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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有路 欲辨忘言

时间:2024-05-04

池 上

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

可惜我不能同时去涉足,

我在那路口久久伫立,

我向着一条路极目望去,

直到它消失在丛林深处。

但我却选择了另外一条路,

它荒草萋萋,十分幽寂,

显得更诱人,更美丽;

虽然在这条小路上,

很少留下旅人的足迹。

那天清晨落叶满地,

两条路都未经脚印污染。

啊,留下一条路等改日再见!

但我知道路径绵延无尽头,

恐怕我难以再回返。

也许多少年后在某个地方,

我将轻声叹息将往事回顾:

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

而我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

因此走出了这迥异的旅途。

——弗罗斯特《未选择的路》

上世纪90年代的某个夏日,几个孩子在一条小溪边玩耍。这是他们常出没的地方,对于眼前的一切他们再熟悉不过。小溪的下游是长乐镇,溪水经过一路流淌,变得开阔起来。小溪的上游在哪里,他们并不知道,也不关心。毕竟,眼前的这一方小天地就足够他们玩了。可那天,当他们准备原路返回时,有人忽然提议朝小溪的上游走走看看。

起初,自然是兴奋的。他们一路叽叽喳喳,像极了某支探险队伍。但没过多久,新鲜劲过去。从他们所在的位置望去,不远处是农场的宿舍,沿岸则是一成不变的风景:石子、小土坡,再不就是杂草。再往下走,乏味愈甚,前路已然无趣,可回程又那么长。一想到还要走那么多路才能回到原点,他们顿时走不动了。有人索性一屁股坐下来。

也就在同时,有人叫了起来。看那——孩子们看到了一棵极其高大的树。过去,他们不是没有见过高的树,农场的山上就有许多挺拔的松树,然而和这棵树一比它们便显得瘦削了。树的树冠简直跟撑开了似的。树上开有许多粉红色的小花,远远看去就像是许多片粉色的羽毛在枝头轻盈地跃动。不消说,眼前的景象把他们震住了。惊奇使得他们暂时忘却了疲劳,继而若发现新大陆一般朝着那片粉色奔去……

多年后,当我读到弗罗斯特的《未选择的路》时,脑海中浮现的便是以上那幅场景。奇怪。从小到大,我走过多少路啊。大的、小的,熟悉的、陌生的,甚至还有那些不能称之为路的,可为何偏偏是那次?是因为它给予了孩童时代的我巨大的震撼吗?又或者说,它让我头一次意识到原来不同的选择可以带来如此大的不同。

弗罗斯特无疑是睿智的。就像他清楚选择的艰难——尽管他想要和未选择的路改日再见,但事实却是难以再回返;他亦清楚选择的原因——人迹更少。弗罗斯特的态度固然值得称道,然而,生活远不是“人多人少”便可以立判高下的。与此相比,我更喜欢诗前面提及的理由:它荒草萋萋,十分幽寂,显得更诱人,更美丽。

“它荒草萋萋,十分幽寂,显得更诱人,更美丽”的原文是“Because it was grassy and wanted wear”,在另一个译本里,它被译为“召唤我去踩踏”。“诱人”也好,“召唤”也罢,在此,我无意比较两个版本孰优孰劣,但有一点却是肯定的,即无论哪个写作者在写作初期都必然感受到“召唤”的“诱人”的力量。

我们站在树林的入口,听到来自内心的召唤:写吧,写吧。那召唤如此之强烈,我们宛若被神启,被雷电击中。于是,我们顺从地写下第一个字,第一篇作品。

写吧,写吧。那召唤如此之强烈,我们宛若被神启,被雷电击中。于是,我们顺从地写下第一个字,第一篇作品

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桃花源记》

女友L曾和我谈及她认为人类史上最伟大的发明,不是手机,不是电脑,而是导航。在GPS定位系统和手机导航普及以前,她是个十足的路盲,常常出门找不着北。是导航将她从这种日常的囧境中彻底解放了出来。

导航是否是人类史上最伟大的发明暂且不论,但它的确给我们的生活(尤其是像我和女友这样的路痴)带来了极大的便利。在高德地图之类的APP软件普及前,倘若我要去一个不认识的地方,必定会先打听清楚;有时,我甚至还会提前一天跑去踩点。而今在高德地图的帮助下,我再也无需多此一举,要做的只是打开手机,动动手指,输入“我的位置”和“终点”。

多么省心省力的操作。有天,我重读《桃花源记》时突然想,陶翁如果生活在导航日益精准的当下,还能写出这篇不朽的文章吗?想象一下,一个携带着装有高德地图手机的渔人,缘溪而行,一路上时不时响起林志玲又或者是郭德纲、小团团之类的提示语音,他又怎么可能“忘路之远近”,更别说“忽逢桃花林”了。

好吧。让我们脑洞再开大一点,也许这位渔人的手机恰好没电,又也许他进入到了高德地图尚没有覆盖到的区域,他“缘溪行,忘路之远近”,继而“忽逢桃花林”。但且打住——在手机没电(又或者是没有高德地图)的世界里,这气氛怎么越来越像因进入某个神秘地带进而引发出一系列灵异事件的悬疑小说。

当然,历史不会重来,以上皆不过是一种假设。但创作可以。电影《罗拉快跑》中,罗拉为了拯救男友曼尼需要在二十分钟内获得十万马克。看过这部电影的人想必对大量的手持镜头以及在摇晃的画面中罗拉那一头奔跑中飘舞的红发印象深刻。

同样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有影片的三段式结构。第一段:罗拉没有借到钱,罗拉和曼尼抢超市后,罗拉被警方击毙;第二段:罗拉在银行抢到钱,曼尼被急救车撞死;而罗拉在赌场赢钱,曼尼找回了丢失的钱则是第三段的happy ending。罗拉每一次的奔跑过程不同,而过程中的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会导致(触发)截然不同的结果。这是典型的蝴蝶效应。

现在,我们站在树林的入口,望向树林的尽头。尽头似乎是清晰的,它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但它同时又是模糊的,宛若蒙娜丽莎的微笑,神秘莫测,捉摸不定。走最近的那条路,朝着既定的方向行进自然是稳妥的。然而,当我们真的朝计划中的方向挺进时,又怅然若失,仿佛一切已然被预设好,我们更像是个提线木偶。

放手选择吧。我们听到来自心底的声音:摒弃固有的观念,抛弃按部就班,任自己天马行空,思绪飞扬。可另一种声音又不免冒了上来:如此信马由缰,会不会走上一条偏离目标的不归路?于是乎,我们踟蹰了。我们好似看到了每一个岔路口的后面都紧跟着一个新的岔路口,每一个岔路口又产生新的变量,从而开启了新的走向。

成千上万条路径。成千上万种结局。成千上万种可能。然而,我们最终选择的只是一种可能。写作在此充分展现了其不确定性的一面,迷雾重重,诱惑而迷人。

如何在成千上万种可能中选择那一种可能?现在,不妨用友人送我的一幅画来作答。那是一幅宣纸水墨设色画。画上林木葳蕤,边上还配有一张小字,是海德格尔在《林中路》扉页上的题词。

“林乃树林的古名。林中有路。这些路多半突然断绝在杳无人迹处。这些路叫做林中路。每条路各自延展,但却在同一林中。常常看来仿佛彼此相类。然而只是看来仿佛如此而已。林业工和护林人识得这些路。他们懂得什么叫做在林中路上。”

亨利·詹姆斯说的则更为直白。他坚持认为小说家必须是一种感受力(sensibility),这种感受力绝对不会疏漏任何东西。根据这一检测标准,在英语作家中只有奥斯丁、乔治·艾略特和詹姆斯本人,可以和司汤达、福楼拜和托尔斯泰一起,进入人数有限的伟人祠。

很残酷是不是?这比告诉我们一大串写作前辈们熠熠闪光的名字还要残酷百倍、千倍。那感觉不亚于被判处了死刑。慢慢地,曾经的召唤消失了,我们聆听,却听不到任何声音。我们像是被抛弃的弃子,开始怀疑自己、命运,进而怀疑写作的意义。

并不是每一个遇到瓶颈的人都能幸运地从中走出。时至今日,我才明白想要继续在写作这条路上走下去必须拥有来自内心的更加坚定、更加强大的召唤。这种召唤无疑来自对写作的最诚挚的热爱。它不是一时的喜悦,刹那的冲动,而是一种信仰,就好比一个农民不问收成,只一门心思、老老实实地按时节播种、浇水、拔草、施肥。假使没有内在的坚定的信仰,他断不可能坚守下去。

这么说来倒像是《圣经》里写的“信就是所望之事的实地,是未见之事的确据”。经验告诉我们,所望未必有实地,未见更谈不上有确据,可“信”的奥秘也恰恰在此。

在一切都追求速度的当下,我还想重述一遍来自卡尔维诺的书写叮咛:“从少年时代起,我个人的座右铭就一直是那句古老的拉丁文:Festina lente,意即‘慢慢的赶快’。”

那么,就让我们写吧——“慢慢的赶快”——像《论语》里讲的“山梁雌雉,时哉时哉”,不停跃动,偶尔停歇,以达到内心的绝对平静。唯此,我们或许可以无限地接近那一种可能。

就让我们写吧——“慢慢的赶快”——像《论语》里讲的“山梁雌雉,时哉时哉”,不停跃动,偶尔停歇,以达到内心的绝对平静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陶渊明《饮酒(其五)》

学生时代学陶翁的这首诗,尤喜“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对“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并无多少感觉。

“忘言”,通俗地讲便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那时候,我和好友动不动就把这句话挂在嘴边。遇到不想解答或是一下子解释不清楚的,张口便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而好友几个聊到心领神会之处,故意止住话题,相视一笑,在引得旁人询问后,再异口同声地答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更是常有的事。

学生时代的我乐此不疲地说着这句话,仿佛什么事都可以美其名曰“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话一旦说多了,也就被用烂了一般,不甚稀罕,以至于影响了我对“忘言”二字的判断。可很多时候,我们不过是讲不出来罢了。更多的时候,我们讲出来却到底失了味,就好比是古诗译文,意思还是那个意思,但却早已不是原来的那个味道了。

“忘言”的奇妙之处在于你比任何人都要懂其间的含义,然而又明白这世间没有一种语言可以描绘出它的美好。人到中年,我们终于不得不接受现实:人活在世哪来那么多的“忘言”。和学生时代张口就来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相反,真正能让人“忘言”的时刻掰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也正因为此,我们在林中兜兜转转,忍受本来无需忍受的孤独、艰辛、焦躁,为的就是那一刻的到来。

那一刻,世界被冲刷一新,我又重新回到了孩童时代。我站在小溪的一头,看向那棵长有无数粉色羽毛的奇异的树。如今,我当然知道那棵树的名称——它是一棵合欢树——我脚下的这片土地也没有什么神奇之处,它不过是农场和另一个村子之间的过渡地带,并非什么神秘境地。可当我站在那里,再次被新生的喜悦填满了。除了无言,还是无言。对一个新生儿来说,又有什么词语能配得上她此刻的心情?

阿尔法狗战胜柯洁的那一天,朋友圈里一片哀嚎。人工智能不可辩驳地占领了人类最引以为傲的一块领地。人类好似被扯下了最后一块遮羞布,前路茫茫。当然,也有少部分人为之欢呼,认为在这看似失败的背后实则是一种进步。不论如何,生活还得继续下去,和人工智能,还有越来越多的“耻辱”和“进步”共存。

十多年前,我曾拦下一辆出租车前往一条从没有去过的小巷。开车的师傅看上去年纪不大,我的心里遂多了一份不安。要知道在那个导航还没有普及的年代,打车全凭出租车司机的经验。遇到经验丰富的“活地图”还好,但如果遇到经验欠缺的新手司机,那就自认倒霉。有回,我乘坐一辆出租车绕了足有一刻钟,愣是没找到我要去的目的地。

但车子已经拦下,我只好硬着头皮上去。车子开动起来,一路上司机对所过之处如数家珍。他要么以为我是外地人,要么就是个话痨。我呢,任由他讲着,直至车子开进了一条小路。这一带我不太熟悉,路的两旁种着水杉,还有一条堆有垃圾的沟渠。

不论如何,生活还得继续下去,和人工智能,还有越来越多的“耻辱”和“进步”共存

突然,车子毫无预兆地停下了。我把头伸出窗外,原来前面被堵住了。这是条断头路。眼见司机不慌不忙地开始倒车,我质问道:“你不是很熟悉路线的吗?刚刚还讲那么一大通,怎么会开错的?”“刚才的地方是熟的呀,但这里没来过。”“什么!”我的脑子里立马蹦出了那次可怕的兜圈。

计价器上的红色数字还在跳动着。司机把计价器关掉了。“你别急。肯定会给你安全送到的。”“你当然不急了。”我没好气地说道。话是这么说,可是亦无更好的办法。人生地不熟的,要是这时候下车走路只会比坐车更糟。

司机好像没看到我生气一样。他倒好车,把方向盘一转,便把车子开进了另一条小路。“不是我吹牛啊。我这个人有个特点,不管去哪里,只要去一次就能记住。别人以为我是因为这个才喜欢开车。其实啊,是因为我喜欢去没去过的地方。你想啊,老在熟悉的地方打圈有什么意思?”他这么说着,将车子停下了。“你看,我就说嘛,总会找到的。”

张文江的《渔人之路和问津者之路》里写渔人途中经历的三种心理现象:“‘忘路之远近’、‘甚异之’、‘豁然开朗’。前两种分别表现渔人的淳朴质直和凿破天真时的惊奇之感,后一种是久久寻找后的顿悟。‘忘路之远近’极要,精神由此凝聚,而能不能舍弃一切功利计较,正是渔人之路和问津者之路的根本区别。途中人‘忘路之远近’与目的地中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一忘空间,一忘时间,存在思想上的相应。”

“渔人既出桃花源,沿途‘处处志之’,则渔人之路化为问津者之路。渔人之路上的天真和天机,为问津者之路的‘诣太守,说如此’和‘处处志之’所窒塞。‘忘路之远近’而行,每一次前行伴随着一次新的发现;‘处处志之’而行,触目都是人为的记号,成为处处相隔的障碍。桃花源的中心景象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既有时间的变化,则此路已非彼路,彼人已非此人,渔人一旦走出桃花源,原路早已山高水复。执‘处处志之’而行,渔人已不可走通,何况问津者。然而渔人之路和问津者之路实质上是同一条路,渔人如走不通,即成问津者;问津者如能走通,即成渔人。”

今天,在移动互联网大数据和导航全程的精准定位下,出租车司机再也不需要像过去那样熟知每一条路线,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会想起那个司机。在那个只能凭借记忆和经验的年代,他怀揣着新手般的好奇、憧憬,不疾不徐地开往那条未知的道路,。

“你看,我就说嘛,总会找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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