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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构作为一种世界运行

时间:2024-05-04

黄德海



虚构作为一种世界运行

黄德海

在李宏伟的小说里,你会嗅到当代小说中罕见的虚构气息。

你的理解没错,虚构并非强调小说中的某些构成部分是编造的,而是以虚构作为构建自我时空结构的支点,以此撬开一个先前并不存在世界,并让这个世界按自洽的逻辑运行,那么,李宏伟就是在写作一种真正可以被称为虚构的小说。在这个意义上,李宏伟企图完成的,就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要凭人为技艺创制的世界,与造物妙手天成的人类社会,形成特殊的竞争关系。

或许是出于虚构世界自身的需要,或许是为了强化其虚构色彩,置身于李宏伟小说世界的人物,也仿佛被抽去了属于世俗的烟火气的一面,其行为和话语都披上了一层幻想的轻纱,与你现实中所见的并不相类。作品的叙事语言,也因作者有意而为的郑重其事,仿佛是某种自外而来或是轻微失真的声音,逼使你不时意识到,这是一个在世外建造的言辞的城邦,从未企求真实地置于我们存身的这个现实世界。《假时间聚会》的五个中篇,每篇都有一个按自己逻辑严密运行的、层次丰富的世界——设置精密而处处不便的超级市场(《哈瓦那超级市场》),从记忆或睡梦缝隙里逸出的一次聚会(《假时间聚会》),现实中绝难发生的连体爱情(《并蒂爱情》),孤悬于荒漠之地的集市(《僧侣集市》),虚置于遥远或并不遥远的未来的丰裕社会和匮乏社会(《来自月球的黏稠雨液》)。

这个变化越来越快,让人感觉越来越生疏的现实世界,每一天生出的新鲜事物和由此形成的新鲜经验,多到无论你准备用怎样的方式捕捉,仿佛都打捞不起全部,只能眼睁睁看着语言对着绝尘而去的它们叹息,内心无比焦虑。面对如此现实,诸多有心的小说写作者,索性完全放弃了对现实世界的追赶,沉溺于自己的想象游戏。那些设计完美的封闭世界,只与小说技艺本身有关,作者着迷的只是兴建现代的代达罗斯迷宫,以此完成某些精微头脑偏爱的特殊力比多排泄方式。对这类写作者,你肯定抱有敬意,他们为人类的想象力开拓了某些值得敬畏的迷离惝恍领地。但与此同时,这些作品始终不能给人真正值得信赖的安慰,你更期待的,是像李宏伟这样,用郑重其事的虚构应对复杂万端的现实,并朝向与自我的和解甚或某种程度的解脱。

无论一个严肃认真的写作者怎样如李宏伟那般在日常里谦虚自抑,当他准备在小说里谈论丰盛、复杂,几乎捕捉不尽的现实经验的时候,一定在内心里骄傲地决定,要经过再次安排,把这些绝难码放整齐的纷乱,完完整整地对应到某个或某些具体的虚构之中。李宏伟当然知道小说写出完整现实的困难,仿佛抽刀断水,“连绵不绝的现实只能作为参照,你可以以它为基准,为原型,翻制出各式各样的模型,创造出自有的专属世界,但切割是不可能的”。与此同时,小说也写不出比现实还多的现实,现实在空间上的无限和在时间上绵延,早就取消了这个可能。正是在这个绝望的地方,虚构展示了它特殊的力量——既然不可能及时而无损地切割现实,不能用更多的现实含纳无穷的现实,就必须另起炉灶,用虚构先行对准那个变动不居的现实世界——现实将在虚构击中核心的那一刻然而解,如土委地。

以虚构形式存在于《假时间聚会》中的现实,“包含某些超越视力幻觉和实验室试管的东西。它里面有多重因素:有诗歌,崇高的情感,精力与努力,同情,骄傲,激情”,是“将许许多多个体现实混合后的一份标本”。它们是现实的某种全息图像,不只是,或根本不是生活意义上的现实。早已脱缰的生活现实,并非以鲜明细节的方式进入李宏伟的小说,而是被一种经思想而来的感性形式确认,带着某种并非枯燥的抽象,以谨严的叙事陈述出来。

这五个中篇组成的虚构世界里,沉思与反省的旋律始终回荡其中——人为构筑的世界,对这世界的思索和疑问;错过的情感,对这错过的真实无奈和想象的安慰;靠得太近的爱情,自身体依赖开始的爱情,对这两种爱情的反思;过于森严的戒律和超越戒律之间的分寸,做事时依经与依权的细微难辨;政制的昏聩颟顸与合理之处,对这两者的厌恶和反思;激烈的批评和对激烈批评的反省,(反)乌托邦和对(反)乌托邦的怀疑,对个人决断的赞赏以及对这决断的可能性悖论的质证……你很难发现叙述者某个轻率的单一主张,没有一件事绝对天经地义,也没有一个人完全十恶不赦,他几乎在每个点上,都经过了认真的反省,并让这反省最终通过感觉的确认。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说,“未经反省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或许在李宏伟看来,未经反省的小说是不值得写的?无论如何,因为这谨慎的反省,李宏伟的小说就比单纯模仿或批判现实的深入了一层,因而也就仿佛传说中的如意乾坤袋,在某些精确的点上,进可以容纳更多的内容和更多的现实,退可以卷而怀之。现实中绵延无边的一切,在虚构中恍如进入高一维度的时空,收放随心,不漏不余,如须弥纳于芥子。

鬼斧神工,善行而无辙迹者或许有吧,但一个写作者要完全让生活现实在小说中“行而无迹,事而无传”,几乎不可能。一旦在虚构作品中引入现实,就不免会遇到悖论——只有完全对准现实,现实自身的信息才会为虚构所用,并成为虚构的能量;一旦现实未经心智的从容含玩,以茅茨不剪的形式进入虚构,浑浊现实自身携带的大量杂质,会肆意扰乱虚构自身的纯度,作品免不了鲁莽灭裂。

尽管李宏伟致力于反省,企图把所用使用进虚构的现实材料都打磨整齐,但支离的现实仍会强大到自行阑入虚构,给完美的楚门世界投下浓重的阴影。《假时间聚会》里过于坐实的撤掉版面的原因,《并蒂爱情》中对爱情距离的认识、模仿的报刊网络文体,《僧侣集市》对超越戒律的过度信任和翠姐的陡然改变,都因为作者过于质实的具体,或过于明确的二分思路,既未能精准地对应现实,又没有给人心真实的安慰,导致现实在虚构中突兀崚嶒,反而有了某种失实之感——虚构中的失实之感——有点费解?

虚构世界和现实世界是独立自洽的,如果要在虚构世界中容纳更多的现实,就必须让虚构的世界再大一些,大到足以容纳现实携带的所有沙石;或者,用李宏伟喜欢的词,你必须洞察现实更为深处的秘密,更准确地对准纷乱芜杂现实的核心——虚构准确地命中了现实的靶心,不用再在小说中不停地追赶——“箭中了目标,离了弦”。如果一个人立志用虚构对应现实,并企图给人心一些切实的安慰,他就必须对虚构有更为疯狂的野心。

尼尔斯·玻尔在回应业余物理学家对量子力学的胡乱猜测时,说过一句话:“我们都同意你的理论是疯狂的。你和我们的分歧在于,它是否疯狂到了足以有机会正确的程度。”对必须使用现实的虚构来说,这句话或许可以改成:“我们都同意你的虚构是疯狂的。分歧在于,它是否疯狂到了有机会成为某种现实的程度。”就是这样——那些最为准确的虚构,将先于现实抵达现实。

从李浩的小说,你不难看出他极为典型的西方虚构小说传承。

李浩自述师承:“一方面是中国的古典文学,另一方面,甚至更重的方面,是来自于他们的译笔。”“他们的译笔”,主要指西方现代以来文学作品的翻译。李浩经常在小说中仿写、改造他后一师承中的作品,并写有诸多研探的随笔,以至于生成了一个庞大繁复的李浩文学系谱。试图跟上李浩这样一个热情、诚恳、勤奋的阅读者,本就是一件极难的事,更何况,他的阅读路线在不断变化,系谱也不停改写——你哪里会追得上一个不断转向的人了?然而,不管李浩的系谱如何浩繁,他自己的解说如何精密雄辩,你在阅读中总是会怀疑,他的小说,是不是缺了点什么?

《镜子里的父亲》“飞走的粗布褥单”章,姑姑随褥单上升而去。叙述者承认:“《百年孤独》,第十二章,马尔克斯笔下俏姑娘雷梅苔丝的离开也是如此,我将她的情节借用过来,形成互文,有意给我的姑姑制造幻美……不止如此,不止这一次,之前和之后我都还有诸多的化用,它们来自于马特·斯特兰德,米兰·昆德拉,纳博科夫,拉什迪,巴尔加斯·略萨,君特·格拉斯,王小波,杨显惠,卡尔维诺,赫拉巴尔,鲁迅,罗素,钱理群,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熟悉李浩的人当然知道,这就是他前述师承的展开。这个名单当然不够全面,即使从这本长篇里,你也会较为容易地辨认出柏拉图,《圣经》,浮士德,卡夫卡,舒尔茨,博尔赫斯,鲁迅……

学过中国书画的李浩当然会确认,先要摹写得像,然后才有变形和改造。摹写是学艺,变形和改正则是为了撕开这些优秀作品的缝隙,从而填塞进属于李浩自己的发现。在上述名单之后不远,李浩写道:“要有光……在没有光,光亮显得不够或者光亮过于炫目的时候,要有火,要让火焰燃烧,成为另一个变动的核心,和有光与没光的世界对抗……我四叔就是这样做的,从他很小的时候。”《圣经》中上帝自觉的开辟气魄(光),渐渐向人间的创造过渡(火),然后调子继续降低,落实到四叔的具体行动。不易觉察中,“要有光”在随后的叙事中出现,全然消去了神圣的色彩,变为艰难年代玩火的自发顽劣(反抗?),最终由卑微的偷盗取代。如盗火的普罗米修斯撑着阳伞来到人间,李浩把从《圣经》里盗取的光,凭技艺遮挡,用于自己的创世——艰难的,琐碎的,无奈的创世。或许,这就是小说的创世之秘?

化用必有其来源,也幻化出诸种可能。然而,有来源就必有限制,不化除来源,来自天廷的普罗米修斯就难免会被宙斯送上悬崖。《庄子·寓言》:“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野心勃勃地要“尽可能地触及人与上帝的那层关系”的李浩,已经有了他庞大的“有自也而可”,因而化除来源的“有自也而不可”尤其显得重要。在小说里优游创世的他,是不是需要逆向回返到人间的创造,进而体认到圣经的开辟气魄呢?到那时,忍饥挨饿、偷盗成性的四叔,是不是能在某种意义上化除艰难,得到更为体贴的安慰,并进而给予写作者本人更大的安顿力量呢?

“人性这根曲木,绝然造不出任何笔直的东西”。或许是因为对人身上共通的影子的体察,李浩的小说里,没有任何笔直的东西——小说里的人物——主要是“父亲”,多的是专横,怯懦,自私,虚荣,盲从,告密,以失败者自居……所有在现代以来出现过的人性难题,都聚合在李浩复数的“父亲”身上,并由此勾连起“爷爷”和“我”——“父亲的一部分来自于我的姥爷,他是一个非常老实有些木讷笨拙的农民”,“在我的小说中,父亲连接着我个人的血脉,他也是我,交集着我对自己的爱恨,对世界的爱恨”。李浩小说里的人物,几乎都有这种因复合而来的模糊,在模糊里有着时代的面影,社会的样态。深入以观,你会对这模糊有些微的遗憾,因为所有的爱恨,都因模糊而带着点冷漠,与人世和人心,略微有点隔离,少了点动人的东西。当然,李浩说过,他写小说并不是为了打动人,而是为了会心,似乎冷漠也是有意而为——你很难确定是否如此,只会觉得,复合在一个具体人身上的“所有人”,理想状态是,合起来是一个具体的人,活灵活现,穿衣吃饭;仔细琢磨,却七凹八凸,百手千头,每一个凹凸,每一个头手,都又是一个具体的人,也照样担水耕田。好的共通性,应如帝释天之宝珠:“网之——结皆附宝珠,其数无量,——宝珠皆映现自他一切宝珠之影,又——影中亦皆映现自他一切宝珠之影,如是宝珠无限交错反映,重重影现,互显互隐,重重无尽。”一散为一切,一切归于一,当你见到那重重帝网,宝珠无尽,便自不会有两歧的模糊和清晰,会心和动人——他们在帝网结处,交相辉映。

不过,李浩喜欢用的比喻,不是帝释天之宝珠,而是镜子:“镜子在我的写作中的确是一个‘核心意象’,它是我对文学的部分理解,我把文学看成是放置在我侧面的镜子,我愿意用一种夸张、幻想、彼岸、左右相反的方式将自我‘照见’……”没错,李浩深爱镜子意象,集其大成的《镜子里的父亲》,更是在普通的镜子之外,使用了哈哈镜、三棱镜、魔镜,力图以此展示他磅礴的虚构野心。凭借对这些镜子的不断调整,李浩展示了他出色的小说技艺,把他对社会的洞见,对时代的思考,对小说本身的认知,对未知的发现,对可能性的预见,对世界缺陷和这缺陷的超越……所有他想到的,只能用小说表达的那些,李浩都在尝试着做,也做得用心。借助镜子,叙述从父亲出生前就开始了。在凝重的叙事中,父亲慢慢长大,阅读者也逐渐意识到,父亲的性格习与性成,却有着各种各样的伸展可能,不会呈现为唯一的形状,在不同的环境下,父亲将呈现出不同的样貌——那个遵循物理时间长大的父亲,如果身经的时代不是如此,他将是另外一个不同的人。这个放置在不同镜子中的父亲,虽然一直带着他不可更改的缺点,绝少变动的性情,却让人相信,他会根据环境变化,有各种各样的展开,如同可以生活在平行宇宙之中。而在过往的历史中,父亲却只能如此显示。是的,你没想错,李浩居然在一个结结实实的过往中暗示了另外多种可能——他几乎在虚构中创造了现实及其必然后果。

但是,读过李浩小说的你肯定会承认,镜子中的映像及其创造的现实,对焦老是不太准确,仿佛镜子的某些功能出了问题。或许你会怀疑,李浩的镜子不够明亮,不过,问题应该出在李浩本身。李浩对镜子充当小说支点的热情,让镜子受到了限制,失去了来去自如的本性,变得粘滞而有所私爱,难免劳神而不够清晰。

写到这里,你应该明白了,李浩小说让人觉得缺少的一点东西,竟然是因为他对文学过多的热情。这过多的热情,让李浩成了优秀的小说写作者,却也同时让他沉浸在文学的世界里,因而只看到镜子里文学的那一面。可那些镜子,那无数面镜子,照出的,可不只是文学世界。如果非得用镜子来结束这篇文章,那么,不妨说,用力把这文学的镜子打碎,它的后面,或许另有一面更辽阔的镜子——“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或者,所有的镜子都不过是比方,不妨试着全部打碎?

走走,以一种特殊的虚构方式,撬开了现实世界的缝隙。

阅读各种被称为小说的作品的时候,你肯定藏着一个隐秘的期待,就是盼望出现那么一种作品——作者对世界的独特观察和思考,储备已久的阅读积累,多方面的写作才华,包括性情所长和所短,都在这个文本里充分展示。你甚至会困惑是不是该称这样的文本为小说,但在这样的作品里,一定有一条你此前从未留意的缝隙撬开了一整个世界,有什么你此前遗漏的东西在作品里显现。这是一个长久的期待,你必然在心里模拟了无数次它的样子,因此,当读到走走由八个短篇构成的《黄色评论家》时,或许可以确信,这就是你阅读期盼的实现方式之一。

走走较为人熟知的小说,中心几乎都是围绕她自己的,所有发生的事情和连带的感受,都是她感知或触碰的。这些小说细密流畅,几乎每一个心理的沟沟坎坎,每一次心情的轻微变化,由轻微的变化导致的或平和或激烈的行为,都让人觉得准确,值得信任。你几乎可以从中看到一个勤奋不倦,对任何懈怠都不满,以至于有些气鼓鼓地省察着自己,也捎带冷峭地观察着周围人的作者形象。尽管这些作品仍有沉溺于自身经验之嫌,某些情绪浓得化不开,郁郁不欢的调子始终笼罩着整个叙事,缺了点疏朗从容,但你当然知道,如此细部准确而质地硬朗的小说,在此时此地,已经难能可贵。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走走或许可以经营出自己的独特风格,但她是个极容易对自己写作不满的人,不用说重复写某些东西,即使在某个能够控制的写作状态里驻留太久,对她也是很大的困扰。这本用评论方式写作的《黄色评论家》,应该看成她毅然决然地走出熟悉之地的尝试——试验性文体出现,一个更大的世界随之展开。

写《黄色评论家》的时候,走走肯定有意无意地想在小说中加入更丰富的声息,不让文本里的世界太过逼仄。从作品里,你能看到走走多方面的阅读积累和多样性的关注,历史,小说,理论,政治,身体……原本分茅设蕝的小说和评论、叙事和描写、事实与虚构、历史与假设,在这里有融为一体之势;她对自我的苛刻和对所处圈子的认知,真实的疼痛和虚拟的伤感,严肃的思考和戏谑的笔调,文体试验的自觉,模仿时的得意和警惕,都一一写进了文本。这种写作方式肯定给走走带来了某种隐秘的快感,以往小说中时或拘谨的文笔,在这个作品里变得汪洋恣肆,仿佛某个意识的阀门被打开,记忆和技艺以自如的方式涌出。包括对模仿的模仿,对造假的造假,换来了易地皆然的情景,感受上等值的真实,阅读心理上的黑云压城,作者仿佛在经营一件大事。

你无法坐实走走的锋芒所向,却肯定知道她在关注着什么重大的问题,并且这问题重大到了与她或所有人置身的世界的运行状况相关。如果走走心心念念的那些重大问题如我所想,那我觉得她在这本书中采取的方式,算得上恰当,过此以往,就有过或不及之嫌。因为这些问题,已经重大到了根本不应该用任何正面的方式来写——“每个严肃的人,每个立志以这严肃之事为务者,都不会将其书写下来,以免在人群中激起妒意和困惑”,以免静谧的夜晚听到让人心悸的声音。

当然,担心有些多余,在这个作品里,走走对虚构的热衷显然比对重大问题的关注更甚。以评论方式出之的文本,其形式本身,就是撬开新世界的缝隙。评论变成了虚构的一部分,原本只由人物所行所思构成的小说,现在加入了人物的创作,以及他/她的为人和作品被人谈论的方式。更有意味的是,这个始终在谈论他人和他人作品的评论家,一面是作品的叙述者,一面也面临他评论的人物和作品的沉默反驳,同时他也可能也是作者反讽的对象。

当一个认真的写作者用与自己异质的眼光开始书写的时候,她对作品的忠诚会让自己的视野开阔,人物就有了更为宽广的行走空间。也就是说,在这个文本里,被评论的作品,作品的写作者,对作品的评论,对评论的反讽,构造出一个充满张力的空间。这个空间既不是被评论的作品和其作者具备的,也不是评论本身拥有的,更不是作者的反讽可以做到的,而是四者之间的关联、差异、参差共同制造出来的。这个新异的空间是以往被称为小说的文本很少踏足的地方,是一块略显荒芜的林中空地。

按说,以评论方式展开的虚构,阅读者本应获得比单纯的叙事作品更多面的故事及其动机,对人与事的判断有更多的确定性。就像《黄色评论家》中壹的毫不在乎和非常在乎,作为叙述者的评论家的自以为是和对壹的轻蔑,以及壹在流露出审讯似的眼光后他的反应。可仔细回味的时候,你却发现,这更多的已知,带来的是更多的未知。原本人物活动的确切性,因为评论的主导,竟然变得多义起来,对人物的单向性判断,也在评论加入之后变得动摇。怎么说呢,比如已经学会了使用某种计算机语言,这时忽然有人告诉你这种语言的构造方式,你知道的越多,原先的确定性认知就会变得越模糊。

壹在这个作品中不是置身于一个幽暗的隧道,帮着叙述者探索人性的秘密,她暗暗夺下评论家漫不经心和装腔作势的笔,在社会和男性权力的缝隙,匆匆写下自己的命运,让自己的人性之秘从隧道走入迷宫——你可以看到可笑的壹,可怜的壹,可悲的壹,屈从于男性游戏的壹,对自己的身体感受不置可否的壹……可在一个并不愿意深入了解壹的评论家笔下,你仍然发现,这些并不是壹的全部,在这些之外,另有一种顽韧的什么东西,给她自己的人生艰难开拓出一个空间。这个艰难的空间,也不是壹有意为之,而是在误解和蔑视的夹缝里缓慢生长出来的,因为挣扎的艰难而带有切实的力量。以往小说叙事本身造成的限制,竟然在评论主导的写作中被部分克服了,还打开了很多以往(不止是走走的)小说中因过于精密而被遮蔽的空间,这个文本也就有了一种开辟式的粗粝感,直抵人心中某些未经触碰的区域,就如从未见过的壹的眼神,让人心惊。如果走走真的有一件大事要做,或许,这里的缓慢生长和鸿蒙开辟,就该是她的大事——那些庄严肃穆的、需要启蒙给人的、已知的历史和故事,让给后进的君子们好了。

虚构世界的设定太满、太实,人物在其中的周转空间就小,譬如庄子对惠施所说:“夫地非不广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则厕足而垫之致黄泉,人尚有用乎?”把人周围的多余空间全部摒弃,只让其踏足作者设定的容足之地,那即使人物在小说中怎样辗转腾挪,空间也显得太过狭窄,气息也过于急促,不过是作者设定的、表明自身睿智的规定性假动作。当巴赫金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为“复调”,福克纳用四种视角来讲述一个故事时,你一定感受到了虚构带来的上述局限。同样,你可以推定,走走试验这种写作形式的时候,肯定也是在挑战虚构的局限。《黄色评论家》的前面五篇,你可以感觉到,这种挑战已经达到了某种高点,虽然有时她过于强烈的道德意识会让小说流露出明显价值立场,但大部分篇幅里,这个文本中的作者立场需要小心翼翼才能辨识,因而也就有了开阔而浑然的气息。

编辑/吴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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