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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夏承焘先生诗作兼及对今人的启示

时间:2024-05-04

胡迎建

(江西省社会科学院 文化研究所,江西 南昌 330077)

夏承焘 (1900-1986),字瞿禅,浙江温州人。少年喜好作诗,在温州师范读书时,与同学李骧“晨夕共处,日以诗词韵语相研讨,乃稍稍得识门径”(《天风阁诗集前言》)。老师张震轩对他来日振兴诗学抱有厚望,毕业时赠诗,中云:“诗亡迹熄道沦胥,一发千钧唯教育。空虚未许嗤欧九,风雅钦君能起予。”既有对社会失序的哀叹,更有对新文学运动之后旧体诗走入低谷的慨叹。希望他能大雅扶轮,担负大任。老师是有眼光的,夏承焘毕业后,锐志研究不为时人所重的词学,后来果然成就斐然,并终生创作诗词不辍,同样卓有成就。

所著《天风阁诗集》,吴无闻注,按年代编排,从1922年至 1981年集诗三百篇,1984年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有的诗未收入,足见抉择之严。作诗不算很多,毕竟大学者有论著事业在,然诗作内容丰富,风格多样,富有书卷气,可谓兼诗人之诗与学人之诗于一身。他的创作道路与经验给今人带来的启示甚多,本文试从五方面略作浅论。

一 重交谊,互切磋

夏承焘先生深明“诗可以群”,每与前辈耆宿、诗友、同事相唱和,以激发写诗的兴趣,并相互攻错,且能发现并欣赏对方写诗的长处,取其所长。早在温州读书时,“同里梅冷生、郑姜门诸友筹组慎社、潮社等诗会,予厕身其间,常得诸诗友切磋之益”(《天风阁诗集前言》)。为了提升水平,他力争与吟坛高手过招。1920年,林铁尊师游宦瓯海,与温州诸子结瓯社,时相唱和。夏承焘厕身其间,受益甚多。林铁尊,号半樱,无垢居士,吴兴人。曾在北京政府任职,后任国民政府内政部参事。有《半樱词》。

夏承焘年轻时就很尊崇诗坛前辈名诗人如钱名山、金松岑等。前辈也颇垂青于他。1929年清明,钱名山往富阳,告知将路过严州看望他。他高兴赋诗云:“昨宵奔走忙山灵,闻有高人此经行。千百年间见此客,沙鸥与我眼俱明”(《常州钱名山先生书来,……兼视予于严州,寄此奉迓》)。钱名山 (1875 -1940),常州阳湖人。清末曾在刑部任职,后归故里。有《摘星诗草》、《名山诗集》。诗风清奇朴茂,老而愈真。

1930年,夏承焘往游太湖,与任教无锡国学专修馆的诗人冯振、苏州学者金天羽相会而唱和。作《太湖舟次用振心韵呈鹤望翁》诗,中云:“十年唤我苕溪月,一笑相逢笠泽春”;“迟公霜鬓垂垂老,阅世丝杨劫劫新。”相见之乐,尊仰之意,盎然笔端。“迟公”即久慕之意,相见时此公垂垂老矣,可见阅世多矣。“劫劫”即世世意,白居易《画水月菩萨赞》:“生生劫劫,长为我师。”据此赞语,用“劫劫”一词隐寓“长为我师”之意。

金天羽(1873-1947),字松岑,号鹤望,又署名爱自由者,江苏吴江县人。1927年任南京政府江南水利局长,后离去,任光华大学教授。著名诗人,于唐诗学高、岑、王、孟,得韩昌黎之雄骜,兼张籍之隽爽,于宋诗学苏黄欧王四家,偏重浑雄豪宕一路。钱仲联将此老归入“诗界革命派”之后劲。著有《天放楼诗集》。此番相见后,金天羽将诗集寄给夏承焘,夏先生因作《谢吴江金松岑先生寄诗集》诗云:

谈翁兀兀口无闲,淮海髯曹旧往还。

乱后商歌邻变徵,老来奇气梦函关。

千峰筇杖腰仍瘦,九牧声华鬓末斑。

公器人间戒多取,乞留秦柳共名山。

诗中赞对方“兀兀”用心而好辩不已。其诗凄凉悲切,为变风变雅之音。老而有奇概,遍历千山万壑而身仍瘦健,名满九州而鬓毛未衰。末联似婉劝不必过多参预政治,留得诗作,自能与秦观、柳永一般成就名山事业。

任教之江大学时,夏承焘与邵潭秋为同事,两人常相唱和。邵有《之江大学风景绝佳为世界大学第二胜区戏成此诗》,用漾韵,夏承焘欣然唱和,其《潭秋有诗赞之江大学江山之美,即用其韵》也用漾韵,但非每句步韵。1930年春,夏承焘邀邵潭秋同游绍兴赋诗,有《一九三〇年春游兰亭、禹陵邀潭秋同作》诗。此年清明,邵潭秋将回故里南昌。夏赋《月轮楼别培风戏效其体》诗赠行,中云:“谈端共避王安丰,诗城百垒怯争锋。曹郐请降指顾中,晋郊返旆何匆匆?”赞邵潭秋有如“诗成百垒”,严阵以待,而他怯于争锋,不敌大国,正欲投降,忽然邵如楚军到达晋郊,他不欲交战,匆匆返回。《左传》:“晋师既济,令尹南辕返旆。”注:“孙叔敖不欲战,回车南向。旆,军前大旗也。”风趣诙谐,自惭为小邦,不如对方诗雄如楚国之大。诗题言“戏效其体”,足见夏先生对邵潭秋诗风有所把握,并有意效法邵诗,相知相钦,于此可见。夏先生转宗宋诗,与邵氏或有关系。

邵潭秋(1898-1969)名伯平,字潭秋,号培风,南昌人。其诗气骨清峻,峭拔沉厉,宏肆健举,出入江西诗派。陈三立《培风楼诗序》中说他“冥搜孤造,艰崛奥衍,意敛而力横,虽取途不尽依山谷,而句法所出颇本之,即谓之仍张西江派之帜可也。”

夏承焘有《题潭秋〈培风楼集〉兼坚湖上觌面之约》诗,此诗未收入《天风阁诗集》,而见于邵氏《培风楼诗续存》题诗部分。诗云:

吾生具眼愧岩电,看云不到香炉峰。

荡胸灵气梦五老,因读君诗恍相逢。

昔年风雪过彭蠡,浮江归计迫穷冬。

茫茫禹迹不敢留,恐无语答洪涛舂。

君诗状物怨真宰,烟雾搜扢愁蛟龙。

使我灯火动颜色,夜夜合眼翠连空。

西湖花柳欠飞动,倘嫌句律近纤秾。

家山落落一雁荡,谢屐未到谁追踪?

迟君有兴扛健笔,雕刓七十青芙蓉。

匡山不须待头白,各约东道辨芒筇。[2](P3)

一至四句,憾当年未能见到庐山香炉峰,惟梦见五老峰。而今读到君诗,恍然与五老相逢。第五句转忆当年风雪之日过鄱阳湖,迫于冬暮归家,未能往游庐山。庐山紫霄峰有百馀古字,相传为大禹所遗迹。也未作诗以状洪涛之舂撞。至第九句又一转,而今您的诗能状物态而上怨造化主,搜取烟雾而使蛟龙发愁,也使得我在灯火之夜读之动容,夜夜闭眼,便见翠色无边而远连天空。第十三句又一转,您既有状物之才,而西湖花柳欠有飞动之句以描写,您能否一偿西湖花柳呢?倘嫌历来咏西湖之诗的句律近纤秾,何不到雁荡山一游,那里也有待您去追踪谢灵运之屐痕。至十七句又一转,久慕您有兴趣扛健笔为众多奇秀山峰雕琢好句。“青芙蓉”喻青峰。李白《望庐山五老峰》有“青天削出金芙蓉”句。七十言峰之多。“匡山”句反用杜甫“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梦李白》)句,言不必待头白归庐山,各能与东道主约好行程。此诗用笔婉曲多变,有飞动奔逸之势。

夏承焘与吴鹭山唱和最多。吴鹭山 (1911-1986)名天五,乐清人,既有同乡之谊,而又均有深厚的学术造诣。1934年,吴鹭山邀约游雁荡,因有《鹭山来书约游雁荡山》诗云:

故山笋蕨向春肥,夜夜龙湫挟梦飞。

白月苍岚非世好,支筇横笛共谁归?

駏蛩相倚应偕老,鸥鹭都猜始见机。

唤醒渴羌休匿笑,明年还我芰荷衣。

首句点题并写故里风物之美。梦飞于雁荡龙湫,用“挟”字化无形为有形。“白月苍岚”,故乡月夜之情景,非世人所好。持筇杖,横竹笛,能与谁归以得此乐。“谁”其实指吴鹭山,明知故问法。腹联中的駏,形似骡。蛩,蟋蟀。《淮南子·道应训》:“北方有兽,其名曰蹷,鼠前而兔后,趋则顿,走则颠,当为蛩蛩駏驉取甘草以与之,蹷有患害,蛩蛩駏驉必负而走。”后以“駏蛩”形容关系密切,此喻两人交谊。“鸥鹭猜”,言江湖中鸥鹭都在猜测我们何日归来。用辛弃疾《水调歌头·盟鸥》词意:“凡我同盟鸥鹭,今日既盟之后,来往莫相猜。”末联以“唤醒”提顿,言己被唤醒后何妨大笑。渴羌谓嗜酒茶者。晋王嘉《拾遗记·晋时事》:“有一羌人,姓姚名馥……好啜浊糟,常言渴于醇酒。群辈常弄狎之,呼为‘渴羌’。”末句告知我将归隐。“芰荷衣”出于“制芰荷以为衣兮”(《离骚》)。后世借“荷衣”以指隐者服装。

1936年秋,吴鹭山来访并赠诗给夏先生。夏因有《和鹭山饯行》诗,中云:“一笑临觞忽酒悲,胜情负汝百罍欹。”宴请饮酒之欢,忽又转为悲伤之情,乃因“乡关笳鼓听鹃地”。悲笳鼓声而听鹃啼,愁此世不太平。

中日战争时,夏承焘与吴鹭山同在浙江大学龙泉分校教书。有《雁荡阳明洞夜坐联句为七律》,两人笔力可谓旗鼓相当:

巉壁飞楼梦易惊,深灯古榻话更更(鹭)。

未愁偕老终无地,但恨看天不肯明(焘)。

窥户星辰如有语,因风竽籁本无声(鹭)。

茶香诗卷兵尘外,记此林泉一夜情(焘)。首联吴鹭山作,写当夜洞中情景。周围皆巉岩峭壁,易受惊而难入睡,继言燃灯联床夜话,过了一更又一更。颔联夏承焘作,言不愁偕老无地可去,只恨天不肯明。天本无情,偏设想老天有情而可恨,故意迟迟不明。化自杜甫《客夜》诗:“客睡何曾著,秋天不肯明。”腹联吴鹭山继作,言星辰窥门,如有话要说,竽籁本无声,却因风起而发出响声。末联夏先生结得妙,言除了战事之外,记得此夜茶香诗卷,记得此夜林泉与人有情。用笔精到,情趣横生。

夏承焘与吴鹭山情同手足。鹭山诗也赢得他高度赞扬。1939年所作《寿鹭山》,推崇其“诗笔如神”。同年作《东海舟中梦鹭山》,中云:“设想百般到家事,但思第一叩君门”;“何时对榻得深论。”梦中想君,到家百事,第一要事就是叩访鹭山家门,希望对榻高论。友谊之深,非同一般。

1941年,夏承焘在沪怀念老友,作《上海苦热寄鹭山》诗云:

君家朝日似探汤,我室宵风不到床。

万流趋市堪占世,八表同昏尚望乡。

试展龙须遣归梦,灵湫夜瀑正浪浪。

首联从两方处境着笔,日光强烈,触之似探汤,我室小,而夜风吹不到床头。颔联言欲与君共饮酒,却无奈十丈黄尘高涨,无法相会。腹联上句写世态之争于朝市;下句叹神州陆沉,望乡难归。末联言铺展家乡草席,好作归乡梦。思乡、思友之情盎然。

夏承焘与龙榆生同研词学。龙榆生,江西万载人,暨南大学教授,时在上海主编《词学季刊》。1934年他邀夏承焘来游上海,夏有《答榆生招游春申》诗云:

天末春申首屡回,隔年负汝百书来。

娉婷不嫁名原赘,糠核能肥念莫灰。

只手波澜愁澥渤,几时人物胜楼台。

共君放眼层霄上,一喟戈鋋满大槐。

该算例因为系统并不复杂,经多次试验表明,使用本文混合GA-PSO时,设置N为20,权重因子w=l,c1=2,c2=2,初始交叉率Pc(1)=0.9,初始变异率Pm(1)=0.01,将变异率与交叉率实施本文提出的调整策略控制,最大迭代次数即70,进行20次试验,对14节点的收敛效果如图6所示。

他感慨龙先生屡次来信邀相见,自愧有负其约。颔联自比娉婷女未嫁,喻君子守节操而不混同于世。“名原赘”,认为名声不过是多馀之物。《庄子》:“彼以生为附赘县疣。”引用此典表明他视名声为无足轻重的外物。又以“糠核”喻其清苦。麦糠不破者曰核,言生活艰苦可以经受,但志念莫灰。腹联言只手欲挽狂澜,但日寇咄咄逼人而令人愁,不知九州人物何时大盛。澥渤即渤海。《初学记》:“东海之别有渤澥,故东海共称渤海,又曰沧海。”末联言总有一日,能与君一同纵目远眺层霄。喟叹争战之戈鋋,不过如大槐安国之蚁争而已。

前辈名家陈衍(1856-1937),字叔伊,号石遗,侯官人。清末学部主事,清亡后,晚年寓居苏州,与章太炎、金天羽创办国学会,后任无锡国学专修馆教授,思想能与时俱进。他对夏承焘青眼有加,曾将己作示夏先生。夏有《和石遗翁示近作》诗以感慨世乱:

朝堂日日策高勋,衮衮筹边腹负君。

快意唯传堕郈费,寒心岂但失燕云。

仓皇朱喙归千里,恸哭苍头剩几军。

翻使药师笑张觉,汴京此局昔无闻。

首联讽国民党政府官员只忙于记功晋级,实皆筹边无能。“腹负君”:《长编》:“党进食饱扪腹叹曰:‘我不负汝。’左右曰:‘将军固不负此腹,此腹负将军。’谓其未尝出少智虑也。”颔联言当局忙于剿共,摧毁苏区,对外妥协,放弃边地,致使东北三省为日寇占据。“堕郈费”,春秋时鲁国君毁堕郈、费两邑以增强君权。“燕云”,五代晋高祖石敬瑭割燕云十六州赂契丹。喻东三省。腹联言爱国志士每恸哭爱国军队又损失几枝。“朱喙”,谢翱于桐江西台吊文天祥,作《朱鸟歌》,末云:“化为朱鸟兮,喙将焉食。”“苍头军”,《汉书·陈胜传》注:“应劭曰:“时军皆着青巾,故曰苍头。”张觉,以辽节度副使降金。徽宗时内附于宋,为金军所袭,奔宋。药师姓郭,本为辽将,辽亡降宋。宋使与王安中守燕山。安中杀张觉,药师怨惧而降金。金师攻宋,药师尽得宋军虚实,助金军胜。此句斥国民党军将领叛变投敌者。

此诗在陈衍《石遗室诗话续编》中题作《感北省近事》,次陈衍《避乱》诗韵。字句稍有不同。《诗话》所收当为初稿,收入《天风阁诗集》中的为改定稿,但系年 1938年当误,因陈衍于 1937年去世,且《诗话》也早于 1936年刊印。

陈衍去世后,夏先生有《挽陈石遗翁二首》,前一首云:

闽赣论诗派,翁宁私一乡?

星辰自鸿庑,身世亦龟堂。

哀志文原忌,危弦晚亦伤。

但怜钓台约,梦路比江长。

首联言陈衍论诗公正,不私己乡人。流寓苏州,有如东汉梁鸿之隐居吴下。而晚年身世有如陆游。陆游自称“龟堂病叟”。石遗论诗忌衰飒,却不料晚年其诗有如急弦之伤。遗憾生前钓台之约,未能前来。

姚鹓雏(1892-1954),上海松江县人。南社中的重要诗人,先后编过《太平洋报》、《民国日报》》等,晚年任松江县长。有《恬养簃诗集》、《红豆簃诗》。少年作诗,步趋同光体大家陈三立、陈衍,好为硬语,后从南社诸子宗唐音,境界渐得开朗,最后自成一家。夏承焘十馀岁时就读过其诗,景仰思慕,无由面谒。1948年,作有《和姚鹓雏赠诗两首》其一云:

卅年数句久低回,欲逐云龙但自咍。

几复声名惊换世,江关词赋惜生才。

已闻楚国兰先槁,会见吴门槚可材。

玉貌围城重回首,倘容钟阜隐宗雷。

他说他一直希望能如云从龙,却自嘲才薄,恐自寻讥笑。《易·文言》:“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云从龙,风从虎。”“几复”,明末夏允彝、陈子龙为首的几社、天启年间张溥为首的复社。借喻南社当年声名之盛而今衰歇。“江关词赋”句,以庾信晚年遇变乱而辞赋哀感动人以比喻姚鹓雏在抗日战争时所作诗之哀痛悲愤。杜甫诗:“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词赋动江关”(《咏怀古迹》)。腹联言贤士不得其用,如楚国之兰先槁,而见其材如吴门槚之良木。末联回首姚鹓雏久困围城,而钟山能否容许他在那里隐居,有如南朝时宗炳、雷次宗呢?诗中表达了他对诗坛宿将姚鹓雏的敬重之情与惋惜其才未能大展之意。

此外,他与马叙伦相唱和,有《雁荡山中答马夷初翁》一诗。新中国成立后,夏先生还先后有诗赠陈寅恪、陈兼与、茅以升、茅以美等,足见重视诗谊,古道热肠。

启示一:文人不可相轻,尤须存互敬之心,特别是对前辈诗人更要尊仰,方能知己不足,取人之长。夏承焘先生正是以谦虔之心与人交往唱和,方能互为切磋而成大家。

二 重游历,壮诗境

二十年代,为开扩胸襟,夏承焘有意壮游,北上河北长城、西登陕西华山,“长行万里,阅历较多”(《天风阁诗集前言》)。东南人气质偏柔,故有意识游历北方,磨砺志气,以增粗旷豪放之气。1923年有《登长城 》诗,写景壮阔,末有“归拭龙泉剑”以卫国之气概。作于 1940年的《忆早年行潼洛道中》一诗,回忆青年时游历情景栩栩如生:

西笑当年掉臂行,下床万里是平生。

晓同健翮争危磴,夜与疲骡共鼾声。

有梦但惭攀岳客,闻鸡犹壮度关情。

大床高枕今何世?四十头颅只自惊。

首联发调高远。“掉臂行”即摇臂而行,义无反顾。颔联“晓同健翮”句写攀登高山危道,与鸟同行,则其险可知。“夜与疲骡”句写夜眠与骡相邻,可见旅店之简陋。腹联言如今只有梦中远游,惭不能成为攀登五岳之游客。闻鸡起舞而心犹壮,犹有当年度越关山之情。现在睡大床,眠高枕,不知今世何世?年过四十,暗惊头颅仍在。暗寓乱世之感。

他对早年西行念念不忘,如言:“长行万里为何人”(《江楼诗思》);“一笑平生攀岳兴,短筇日日绕孤山”(《西湖杂诗四十四首》);“颇忆早年吟境异,终南太白榻头青”(《西湖杂诗四十四首》)。可见当年攀登西岳华山、面对终南山、太白山,留下了美好印象,能令他写出奇异诗境。又:“莲花峰下竹筇轻,旧梦殽函第几程?”(《与馨一谈少年游秦事》)津津乐道当年扶筇游莲花峰事。又《追昔游四首》其一云:

百二山河岳影间,放翁无路梦函关。

黄流九曲蟠胸次,七字看谁收华山。

首二句言祖国山河之壮阔,而陆游当年因函谷关一带已沦陷,无路能到,徒作梦想,而今黄河蟠我胸中。放翁《过灵石三峰》诗中云:“胸次先收一华山。”却未能登上华山,反不如我之登岳。其二云:

金天岳顶梦初还,玉女盘头胆高孱。免被高人笑韩愈,矮窗支枕和南山。

前二句言己曾登华山之顶,过玉女洗头盘 (华山一地名)。既有此胆量,然登上则又不免感到孱弱。金天岳,张衡《思玄赋》:“顾金天而叹息兮,吾欲往乎西嬉。”此指西岳华山。后二句言己因免于被人讥为如韩愈登山之胆怯,故勇于攀登。韩愈尝登华山,不得下,哭泣作书与家人诀别。末句“和南山”,言自己也想步韩愈《南山》诗韵。南山即终南山。作者客长安五年,寓庐正对终南。韩愈有五古《南山》为其名作。其三云:

一灯拥鼻坐中宵,万里扬鞭续大招。

要与黄生比风骨,五更残雪过中条。

在旅店灯下,独自吟诗至半夜。“拥鼻”,《晋书·谢安传》:“谢安能为洛下书生咏,有鼻疾,故其音浊。名流爱其咏而弗能及,或手掩鼻以效之。”后用为吟诗之典。万里之行,扬鞭欲续《大招》。《大招》为《楚辞》中一篇,写招魂事。诗中有为黄仲则招魂之意。作者爱读黄仲则《两当轩诗集》,二十馀岁过山西解县,有凭吊诗词。中条山在山西。揆之诗意,似欲与黄生比较诗之风骨,增豪宕之气,则冒残雪、五更时过中条山,万难而不辞。其四云:

有峰满眼不待寻,有诗满口不敢吟。吞个天都填酒膈,十年未死看山心。

满眼皆峰,无须寻找而诗思涌来。满口皆诗,却未敢高吟。恨不能将个天都峰吞入酒怀。古人诗中常云“胸藏丘壑”,此言天都峰藏于胸,气魄更大矣。看山之心愿十年未曾死,足见他对游山的痴迷。

杭州西湖、钱塘江是夏先生流连之地。面对钱塘江,他希望以奇句状此奇境:“诗境分明江槛前”;“若要看江出奇句,有风有雨试来凭”(《江楼诗思》)。游普陀山而“吟思争来客枕前”;“一诗脱口一钟圆”(《普陀山》)。故乡雁荡山更在他梦寐以求中:“不归已白九分头,龙壑年年续梦游”(《追昔游》)。

启示二:黄山谷诗云:“江山为助笔纵横”(《忆邢惇夫》)。经山历水,登山临水,有助于诗境之壮阔、笔力之纵横。夏承焘深明此理,勇于壮游,为其诗增加奇气,锻炼了奇句。然其时条件孰如今日?今人欲作诗人,不妨学夏先生热爱山水,去漫游、神游、忆游吧!

三 择门径,入能出

古人学诗必先择取门径而入。从大处看,明清以来,分为学唐、学宋两大门径。然无论学唐学宋,还要择某家或几家以作为效法的对象。在一生若干阶段,可效法不同诗家,而非一成不变,此即“转益多师”之谓也。近代诗家也如此,以同光体为例,郑孝胥学王安石、梅尧臣等,陈衍学陆游、杨万里,陈三立青年时学汉魏六朝诗,中年改学韩愈、黄庭坚。

摆在夏承焘面前有多条路径,唐韵宋调,各有千秋。近代以来,有宗宋诗的同光体、崇西昆体的江左派,有中晚唐诗派、汉魏诗派,各有宗旨与门径。夏先生选择了什么门径呢?

夏承焘幼年时喜好陆游诗,他说:“儿时学诗好豪语,坐卧挂口翁佳句”(《严州读放翁诗》)。少年在温州师范读书时,主要学李义山、黄仲则、龚定庵、王渔洋诸家诗,偏好情韵丰润绵邈一路,这都是学唐的路径。十八岁时作闲情诗十首,其中一首云:

淡罗衫薄怯轻寒,无赖闲情独倚阑。

昨夜东风今夜雨,催人愁思到花残。

此亦青年善感多愁之情,不免“为赋新诗强说愁”,但毕竟清浅无骨力。

夏承焘又说:“中年以后,亦曾喜学陈后山律体。久之嫌其苦涩,始稍稍诵习简斋,期得其宽廓高旷之致。于古诗,则好昌黎、东坡、山谷,于昌黎取其炼韵,于东坡取其波澜,于山谷取其造句”(《天风阁诗集前言》)。由此可见,夏先生早年主要学唐,中年改学宋,从江西诗派门径入,师法陈后山之瘦劲,以陈简斋高旷韵致以济之。其七律得宋人瘦健之格,如:“撄人忧患矜啼笑,阅世风霜逼老成”(《客思》);”剩欠双声唱香影,合添百纸画横斜”(《贞晦丈嘱题梅花百咏》)。类此之句含双意,而非一泻无馀。又前所举一诗《忆早年行潼洛道中》诗中起句“西笑当年掉臂行”,句意紧密深到,“西笑”两字突兀,此均宋人风味。

夏承焘古诗学山谷,亦有例证。《月轮楼别培风,戏效其体》诗中云:“曹郐请降指顾中,晋郊返旆何匆匆?”自嘲己作有如曹、郐小国。化自黄庭坚《子瞻诗句妙一世,乃云效庭坚体,次韵道之》诗:“我诗如曹郐,浅陋不成邦;公如大国楚,吞五湖三江。”此用黄庭坚诗意。又《鹭山家有草堂以来禅名楼,用董玄宰来仲楼故事……》诗中云:“我诗如风枝,但供秋蝉用,得荫出宫商,何知有鸾凤。君诗如樛松,飞龙谁能控。”此化用黄山谷句法而喻体有所不同。又,夏承焘有诗云:“此情除唤黄双井,解说龙宫夜宿诗”(《楼头听江》);“寄讯并时苏玉局,肯分片席让黄秦”(《和姚鹓雏赠诗两首》)。黄指黄山谷,秦指秦观。也可见他对黄山谷极为推崇,时有追摹。

夏承焘为王季思所题绝句,清楚表明他的诗学观点。题为《季思嘱阅其诗集〈越风〉,皆浅显如话。予近日教学生学诗,亦主从江弢叔入,再一转手,便另一境界。弢叔致力韩、黄甚深,能入能出,所以为高。作此赠季思二首》。诗云:

窗明日暖几新篇,斵鼻搜肠枉可怜。

出手肯从元祐后,用心要到建安前。

不识字人知好诗,冯君此语耐寻思。

试从江郑重翻手,倘是风骚觌面时。

第一首主旨是,学诗如果仅知斵鼻般讲技艺之高明、搜索枯肠以求句,则未免太可怜了。“斵鼻”喻技艺高超,典出《庄子·徐无鬼》:“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斵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斵之,尽垩而鼻不伤。”既要从北宋元祐诗家出手,主要是苏、黄为代表的宋调,学其句调句法。更要远溯汉魏,“建安前”指两汉诗以及建安风骨,务求内容深厚。第二首主旨是,冯振论江弢叔诗,不识字者读来也知是好诗。近代诗家宜从江湜、郑珍入手,更上溯宋、唐。江湜 (1818—1866),号弢叔,江苏吴县人,诗宗韩愈、孟郊、梅尧臣、黄庭坚,以白描、拗峭取胜,能以“浅语”道至情。郑指郑珍,贵州遵义人。诗学韩愈、孟郊、白居易。夏先生主张从江湜、郑珍入手以创新,转入韩昌黎、黄山谷拗峭一路。我以为,夏先生不仅指导学生从此入手,也有规劝王季思作诗循此途而入之意。这是夏先生以金针度人。

作诗择门径而入,如法名帖,临摹到一定阶段,则需要走出来,自写心手,自成一体:“人人能写自家诗,陶谢平平了不奇。会得尧章学即病,瓶梅看吐两三枝”(《会得二首赠长沙何申甫、彭岩石二君》)。尧章即姜夔,姜夔自序谓少时曾“三薰三沐师黄太史氏,居数年,一语噤不敢吐,始悟学即病,顾不若无所学之为得,虽黄诗亦偃然高阁矣。”又:“笑他两句三年得,多少关门蒙被人”(《一九五〇年十二月偕浙江大学中文系友生参加嘉兴土地改革》)。到了这一境界,反而觉得贾岛的“两句三年得”、陈后山的关门蒙被苦吟过于雕琢了。应效韩昌黎力扫陈言,何须费心多事与杨万里相计较:“看扫陈言效韩愈,何心多事比诚斋”(同前)。他最快意的是写诗有如神助:“脱手疑神助”(《自赠》);“一诗脱口一钟圆”(《普陀山》)。如此而言,夏承焘具有作诗之雄心卓识,不是昭昭然吗?

启示三:不少初学诗者,迷信“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之说。其实靠学《唐诗三百首》这类选本难以作好诗,因为名家众多,眼花缭乱,无所适从,而每一名家不过选几首,最多十几首,无法学得诗家真气象、真精神。甚至还有人仅学毛泽东诗词,就浅尝辄止,信笔而作。无其胸襟阅历,易坠入空泛。如果不认真读几家诗家集子,不能领悟诗家之妙,那就始终徘徊门墙之外而不得入。最好据己之兴趣与性情之所近,选择一两家重点学习,然后有针对性地再择数家摹习以矫己之不足。夏承焘的择径与入而后出的体会,可以给我们有益的启示。

四 明体式,讲章法

诗的体式各有不同特征。七古最早有柏梁体,每句押韵。唐代发展为两种,一是歌行体,婉畅风华;一是经杜甫、韩愈发展的三平调古风。所谓三平调,即句末三字用平平平或平仄平,押仄韵的为仄仄仄或仄平仄。古风宜写大场面,但应避免平铺直叙,宜铺张扬厉,驰骤疾徐。要有叙事、描写、议论。方东树《昭昧詹言》说:“七言长篇,不过叙、议、写之法,颠倒顺逆,变法迷离”;“无写,但叙议则不成情景。”写即描写,突出细节。

夏先生年轻时所作七古不少,如《严州读放翁诗》、《常州钱名山先生书来……》、《严州西湖看桃花》等。作于 1930年的《之江寓楼看日出》云:

千金不须买画图,之江旦景画难摹。

江楼忍寒四更起,沮兴幸无妻孥呼。

片练茫茫挂窗户,雨脚满江不见雨。

天鸡未唤颓云开,水底孤暾却先吐。

初看卵色紫犹冻,旋展金蛇不可控。

须臾异彩分江天,绛霞不动绯波动。

西兴诸山烟外青,烟中无数打鱼声。

琉璃光中欹帆过,榜人指发见分明。

长空转眼展晴碧,雁飞不尽江无极。

乍惊衣袂染红云,返见鱼龙动素壁。

江山缩手叹奇哉,才弱定受江神咍。

短吟未就闻惊雷,天边又报早潮来。

首二句议,三四句叙。然后转入描写。茫茫一片,雨脚满江却不见雨,铺垫日出之景,欲扬先抑。水中孤暾渐渐变化。初似鸡卵之圆而嫩,冻紫色,忽如金蛇,有一股无法制控的力度在旋转。顷刻间,异彩纷呈,散于江天,凝集处的绛霞不动,周围绯波浮动。将瑰丽变幻的景致描摹得生动可爱,见其随物赋形,形而有神。具体方能生动。如果没有这段描写,则如方东树所说的“不成情景”。此诗最后四句才由写转入议。

诗句末“妻孥呼”三平。“不见雨”、“却先吐”,三仄。而上句转韵处押韵,不押韵处“颓云开”、“分江天”,平声。下面“紫犹冻”、“不可控”、“绯波动”转为仄声韵。“烟外青”、“打鱼声”、“见分明”再转平声韵。此诗随诗意变化而随之平仄转韵。

前所举《题潭秋〈培风楼集〉兼坚湖上觌面之约》诗为一韵到底,“香炉峰”、“洪涛舂”、“愁蛟龙”、“谁追踪”、“青芙蓉”均三平,上句落脚字均仄。

又《郁蒸半月馀,九月七日乃大雨,是日传我军血战复宝山》一诗为七古押平韵,一韵到底。每句末三字为:“求偕亡”、“来八方”、“围匡床”、“敌难防”、“空傍徨”、“寻归航”、“看鹰扬”,除“来八方”为平仄平、“敌难防”为仄平平外,其馀悉按三平调。而上句除首句外,最后一字均仄声,避与下句同用平声。

大抵波澜壮阔之内容宜用七古,深厚蕴藉,宜用五古。夏先生年轻时所作五古也不少,如《将去月轮楼》、《一九三〇年春游兰亭、禹陵》、《潭秋有诗赞之江大学江山之美》等均用仄韵,七古《郁蒸半月馀》用平韵。诚如詹安泰所说:“用仄处见骨力,用平处见气韵”;“矫健之作,用仄声,易刻削”[3]。

古风不妨参插些骈句、排比句,如前所举《之江寓楼看日出》诗中“乍惊衣袂染红云,返见鱼龙动素壁”。又《夜意》“初如沸轻铛,旋已应大谷”;“仿佛立沧溟,仿佛走蛟鳄。”前为骈句,后为排比句。《送之江大学成业诸生》中的“愧以昂藏身,而有腼腆颜”;“非云乐肥遁,将欲振凋残”均骈句。但不可多用,多用则拘束少变化。

律诗八句须讲求起承转合的章法。然有法而又无法,大体则有,细绎则无。夏承焘《登长城 》诗云:

不知临绝顶,四顾忽茫然。

地受长河曲,天围大漠圆。

一丸吞海日,九点数齐烟。

归拭龙泉剑,相看几少年。

起句以“不知”写其恍然大悟感觉,言他登临最高处,四顾茫然。中两联则是“四顾”之景的承与转,是“四顾”的具体化。末以“归”“相看”绾合。

再看其七律《一九二九年六月建德大水》一诗:

严江楼上水连天,灯火平时闹管弦。俄见哀鸿来泽国,谁从沧海问桑田?江流不复成丁字,城堞争看泊钓船。

自叹诗情无着处,东西失却两湖圆。

首联逆挽法,上句“水连天”是总写其眼前境况,下句是忆以往。中两联写大水的具体情景。颔联议论后果,责问当局。腹联再写水涨而成泽国,江流因水满,已不见丁字形,船竟停泊在城头边。末联转为议论,感慨自己连“诗情”都无落脚处,因为水淹得湖的圆形状都失去了。“诗情”乃无形之物,却想像为有形而有无什么“着处”,理之外,情之中,无理而妙。

七绝即兴抒情,写心灵之闪光、刹那之感触,贵空灵隽永,语近情遥。《天风阁诗集》中七绝最多。作于 1930年冬的《游仙》诗云:

飞琼昨夜宴蟠桃,归路天风拥海涛。

吹堕鬓钗忘拾起,至今北斗七星高。

起句先叙昨夜飞琼赴蟠桃宴,次句写宴罢归来中的天风海涛。飞琼,仙女名。《汉武帝内传》:“王母乃命诸侍女……许飞琼鼓震灵之簧。”唐顾况《梁广画花歌》:“王母欲过刘彻家,飞琼夜入云軿车。”第三句意转,归途中天风吹落了鬓钗,却忘了拾起,末言鬓钗化作北斗七星,回应上句。顿挫跳荡,想像力奇瑰而丰富。

绝句在第三句转折,作势喝起,多用疑问词、设问词之类。末乃顺流而下,如剡溪之棹,馀味无穷。夏先生甚明此法,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祈使句如:“塔影波光应识我,这番梦路为君来”(《挽游泽丞教授二绝》);“今夜月湖应属我,野鸥都不耐西风”(《西湖杂诗四十四首》)。

设问法如:“眼底与谁商句法,一鸥来蹴水纹圆”(《西湖杂诗四十四首》);“有谁知我纱窗底,一线炉烟兀不摇”(《江楼观潮》)。

疑问句如《莫干山杂咏三首》多在第三句:“谁共风床话诗思”;“谁共溪头结吟屋”;“谁代西泠寻梦去。”又:“梅花偶向东风笑,谁识冰霜一片心”(《病起》);“天边谁挂欹帆影?看度匡床一片云”(《江楼晓坐》)。或将疑问词置于首句:“谁家杰阁俯南屏”(《西湖杂诗四十四首》)。或置于末句:“攀条词客鹃声里,谁画斜阳如此红”(《题吴昌硕作谭复堂烟柳斜阳填词图》)。以疑问逗起好奇之心,句法顿见活脱不滞。

有时用“谁”,是明知故问法。如:“比邻谁识鸢肩客,飞虎营头拥鼻行”(《过湘绮楼》)。“词境他年谁画得,六和塔顶月轮高”(《题夜珠词》);“谁唱箫韶横海去,扶桑千载一竿丝”(《瞿髯论词绝句》)。

假设句用“倘”、“欲”、“待”、“唤”、“付与”等字词以设想未来之事。如:“欲上烟篷寻好句,细看水色不如休”(《西湖杂诗四十四首》);“弓影倘添桥几座,疑浮画舫看苏堤”(同前);“疏影暗香容刻划,待呼白石老仙来”(《题畅安翁刻笔小言》);“唤起龙洲斗豪语,九天星斗满匡床”(《谢刘海粟画家赠墨荷》);“唤起文姬应羡我,春风词笔写阴山”(《内蒙古杂诗四首》);“欲挂仙帆摇梦去,黄金大海浪滔滔”(《下乡八首》);“付与山僧看定力,欹帆轻命访金焦”(《追昔游六首》)。

反问句用“何须”之类词语。如:“梦路何须寻栗里,眼前到处有南山”(《捷克女诗人泽陶诗成,北京龙人介其来杭相访二首》)。

否定句用“莫”、“除”即除非,“不须”等。如:“香影孤山莫浪传,梅花知己一龙川”(《读陈龙川梅花诗》);“莫讶小诗吟不响,九州脚底起风雷”(《乘飞机到北京三首》)。“此情除唤黄双井,解说龙宫夜宿诗”(《楼头听江》)。“垂老不须嗤秃笔,自呵冰雪写春光”(《一九五〇年十二月偕浙江大学中文系友生参加嘉兴土地改革》)。

或用转折词“却”、“但”、“忽”字。如:“相思却在千峰顶,放汝飞行趁晓风”(《挽任心叔二绝》);“但得一丝能把稳,升高原在逆风中”(《观放纸鸢》);“忽忆故人偕老约,水禽归去各成双”(《西湖杂诗四十四首》)。有的以第三句铺垫,第四句转。“正无诗思宜坚坐,忽放夕阳红半窗”(《江楼夕照》)。

夏承焘先生认为作诗要诗心灵动:“底怪诗心欠飞动”(《西湖杂诗四十四首》)。观其七绝,不由得不敬佩其诗心之飞动。先生晚年基本上以作七绝为主。

启示四:根据不同题材与内容,选择不同体式,运用不同方法,则有望写出好诗。夏承焘先生为我们作了很好的示范。

五 重句法,炼奇字

通常七言诗作前四字、后三字语顿,但宋人作诗往往有意拗折以避平弱。夏承焘学诗既从宋诗入,其诗也讲究句法,造成拗峭而瘦健的效果,可谓之炼句。其七古如:“寻夫者谁语吞声”;“寻妻者谁得之薮”;“寻爹者谁童三尺”;“寻儿者谁抱破席”(《寻尸行四首》)。此为三一三句法,即“寻夫者—谁—语吞声”。

律诗二五句法如:“快意唯传堕郈费,寒心岂但失燕云”(《和石遗翁示近作》);“劫罅今难逃藕孔,歌腔旧爱醉花阴”(《寄内人温州》);“并世可无知我者,一秋惟有忆君时”(《鹭山新成草堂以来禅名楼惠诗相招》);“老去本应置高阁,吟成剩可问新灯”(《新年移居月轮山头龙头新宿舍》);“叩关未践黄花约,渡海先惊白雁来”(《和云雷翁九日诗》);“欲就一杯楼月白,其如十丈路尘黄”(《上海苦热寄鹭山》)。还有五二句法等。一首诗中,颔联、腹联句法应力避雷同。

七绝有时也用拗句,如:“舀一瓢黄浇寸碧”(《下乡八首》);“无一丝风只有凉”(《寿鹭山》)。此为一三三句法,即“舀——一瓢黄——浇寸碧”。

作诗要重推敲,谓之炼字。有时炼一字之妙,全诗皆活,往往成为句眼。炼字重在炼动词,或名词形容词动用。要寻求最生动贴切的动词以表现动态之美。历来炼字之佳话多矣,夏先生在这方面也可谓之高手。如:“风雨潼关驴背上,自携秋色出长安”(《二十五岁过潼关,忆放翁“衣上征尘杂酒痕句》,炼“携”字以见秋色如有形。前所举《登长城 》诗中炼“受”“围”“吞”字。又:“万松浮梦到西湖”(《莫干山杂咏三首》)。炼“浮”字以见惝恍迷离之状。又:“玻璃流作绕窗蓝”(同前)。炼“流”、“绕”字以作色如玻璃透明之状。又:“窥林眉月亮晶晶”(同前)。炼“窥”字以见月拟人之态,移性情于月。又:“沧桑不挂山僧眼,独立斜阳数雁来”(《六和塔》)。炼“挂”字以无形化为有形。又:“大月江天初孕黄”(《江楼对月》)。用“孕”字见黄色之形成,其色之嫩。又:“万千星斗压归船”(《温州江心寺》),炼“压”字以见星斗之多且重。炼字以求精警、奇警,要炼得响亮之境,这是夏老追求的境界。诚如所云:“莫讶小诗吟不响,九州脚底走风雷”(《乘飞机到北京三首》)。

启示五:夏承焘诗耐思耐诵而有味,与他炼句、炼字有关。今人创作,不可不讲求句法以求劲健,讲求炼字以求奇警。

以上试探夏承焘的诗歌成就,兼及对今人创作的启示。掇拾皮毛之论,还祈方家指正。

[1]夏承焘著,吴无闻注 1天风阁诗集[M]1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 19841

[2]邵潭秋 1培风楼诗续存[M]1成都刊本,19371

[3]无盦说诗[A]1古典文学论集[C]1广东人民出版社,198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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