燧罕警,陆士衡《论下》区宇乂安。《石阙铭》此又君之功也。《册魏公九锡文》
引言中叙及此事,下字用语极其精炼,“甲戌五月,因星变,陈言值倭夷起衅,公调兵守险,晏然无事。日本国主奉宝刀赠公。”寥寥数语中,已经勾勒出一个富于战略意识且目光如炬、气吞山河的重臣形象。以一人之力,预判并及时化解掉整个王朝的一次军事危机,有效捍卫国家安全,放在任何一个封建官僚的政治生涯中,都是华彩的乐章。孙璧文当然会对此进行浓墨重彩的渲染。其采摭《文选》,借助大量铺排,营造出磅礴的气势,同时,不断变化句式,长短交错,使得文章纵横驰骋,浑灏激扬,令人读之形神飞越。寿序之外,《记李刚烈公殉节事》一文亦采用了这种结构。
具体行文中,《玉塘集选》也常常以散入整,或韵中带散,或变换句式,从而使得文章气体流通,富于力量。兹举《与杨雪渔太史登黄鹤楼记》开头一段为例:
大江之南,《辨亡论上》其中有山焉,《子虚赋》濯龙腾蛇,《吴都赋》层楼间起。《王曲水诗序》予客自南鄙,《鲁灵光殿赋》弘农杨公《陈太丘碑文》自远而至,《鹦鹉赋》乃相与集乎其庭。《笛赋》于是乎周览泛观。《上林赋》其山川城邑,《三都赋序》廨署棋布,《吴都赋》信楚都之胜地也。《头陀寺碑文》北指崤潼,《安陆王碑文》西举巴蜀,《过秦论》东烛沧海,《甘泉赋》南临汶江,《檄吴将校部曲》而盛推云梦以为高,《子虚赋》集洞庭而淹留。《吴都赋》廓方城以为墉,《南都赋》指衡岳以镇野。《吴都赋》江夏、襄阳诸军,《檄吴将校部曲》咸在于此。《东京赋》
此段文字剪裁《选》语,天然凑泊,不时以散句入韵,避免了节奏的过于单一,使文气浑灏流转,正如文后所附杨守敬评语所云:“尝谓集《选》如许氏之工,玉塘之巧,可称二绝。然许氏骈文气体稍弱,玉塘振笔疾书,动与古会,浩浩荡荡,横无际涯,又非许氏所能及矣。”
集选文的出现与清代文选学的高度繁荣,二者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
清代选学大盛,是唐之后的又一个发展高峰。清人对此有清楚的认识,张缉宗《文选后注序》云:“今天子好古右文,……次第词臣优绌,时以诗赋考校轶材,于是天下向风艺林,有志之士罔不嗜古学、敦诗文,以成一代之盛。而《文选》一书,复家弦户诵于天下。”在集选文集的序、记中,作者经常提及他们对《文选》的热爱和谙熟。许祥光在《选楼集句》“自记”首条夫子自道:“予束发授书,喜骈俪语。及受业林月亭师,学为经义。而师素精《选》理,课艺暇,辄讲授《文选》。余既嗜此学,厥后笔墨酬应闲集《选》句为之。”许琛在为许懋和《集其清英集》所作“缘起”一文中,则详细描述了其子对《文选》所下的功夫:“(懋和)顾笃嗜《文选》,自举全帙读之毕,且区别《选》中诸人所作,今各为集,分录成帙,用便记忆。”不仅如此,许懋和更是在“发凡”中,专门点出集名与《文选》之间的内在联系:“昔人刻诗文集多取所居书斋为名,或竟直书某某诗文;集句则另创佳名者以述之,不同于作也。昭明序有‘集其清英’句,与鄙集意义婉和,故窃取焉。”知此集不仅集《选》句成文,集名亦自《文选》中出。而到了孙璧文手里,他已经能够将集选文的出现和文选学的繁荣联系起来进行概述,《玉塘集选序》云:
《旧唐书·儒学传》:“江淮间为选学者,本于曹宪。又有许淹、李善、公孙罗,复相继以《文选》教授。”杜少陵有诗云“续儿诵《文选》”,又云“熟精《文选》理”,则选学自唐代盛行。陆放翁《老学庵笔记》谓:“庆历以前,士子为之语曰:‘《文选》烂,秀才半’。”则宋初选学犹盛。国朝汉学、小学、骈文家皆深选学,其集句成篇,汇篇为集,惟南海许宾衢农部《选楼集句》最为有声。说者谓:“骈俪为公,负振无力,似不足以名家。又止七篇,亦难成帙。”平心论之,实艺林之别径,文囿之巨观也。
此段文字对唐代文选学的繁荣进行了回顾,对清代文选学的再次繁荣进行了总结,并对清代集选文进行了点评,对《选楼集句》给予高度评价。
骆鸿凯《文选学》将选学书分为八类,清人的作品涵盖了其中的六类,分别是“删注本”、“校订补正之属”、“音韵训诂之属”、“评文之属”、“摘类之属”、“选赋选诗之属”。毫无疑问,这些著作的广泛流通,为集选文的出现提供了极好的环境和极大的方便,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这其中,被戏称为“《文选》类书”的《文选集腋》的出现和流行大大地缩短了选学盛行的背景和集选文之间的距离,尤其值得一提。
《文选集腋》是胥斌为了满足科场需要而编制的《文选》摘句类作品。胥斌自序中说得非常清楚,此集是“作制义用”,其“取《文选》内醇雅之句分类钞录,贯穿成篇,以便记习”,并“取原本补阙订讹,于其稍非搜研者,详录注解于后”。全书共分为“王化”、“王业”、“王运”等68个主题,围绕每一个主题,从《文选》中摘出若干句并组织成一个整齐偶对的段落,并在句下注明出处,便于举子背诵和使用,如“霸业”一节:
物靡盛而不亏,事罔隆而不杀《长杨赋》。粤目王道既衰,降及伯德,犹能授受惟庸,勳贤皆序范蔚宗《后汉二十八将论》,如齐桓公有管鲍隰宁王子渊《四子讲德论》,用以一匡靖乱,山戎孤竹,束马景从任彦升《劝进笺》;晋文有咎犯赵衰《四子讲德论》,重戮带以定襄,宏夫顺以霸世潘安仁《西征赋》。……
一眼看去,串联《选》句,组织成章,并注明出处,颇有几分集句的模样。然而,稍加考察即可发现,其与集选文尚有一定的距离。首先,其并非逐句采集,而是连续截取;其次,其常常颠倒顺序,改动原文。对上引13句进行检索,首二句出自《长杨赋》,然顺序却正好与原文相反;3到6句出自《后汉二十八将传论》,然“粤目”二字为“若乃”之误;第7句出自《四子讲德论》,然“齐桓”后衍一“公”字;8到10句出自《劝进笺》,然顺序错乱并略有删减,其原文应为“山戎、孤竹,束马景从,伐罪吊民,一匡靖乱”;11句于“晋文”后漏一“公”字;12、13句出自《西征赋》,然“夫”为“大”字之误。尽管谬误频出,但这样的尝试以及此书的广泛流行,则无疑为集选文的出现吹响了前奏。一个明显的证据是,《选楼集句》和《集其清英集》的序跋皆明确论及此集。梁廷枏为《选楼集句》所作的跋文云:“近人所编《文选集腋》,不过取便举业,连征全段,分类成篇。初无与属对之工,亦非集句之体。”许懋和在《集其清英集》的“发凡”中,同样谈到此集:“胥倚平《文选集腋》于提顿转折,每增添虚字,改窜原文,以期气脉之贯。夫增添改窜,乌得谓集?本集虚字悉仿原文,非敢争胜于前贤,聊存故人之旧句。”二人对《文选集腋》皆持批评的态度,一致否定其为集选文。然而,在众多《文选》摘句类作品中,单单点出《文选集腋》并强调其不具备集选文的性质,这种较量短长的行为本身,其实已经从反面提供了二者存在相似性的证据,只是较之成熟的集选文集,《文选集腋》无论是在目的、内容,还是规范、技巧等各个方面,都还处在一种粗浅草创的阶段。所以,从这个角度看,集选文无疑是清代选学兴盛的产物,反过来,它的出现,又丰富了清代选学的成果,是对清代选学的有益补充。
综上所述,集选文因难见巧,在一个狭窄的空间中,借古人之旧言,写今日之情事,而且,各体皆备,文集序跋、祝寿祭文、铭诔赞颂,无不得心应手,确实做到了“集众妙为独妙”。同时,集选文的出现,也为本身就已经异彩纷呈的清代文选学提供了新的内容,增添了一个新的分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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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李灵年,杨忠.清人别集总目[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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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孙璧文.玉塘集选[M].清光绪十三年刻巾箱本.
[7] 张缉宗辑刻.文选后注[M].清康熙二十七年刻本.
[8] 胥斌.文选集腋[M].清嘉庆二十一年聚锦书屋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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