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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秋天里走一走

时间:2024-05-04

孙晓娟

晨风清凉,柏油路蜿蜒伸向山腰。野菊盛开,秋天加快了成熟的脚步。

山是熟悉的山,日日从它的脚下走过,不知道路过多少回。草儿一点点绿,山花一点点开;细雨霏霏,云缭雾遮,黄叶漫飞,大雪封山。四季重复着轮回,生活重复着烟火。

山是陌生的山。这个山头通向哪个山头,山头上有多少步道、多少台阶、多少栏杆,辨不清类别的草木,草木中的野鸡与野兔,都不知晓。奇怪得很,一个山头上有四通八达的路,竟然没有走过一条。

碎事多、时间紧,终究不知道忙过些什么。在这个世界上,活到现在忙了什么,忙下了什么,是不能细细追究的问题。回答与不回答,都很伤感。忽略一些问题,忽略一些执拗,继续着日常的平平淡淡。

有过三五次爬到半山的经历。饭后漫步消食,溜达着走上木栈道,听鸟叫闻花香,坐在半山的亭子里,俯视马路和车辆。

山是寻常的陕北之山,海拔不高,厚墩墩、壮实实地,强壮靠谱,真诚坦荡。缓行几步小跑几步,挥舞胳膊灵活脚腕,没有束缚不受拘谨,整座山整个天地,都是自己可以率性展示的舞台。

多少次匆匆赶路,无暇顾及周边环境。把走路当作一种放松,尽量轻盈着步伐,果真有放松的惬意。槐树叶子从头顶飘过,悠悠地、散漫地。没有作出什么即兴的诗歌来,肚子里反刍的几句比喻,过于直白和蹩脚。虚构的故事,没有漫山遍野而漫不经心的狗尾草,来得那么摇曳生动。

狗尾草是普通的草、卑微的草,也是顽强的、温暖的草。沟边、崖畔、村口、门前,有一寸黄土的地方,至少有一株狗尾草。不给谁汇报,不等谁批准,自个顺着地缝悄悄地攀爬。矮小、纤细,得不到热心追捧,进不了大雅之堂,晃动着毛茸茸的小脑瓜,自娱自乐自生自灭。

一丛一片,再拥挤再团簇,也是柔弱的样子。随手扯一扯,满满的一大捧,清香四溢的花束。编兔子、编毛球、编草篮、编花环,不厌其烦地掐、折、弯、别、叠、扎,直到日头西斜,直到奶奶喊吃晚饭,才离开院门口坐了很久的门槛。

奶奶不明白,一堆草有什么玩头、什么意思,够玩一晌午一整天。

奶奶不明白,一根玉米秆踩在脚底下,有什么好听、什么乐趣,让我在大太阳底下跑来跑去。

奶奶不明白,14寸的黑白电视机里,那些节目有什么看头,值得我几个小时伸着脖子看得入神。奶奶不知道《汤姆叔叔的小屋》是一部世界名著,只羡慕屏幕里的黑人老太太:“看人家的好身体,稀圆稀圆(肥硕)地。你干瘦干瘦地,要好好吃饭。”

奶奶明白的是这一点,叫我们好好吃饭。饭是干捞面,奶奶早都把面晾在案板上。汤汁是自家园子里的西红柿和青辣椒,外带两爪现摘的花椒一块爆炒的,酸、甜、辣、麻。坐在枣树下的小马扎上,吃着这样的面条,看着天上的云朵,听着树上的蝉鸣。

由风自草,那个暑假,我是一株顺风生长的小草,在老家的院子里、村子里,无人收无人管,过得格外逍遥和自由。

多年后,我是漂泊在异乡的一根小草,努力在陌生且排异的土壤里,扎一点须根下去。倦怠和想家的时候,到户外走一走,看一看那些仍然弱小仍然蓬勃的狗尾草。

它们的品种、样貌、质地与家乡的狗尾草并无二致,小小的身子在阳光中雨水中、晨雾中暮霭中亲切着、可爱着。捏几根在手背上轻抚,感受它一如既往的绵软。我知道自己并不是唯一漂泊的孤雁,有成千上万的人们背井离乡涌向一二三线城市,如同渺小、细微、沉默的植物,想要给自己寻找更繁华的土地。

采一些狗尾草,插在透明的玻璃瓶中,好像自己离开得并不遥远,好像一直把家乡带在身边,有些许的寄托和宽慰。

回家成了抽空完成的偶然事件。走进那条门巷,走进那个小院。爷爷帮厨已经多年,奶奶独自再无法张罗十几口人的一顿家常饭。他们依照惯例,把炕桌上的碗碟都装得满满当当。对于奶奶来说,看着孩子们海吃海喝,是最满意和开心的事。碗碟一空是对她最好的回应。

奶奶做的饭,是奶奶的品牌和骄傲。村里来了驻队干部,派公饭第一户就是我们家。外婆第一次来村里会亲家,吃了奶奶做的面条,才同意了我父母的婚事。爷爷的四弟,已经在他们家里吃过了饭,进了中窑,还是先跑到窑后掌看案板,你们后晌吃了啥。一边说一边自己下手,再吃上一老碗。村里谁家大人地里干活或者外出没回来,孩子自然地跑进我家,喊一声六奶奶,然后蹭一顿饭。

馍馍、米汤、面条,奶奶做的都是最基本的最朴素的饭。饭味好,是奶奶爱干净、很大方、懂火候。

奶奶常年穿深蓝色、黑色的中式罩衫,把发髻窝在一个黑色的发箍里。她不习惯在头上顶手帕,倒是会在大夏天戴草帽。没有缠过小脚,大脚走路蹚蹚地。身材高大,干农活做三餐看起来非常容易。

炕上的被子摞得整齐,柜子掸得一尘不染,灶火里的火棍煤铲簸箕摆放地井井有条。面瓮米瓮水瓮各司其职,菜蔬用四五遍的井水淘洗。在物质较匮乏的年代,舍得放油、舍得放料、舍得让外人吃饱。大锅蒸馍煮面,都是一气呵成,馍馍虚软、面条劲道,乃是村里一绝。

树大分枝,上学的上班的都外出了,留在家里吃饭的人并不多。做得再丰盛,也无人来品尝了;堆得满满的饭桌,让人心里沉重。我能感觉到奶奶的失落。

离家时,奶奶站在院子门口,看着我们一步步走远。暮色初降,晚风凉飕飕的。回头看了一眼,奶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心中一阵荒凉,人生的暮年最终只是剩下了自己和老巢。

刚参加工作时,单位靠近村子,很多时候我回家住。

天黑乎乎的,闹钟没有响,奶奶早早醒了叫我起床。迷瞪着睁开眼一瞥,果真才五点多。太早了呀,我继续睡上一会儿,然后在奶奶不停的催促声中下炕、起身,骑着自行车去上班。

奶奶一辈子起得早,都是早上五点多。叫爷爷去上班、叫父亲去上学、叫我去上班。她不识字,但是对文字、学识、公家事、工作有一种天然的敬重和谨慎。家里凡是有字迹的纸张、书本,她都会小心翼翼地收好,然后等着我们自己看看有没有用。“快起,可不敢迟了”是她喊丈夫、儿子、孙子几十年的口头禅。

奶奶一辈子勤快,跟村里的女人一样,年轻时套过驴推过石磨,种过地收过麦打过油菜籽。后来,也侍弄果园,拔草套袋卸果子。院里的菜园里,苹果、梨树、桃树、梅子树、枣树靠着院墙围了一圈,韭菜辣子洋芋茄子豆角黄瓜芹菜,寻常的菜蔬家里基本不缺。十几个蜂箱,奶奶照管得很好。到了摇糖的时候,她戴上草帽改做的面罩,抽出来蜂屉,麻利而熟稔地刮蜂蜜。市面上昂贵的蜂蜜,在我们家里是随便吃的、管饱吃的。

有一回,姐姐带着奶奶去县城的电影院看《红高粱》。“都是胡演哩!”奶奶说,“我们那个时候,哪个女人敢一个人骑毛驴?”奶奶对《红高粱》的不满意有一个重要原因,就在那晚上,家里跑了两箱蜜蜂:有了新蜂王,老蜂王自己带着一队蜜蜂重起炉灶了。重打江山的老蜂王会变成野蜂,和人再亲昵不得,很是可惜;也有可能找不到固定的居所,饿死在冬风里。奶奶认为,两箱蜜蜂比一场电影重要多了。

爷爷年轻时话少,与凡人没话。到了晚年,话匣子随时打开着,尤其爱说奶奶,“你奶这人,胆小了一辈子。不敢这不敢那,胆大起来,谁也比不上。”看着我们都认真听,爷爷更有兴致:“解放洛川城那一天,你奶和你老姑,两个十几岁的女子,走了七里路来寻我和你老姑夫。那是打仗哩,又不是戏耍,城壕里死人压着死人。这两人就不怕?哎哟,胆子大太太。”

奶奶听着爷爷数落,不吭声。等爷爷说完了,才说一声:“怎么不怕?十几天了,你们不回来,也不给家里捎一点消息,人操心得很。”

“我们在城里出不来么。男人家么,能有什么事。”爷爷笑着补充,“胆子大,就大过这么一回。”

一个年轻女人不畏炮火、不畏生死去打探消息,为了看望重要的人。人比什么都重要。奶奶这么认为,她是明理的、勇敢的,令人敬佩的。

一个人的秋天会来得那么早。眼神不济、腿脚不济、精力不济。

当我悲伤奶奶离开我们了,母亲戴上花镜了,头发全白了,看不见穿针、看不见给自己剪脚趾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晃着身子打盹,有些话要说好几遍才能听见,上楼梯要停两歇……

日升月落,有人衰老,有人离开,连自己也有马齿徒增一事无成的感慨。

一株狗尾草从春天活到秋天的意义是什么。一群草根,在广袤的天地之间,生存的意义是什么。王侯将相公子皇孙,家财万贯丰功伟业,如果这些都没有拥有过,该惭愧不已吗?该难过到死吗?

奶奶终其一生,只是干活做饭相夫教子;母亲退休后,比上班还忙碌,几个孙子几乎占据了她全部的时间。

她们都是朴素和真诚的人,是真心给我关爱和呵护的人!——我并没有多少功名、人生并不辉煌,却赢得了她们最无私的奉献!

像草一样弱小着、努力着,这就是生命自己的成长和价值。当我们开始上路,走稳走好这一路。路有固定的长度,无论快慢,终点是要一起汇合的。

想到这里,脚步就更加随意,不时地停下来胡乱地拍照。拍一些在秋风里,不操心下刻不操心明天的狗尾草,生死枯荣都随天意。

近处的山,如果不去爬,亦如未曾抵达过的远方。陌生如许。

爬过了山,未必了解山。生活在人世,未必懂人世。半知半解,走马观花,在这山里和这人间,虽是匆匆过客,终究深深珍惜过,倒也无妨、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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