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邹小芳
熬过一个漫长的严冬,燕子就该回来了。
风还很厉,我看到鹤城的上空有成群的燕子剪开云雾,急慌慌、毫不迟疑地飞往乡村,是归心似箭啊!我就想:这里面会不会也有我家的燕子?我想起了奶奶,就越发觉得真有我家的燕子了。
往年这个时候,奶奶拄着拐杖,颤巍巍、气吁吁地来到檐下,对着空空的燕子窠儿念叨:今年燕儿咋还不来?正说着,燕子就来了。奶奶听到它们细碎的、欢快的叫声,浑浊的眼睛一下子明亮了,死灰般的脸上显出一丝活气,她指着窠里探出头的燕子,斩钉截铁地说:“你看,还是去年的那对儿,是咱家的燕子!”
奶奶能听懂咱家燕子的呢喃低语,能辨清它们斜飞的姿态,更能体会到它们的亲昵,奶奶早把它们当作自己的家庭成员了。她“燕儿,燕儿”地唤着,燕子也“唧唧,喳喳”地回应着。
我们都高兴起来:燕子回来了,奶奶的病又熬过了一个冬天!
奶奶得病好多年了,天一冷就喘得下不了床。她整日用被子靠着坐着,她必须张着嘴大口地哈气,起伏的胸腔,一浪翻过一浪,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悲鸣,像灌进木窗格子里的风,打在我们的心上,生疼而冰冷。
奶奶一声接一声艰难地喘息,一遍接一遍地埋怨她的阳寿长。
“我死了,你们也不用跟着遭罪了!”
“不,奶奶,你还要等燕子回来呢!”
我一边安慰奶奶,一边更急切地盼望春天的到来。燕子,似乎成了奶奶的救星,它让奶奶在病榻上撑过了一个又一个生命的寒冬。
记得燕子是在奶奶生病之前,在我家建好新房的第一个春天它们就来了,它们先是绕着堂屋地的大梁飞了几天,又在房前屋后徘徊了好一阵,通过考察、选址、设计,最终在石板泥墙的房檐下垒起了一个巢,心形的,带着蜂窝的图案。奶奶啧啧地称赞:燕窠一定像我们的新家一样住着温暖、舒适。有了窝,就有了家。燕子生下蛋,就开始孵化孩子。不几天,窝里叽叽喳喳一片喧闹,它们早出晚归,觅食哺育儿女,乐此不疲,奶奶也整天乐得合不拢嘴:多好啊,这一家人!
奶奶是在说我们家呢,还是说燕儿家呢?
我日日听着燕子在檐下喧闹欢腾,有时还冷不丁地掉下一坨粪砸在脸上,或是一根草屑挂在长辫子上,不免又让人生厌起来,总想拿竹竿戳了它的窝,奶奶一脸的严肃:燕子是吉祥的生灵,戳不得的,它要是的窠儿没了,就再也不回来了,家里的好运会被带走的!燕子是择主而居,你看人汪家,年年有燕子来住,家里不出了个大学生?还有,谁家有燕子,谁家就和睦、美满,你看人家谢家。我嘴上答应奶奶不戳燕子窝了,心里还想找机会,奶奶早看出了端倪,处处提防着我,像提防那些寄居在我家的黄山雀一样。泥巴墙里特意丢的透气孔,山雀们就叼些细干草、羽毛、线绳抟一个简单的窝住着,它们整天羡慕地对着燕子窝张望,等到燕子飞出去觅食,黄山雀们争相挤进燕子窝去享受,奶奶见了,总会大骂:叫你懒惰,叫你不地道,你活该过不上好日子!奶奶是借着山雀教育我们:不吃懒食,好好念书。
“穷雀富燕,鸽子住金殿。”我最终信了奶奶的话,也理解了奶奶奶对燕子的一片深情和对我们孙辈的期望。
燕子在,日子就在。
是的,燕子朴素、良善、忠贞、恋旧。它们喜欢过布衣平凡、平静、平和的生活,不奢望、不怨艾。无论在王谢堂前,还是寻常巷陌,它们飞舞着、寻觅着,用勤劳默默地构建着自己殷实的家,享受着温馨的天伦之乐,不卑也不亢,不忧亦不惧。年年燕归,这些生灵热闹了村庄,和谐了百姓人家,尤其是我家的燕儿,给了病榻前的奶奶多少心灵的慰藉,又给了我们多少奔向美好生活的启迪!
后来,我外出求学、工作、成家、生儿养女,已无暇顾及每年春归,燕子是否还来咱家垒窝。直到奶奶油尽灯枯,离开人世,我赶回家,奶奶已静静地躺在家门前的一抔黄土下!我问母亲:“咱家的燕儿呢?”母亲木然地望着空空的燕巢:“年年都回的,唯独今年没有。”
莫非,燕子另寻他主?不,是燕子比我更早知道奶奶的离世,不愿面对这一份伤心罢了,它可是通人性的鸟啊!
安排完奶奶的后事不久,弟弟在关中安了新家,父母也跟着去了。我熬娘家也就不去山里的老屋了,可我时时会想起奶奶,想起我家的燕儿。
前年清明,我回家给奶奶上完坟,竟不敢去看一眼那荒草掩映下破旧塌败的老屋,我正想飞快地逃离,却被一种似曾相识的声音绊住了,像是燕儿在“唧唧,啾啾”,又像是奶奶在“燕儿,燕儿”的呼唤。我循声望去,石板泥墙的房檐下赫然镶着一个燕子窝,那窝,是用湿泥刚刚修补过的,美观而结实。窝口探出了两个黑色的小脑袋,在亲密地呢喃,那声音甜糯、轻柔,像一把毛刷子,拂去我满面的风尘和劳顿。
我想:燕子一定是年年都回来的。
燕在,家就在。有燕儿陪着,奶奶便不会寂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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