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子里的上帝（组诗）

马

那是白的，近乎透明的马

隐身于水中、空气中，遥远的灌木丛

此刻它静止，没有边界

当我递过一把青草

它昂起头，明亮的眼睛

望向远方的草原

消失的事物，一闪而过

想起，我们的身体

还在流浪

想起消失的嘶鸣和雷声

内心依然空阔

如果轻抚它长长的鬃毛

想起一生中的好时光

我经年喂养的虚无

终于有了一匹马的雏形和气息

公园里的花鹿

这次我看到的并非

草场围栏内

缓缓走动着的鹿群

慵懒地啃草或骚动起来

夜晚的草坪上

两只花鹿撞进我的视线

它们身下是柔软的草坪

成堆的枯叶。它们

唇颈相抵，甚至能

感受到一丝轻柔的气息

一只仰着头，像鹿群中的王

一只卧着，无比顺从

周边的景物停了下来

月光涌成明亮的瀑布

安寂笼罩着草坪，它们没有移动

却先于我摆脱了束缚

怎样度过一个午后

怎样度过一个午后

泥泞秋雨之外

冬日暖阳下

翻一本书，看文字在动

呼吸般，缓缓流淌

一首歌，反复听

听出欢乐复哀愁

喝一杯茶也是好的

一个人喝

喝够了，就让茶冷在杯中

合上书

看窗外，树叶风里纷扬

像金色的雪片

给大地回信

鸟儿依旧叽叽喳喳

看日光啊一点一点

慢慢偏斜

空气中飘满微尘

想一个陌生人

在未来的某天，相互遇见

就这样一个人

一边回想，一边遗忘

累了，坐下来小憩

睁开眼

迎来又一个暮色四合

吊兰在长，爬满了墙

墙上是童年的吉他

挂在那儿，再也不弹

星光依旧是童年的星光

空躺椅是爷爷留下来的

在夜色里慢慢变凉

雨落

是从夜间开始的……

用她小令一般的韵脚和身段

细腻，款款，娓娓，迤逦

长裙曳地，遮住玉足

一个古典美人出场

瓜子小脸，细颈，云髻高绾

弹奏怀中旧琵琶

树叶簌簌落着，为她的出场

布置金黄的漫道

剧情在持续地发酵

每个人惊异于

清晨改写后的剧本

这是冬天的北方

一场雨带给我的愉悦

因这粗犷中的婉约

一整天，我都微微发热

处于轻度眩晕中

雪花与蒲公英

将雪花捧在手心

看它慢慢融化

摘下深秋的蒲公英

吹它

田野间，蒲公英背着细小的行囊

不知消逝之痛

别离之苦

那时年少，因为无知而幸福地长大

如今带着两种苦

漂泊着，一会儿在地上

一会儿在天上

寒山寺

江村桥离钟声近

而枫桥远

游人们观桥，听风

仿佛一首古诗里能荡出钟声

游人们登楼

围拢着一方池塘

看满池的锦鲤游啊游

薄如纱翼的长尾甩啊甩

搅动好看的红尘

因一方佛陀的庇佑

鱼儿更加亲近人类

小和尚远远看着

来来往往的游人

红尘和缭绕的香火

恰如游鱼，热闹繁华

默守着命定的因果

春天即将结束的时候

漫长的白昼涌动着微光，

闪耀在山颠、海面，闪耀在

一株樱花树下。一本翻过的诗集

合上。午后、阳台，躺椅，

阴影换了一个角度，无限拉长，

最后像一个句子卡住喉咙。

而在另一个灰暗的早晨，你忽然发现

面包不是你想要的生活。

春天即将结束的时候，繁花落尽，

像一个人的一生告一段落。

你按下暂停键，回放过去的奔跑，

回味，失去大于所得，死大于生，

苟且、悔意，得过且过，那么多……

也有温和的风吹送，

你正试图走出宁静的中心，雨滴

离开云层，你失去重心，跌出生活之外。

失去无关名姓，你记住，你遗忘。

揉皱的诗稿停在垃圾桶边，字迹渐凉。

远处，风将大海吹起巨浪，

陆地正被推远，我已准备返回，

整个夏天颤抖着在陆离的光中出现，

炎热、咸腥，散发着腐朽的味道。

过潮白河

阳光俯身，在冰面上

磨一把弯刀

刀刃越磨越快

砍向岸边的事物

我从高架桥上驱车而过

一条河被拦腰斩断

前面是七里海

漫无边际的芦苇

扑面而来

亿万花白的头颅

向着刀锋飞奔

草原上

湿漉漉的

草原上开满了花朵

走在清晨的草里

露水沾满裤脚

风干后，一群干净的小泥点

女人刚刚洗完头发，滴着水

侧着头，用毛巾搓

母性的，湿润的

弧度的，空阔的

带着青草味儿

马粪味儿……

阳光躺在草上

只有风在蔓延

把马匹和羊群吹到天上

高速路上

唐津高速上，车一辆追着一辆

比深冬的夜幕快，比风快

车前灯照过去

一头牛在一辆车的后箱挣扎

它左冲右突，死命撞击着车箱

看样子它要撞掉牛角

撞到头破血流

要把铁栅栏顶开一个口子

直到我的车追上它

那只是一块苫布在疾风中舞动

留下的纷飞的暗影

而一个人内心的挣扎

比这影子深刻，持久

喘着牛的粗气

有些只有自己能看见

宝峰寺

一尊泥塑的菩萨

坐拥半山方丈之地

香火时断时续

眼前的路是上山路

上山下山，人影稀疏

一座破败的亭台

亭前有树，花开得静

我在亭中独坐

有人的时候看人

没人的时候，看花

花还是那树花

一年花开，一年花落

蝴蝶不负春光，飞来飞去

一会儿是黑蝴蝶，一会儿是白蝴蝶

一会儿是花蝴蝶

父亲的生活

父亲的工作是看守

一片荒芜的空地、野草以及

夜晚时有时无的月光

窄小的门房，常有野鸟作伴

随地开出的，几块

散乱不规则的菜地，种着大葱和韭菜

绿缨的萝卜，红缨的青玉米

有一搭没一搭

一个张姓老头常来串门

有时相互递烟，聊上几句

多数时候沉默着干坐在那儿

一条城里人遗弃的阿拉斯加犬

因为太能吃又不懂护院

让他恼火又觉得可怜

终于养成一条脏兮兮的土狗

他已忘了自己是个木匠

斧凿生满铁锈，人也老迈

惟一的哥哥前几天也已离世

人间的挂念越来越少

十二亩玉米收了一半

我们将新收的玉米剥干净

一锹一锹扬起来

扔进两米高的圆形铁丝网

我忍着累不停地扬起手中锹

我们像是进行一场无声的比赛

父亲不紧不慢，长满皱纹的脸

平静得看不出任何表情

笼子里的上帝

在动物园。鹰隼馆

雄鹰的领地

我看到一群鸽子

围着一小堆儿吃剩的皮毛

呆立

有一只低下头，用嘴

轻轻碰触地上余下的腐肉

想必它们了然死亡

亲眼见识到

同伴被鹰嘴撕碎、大口吞咽

余下的没有一只飞舞

没有鸣叫

连哀鸣也没有

鹰蹲在高处的枯木桩上，打盹

偶尔睁开眼睛

地面上砸下硕大笼子和

鹰的碎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