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王业芬
站在父亲的坟前,妮子突然生出一种冲动,想刨开父亲的坟,看看那口木箱子里到底都装些什么。她似乎已经忘记那口木箱子在20年前已经被烧毁。
她默默地敬酒,鞠躬,默默地告诉父亲,外孙女工作了,外孙也考上大学了。忽然,她大声说:“爸,对不起,我和富强离了。”
“鸡肫皮、鸭肫皮、牙膏皮,拿来换哦!”
这具有魔性的叫卖声,随着一阵阵底气十足的拨浪鼓响,远远地从村口传来——“咚咚咚,咚咚咚……”
妮子喜欢听这声音,小时候她跟着父亲的货郎担子走村串巷,父亲吆喝,她摇拨浪鼓。
她和父亲的合作天衣无缝,总能引来无数追随者。每当这个声音传来,村里的小孩子就像得了号令似的,一窝蜂往村子中间的街筒涌。他们手里或拿着晒干的鸡鸭肫皮,或拿着牙膏皮,或揣着一分两分的纸币,踮起脚朝村口看,嘴里喊着:老苏来了,老苏来了。
妮子不喜欢听别人叫父亲老苏,她觉得父亲一点也不老。别人可不管她怎么想,照样一口一个老苏,就连那些小孩子也这么叫。
在小孩子们的口中里还流传着老苏的神秘传说。这个传说关于老苏的嗓子。老苏成天吆喝叫卖,嗓子总是脆生生的,每次在村中间的街筒吆喝,村里四面八方的人家都能听到。加上拨浪鼓助势,老苏那清脆悠长的吆喝随风飘荡在村庄上空,总有余音绕梁、袅袅不绝之感。
小孩子们聚在一起不知怎的就羡慕起老苏的嗓子来,说老苏每天一早起来喝一个生鸡蛋养护嗓子。喝法很特别,在鸡蛋的尖头上用针钻一个孔,然后把鸡蛋竖直拿着,与嘴保持一个拇指的高度,让小孔对准嘴巴,手不停地抖动,滑润润的汁液就会从小孔里丝线一般连到嘴里。
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这么说的,就好像亲眼所见老苏喝了生鸡蛋。不管是谁第一个这么说的,既然说得这么有鼻子有眼,我们大家都信了,从没有一个怀疑过。二毛还偷偷在家里尝试,结果被大人发现,痛打一顿。那时候,鸡蛋是农家的宝贝,是要拿上街换钱花的,怎舍得让孩子这么糟蹋!
我们很羡慕,也想尝一尝生鸡蛋,悄悄问二毛味道怎么样?他的脸立马挤成一张干巴的橘子皮,连连咂着舌说:“不好!不好!”
看着二毛一脸的苦相,我们内心忽然升腾起一股对老苏的仰慕之情。这么难喝,他居然每天都喝!于是,越发觉得老苏神秘。
的确,老苏一眼看上去,就给人一种莫名的神秘感。高高的个子,黑黑的皮肤,一双深邃的眼睛凹陷在看不到底的眼窝里。因为黑且深,光线稍稍暗些,便难以看清他的眼神。
老苏参加过解放战争,据说起初被抓了壮丁,后来投诚过来,退役后领到一些补贴,便置办了一副货郎挑子,走村串户地叫卖。妮子是老苏心尖尖上的肉,走到哪里带到哪里。老苏吆喝,妮子摇鼓;老苏售卖,妮子拿货、收钱。有人怜惜妮子,悄悄问她想不想妈妈,妮子总是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有一天妮子突然问父亲:“我妈妈在哪里?”老苏愣愣地看着女儿,半晌说了一句:“不知道。”那声音很低,低得仿佛只有老苏自己能听到。父亲从来不向妮子提起母亲,但是妮子隐隐约约听村里人说母亲是被父亲打跑的。她不信,父亲对她这么好,从没打过一巴掌,怎么会打妈妈呢?她想问问父亲,可又不愿意问。她觉得父亲不会打人。妮子多么想和别的孩子一样有妈妈喊,有妈妈疼,有妈妈扎辫子、做新鞋。可父亲像蚊子哼哼似的“不知道”,令她很失望,甚至让她产生了隐隐的怨恨。
渐渐地,妮子不愿意跟老苏一道卖东西,她只想在家里向东子哥哥学认字。
妮子的家其实就是东子的家。四年前,老苏从苏北老家过来,就一直租住东子家的西厢房。来时,妮子四岁,东子六岁。东子说,小妹妹我带你一起玩,没人敢欺负你。妮子点点头,很快和东子的伙伴们成了好朋友。东子没有姐姐也没有妹妹,东子妈妈看见妮子就笑眯了眼说:“给我做闺女吧。”每次这么说,妮子都咯咯笑着躲开。
妮子喜欢东子的妈妈,可是妮子更想念自己的妈妈。她早就向东子学习写“妈妈”了,还对东子说,教我认更多字吧,我想给妈妈写一封信。
“你知道你妈妈的地址吗?”东子问。
“不知道。”妮子迷茫地摇摇头,眼睛看向窗外。
东子妈妈私下里对老苏说:“给妮子找个娘吧,你看丫头多可怜啊。”老苏猛地吸了几口烟说:“妮子娘会回来的。”
晚上,老苏刚上床睡觉,就听到妮子在抽泣。凑近了,只听妮子说:“妈妈,妈妈,你在哪里啊?我想你!”老苏的心像被鞭子猛抽了一下,纠在一起,只感到胸口一阵疼痛。他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摸着妮子的头轻声说:“妮子不哭,不哭啊,娘会回来的。”妮子小声呢喃着“妈妈我想你,妈妈我想你……”就迷迷糊糊又睡着了。妮子已经不止一次在梦里哭喊妈妈。每一次哭喊,就是一把利刃在绞老苏的胸口,老苏的心早已千疮百孔。他下意识地捏紧自己的右手,仿佛要把它捏断掉,另外一只手才愿意松开。每次想到妮子娘,他都这样,用左手狠命捏住右手。都是这只手造的孽啊!老苏要紧牙,咽了一口吐沫。
老苏决定送妮子上学,他发现妮子太喜欢认字了!妮子背上了小书包,每天跟着东子一道去,一道回,简直就像亲兄妹。转眼,过了三个春秋,妮子读三年级,东子读五年级。
东子妈看着两个孩子,越看越喜欢,她早就把妮子自己孩子了。小姑娘好似白面团做的,白白净净,匀匀称称,一处不多,一处不少,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蕴藏着一股灵气。
“这么好的孩子,不能做闺女就做媳妇吧。”东子娘打定主意了主意。她看着头抵头正在写作业的两个孩子,不由自主地嘴角上扬。
第二天晚上,东子娘炒了几个好菜,让东子爹请妮子爹过来喝酒。半斤两酒下肚,东子爹问:“老苏,我们家对你怎样?”老苏醉眼迷离看着东子爹,竖起大拇指。我再问你:“东子娘对妮子怎样?”老苏说:“跟亲生的一样!”
“那不就成了,咱们干脆结亲,我把妮子当闺女养,将来啊,保准不会吃亏。”东子娘忍不住插话,放了一串响脆的爆竹。
“结亲?不行!妮子已经结过亲了。”老苏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差点从板凳上跳起来。迷离的双眼也神奇地一下子放出了光芒。东子爹被吓了一跳,东子娘也被唬住了,瞪大双眼,张大嘴巴。过了好一会儿,东子娘问:“妮子啥时候定的亲?从来没听说啊!”
“从小定的娃娃亲。”
“娃娃亲?妮子知道吗?”东子妈的目光指向东厢房,房里两个孩子正在写作业。
老苏眼里的光忽然消失了,低声说:“不知道。准备再大一点,告诉她。”
“妮子给谁家,能有在我家,你放心呢?”东子娘一脸疑惑。
“哎——东子妈,我实在有难处啊!”
“什么难处?欠债?”
“是的。”
“老苏,你太过分了,就妮子一个闺女,你拿她还债!”
东子娘气歪了鼻子,东子爹端起酒杯,闷闷地一仰脖,灌了下去。
“这债必须还啊!”
“差多少?我们替你还!”东子娘脆生生地撂出一句放心话。
“不行啊,这个债你还不起。只能用妮子来还。”
“老苏,你真混啊!”东子爹一边说一边捶着桌子咚咚响。
“我就是混蛋,没本事,用闺女还债!”老苏一边说,一边用头捶着桌子咚咚响,跟前的酒杯被碰翻在桌子上。
紧接着就是死一般的沉寂,谁也不说话,静得听得见心跳。沉默了许久,老苏起身往外走,脸上水光闪烁,不知道是酒水还是泪水。
老苏的心火烧火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就像炉子里的烧饼,翻到哪一面都在火上烤。东子爹厚道勤快,东子娘善良能干,东子灵活懂事,每次遇到他收摊子回来,总叫一声苏叔叔,然后给他开门,为他倒水。多好的孩子啊!多好的一门亲事啊!“哎——”,他狠命揪住自己的头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东子哥,快来教教我,这是什么字啊?”猛然间,老苏听到妮子在说话,吃了一惊。转而他意识到,妮子又说梦话了。
老苏的心被烧得更疼了,他双手捂在胸前,自言自语道:“妮子,别怪爸爸,爸爸真是没办法啊!”
亲事不成,东子家的房子也不好再住下去,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再说,也应该让妮子远离东子。老苏在心里思忖着,决定搬走。
就这样,老苏搬到了我们村老四家。
老四是单身汉,祖上留下四间房子,宽敞着呢!要给房租,老四就是不收。
老苏挑着货郎担子走村串户,早就与老四熟识,打口一说,老四就爽快地答应了。不过,老四提了个条件,妮子得给他做干女儿,将来有个依靠。
既然是干爹,就有权关心妮子的事,老四追问老苏为什么不答应与东子家结亲。
“在本地找个亲家,对你一个外来户来讲,是天大的好事!东子家属于地方大户,对妮子又好,你倒是说说,哪里不如你意?”老四一脸不解地诘问老苏。
老苏低着头抽闷烟,一语不发,就好像老四不存在,又好像老四的话压根儿没说过。
“你倒是说话啊!”老四对着老苏吼一声。
老苏又抽了一口烟,慢慢抬起头说:“我要还债。”
“是听说你有债,可也不能赔上闺女啊!”
“这个债只能用闺女还。”老苏几乎是从牙齿缝里蹦出这句话,但是清晰而坚定。
老四惊愕地盯着老苏,眸子里有掩饰不住的愤怒,嘴巴张了几下,还是没说出话来。
“你是不是想骂我不是人,用女儿来还债?”老苏反盯着老四说。
“是!老苏,我认识你几年了,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老四眼里喷出火来,直射老苏。
“你不知道,我也是没办法啊!”老苏的头再次萎靡下去。
“不管我知道不知道,你不能用妮子还债!”老四咆哮道。
“是我闺女,我让她还债,她就得还!”老苏毫不客气地“回敬”。
老四委顿下来,耷拉着脑袋,像失去水分的瓜秧子。是啊,自己毕竟是干爹,人家才是妮子的亲爹啊!老四折回自己房里,砰的一声关了门。
“爸,您要用我还什么债?”
老苏猛地抬起头,愕然看着闯进来的女儿,惊慌失措,语无伦次。“没,没,没有用你还债啊!”
“您明明跟我干爹说拿我还债,我在门外面都听到了。”
“你听错了!”老苏镇定下来,板起脸说。
妮子吐了吐舌头,转身跑进自己的房间。
老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在心里说,妮子啊,你一出生,我就把你许配给姑姑家了,你表哥比你大两岁,虽然腿有点瘸,但不痴不呆,能做事,况且你姑姑待你一定如亲生啊。
老苏早就打算好了,女儿是留给外甥的。虽身在外地,他仍一心记挂着苏北老家的外甥。
老苏想着,女儿一旦成人,就把婚事办了,免得夜长梦多。说来也怪,偏偏怕什么来什么。女儿上初中后,一直与在县城读高中的东子书信往来。老苏撕了妮子好几封信件,父女俩见了面就像蜈蚣见到鸡。
终于有一天老苏忍不住了,对着妮子吼道:“你必须和东子断绝来往,我早已把你许给老家的表哥了。”
“除了东子哥,我谁也不嫁!”
“除了表哥,你谁也不能嫁!”
父女俩针锋相对。又开始了一轮唇枪舌战。
“我和东子哥将来都要上大学,那个哥在家种地,我怎么会嫁给他!”
“大学那么好考吗?考不上,你还不一样在家种地。”
“我一定能考上,东子哥说只要能考上他读的高中,就一定能考上大学。”
“我不准你提东子!”老苏突然咆哮起来,两边太阳穴青筋鼓胀。
妮子从没见过父亲发这么大火,呜咽着冲到房里,将门反扣起来。
老苏突然回过神来,追过去一个劲敲门,妮子就是不开。
他搬来救兵,让老四敲门,妮子仍然不开门。
老四瞪了老苏一眼说:“妮子16岁了,是大姑娘了,你是亲爹,讲话也要注意一点。”
老苏说:“老四,我上次已经告诉过你,我这个债不得不还啊!你能懂我的苦处吧。”
“可你跟妮子得好好说啊,把孩子逼急了,你可别后悔!”
“老四,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姐姐把我养大,姐夫拿命换了我的命,我拿什么回报?只能给她一个媳妇啊。”
“你帮外甥找一个媳妇,干嘛非要嫁自己闺女?”
“他们孤儿寡母的,外甥又有残疾,谁愿意嫁给他啊!”
“没人愿意嫁,你就让我嫁,我死也不嫁!”房里传出妮子嘶哑的哭喊。
妮子的话像一块坚冰从老苏头顶直直地砸下来,把他砸清醒了。怎么办?逼急了,妮子真有什么好歹,他怎么向姐姐交代。还有妮子她娘,想到这他的心一阵刺痛,妮子四岁就离开了娘,真是个苦命的孩子,万一有个长短,妮子娘要是回来了,怎么面对呢!
老四讲得对,不能来硬的,得跟她好好说。
第二天,妮子放学回来。老苏把女儿拉进自己房间,从一个老旧的木箱子,在一个笔记本里小心翼翼取出一张纸,递给她看。上面写着:“姐夫,你放心地去吧,我会照顾好姐姐和富强,将来我要是生个女儿,一定嫁给富强。”落款是父亲的名字。
妮子的手不由自主颤抖起来,泪水顺着脸颊滑落。过了一会儿,她抹去眼泪,吸了一下鼻子,冷冷地问道:“你为什么要立这个字据?”
老苏痛苦地看着女儿,缓缓地说:“你姑父当年救了我的命啊。在战场上,他为救我,残了三根手指。退伍后,我和他一起在采石场开山挖石,有一次炸石头,点了个哑炮,我去查看,他一把推开我,自己炸成重伤,不久去世了。闭眼之前他看着你姑姑和表哥,紧紧拉着我的手不放……”没等说完,老苏禁不住哽咽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为什么?”妮子的心里有一万个为什么,而此时,看着哽咽的父亲,她一个也说不出来。
忽然妮子想起老师说过近亲繁殖的知识,她暗淡的眸子里迸发出亮光,高着嗓门决绝地甩出一句:“近亲不能结婚!”仿佛在向自己的父亲做一次庄严的宣判。
老苏愣了一下,随即定了定神,缓缓地说:“她不是你亲姑姑,是你奶奶收养的孤儿。”
“你骗人!我不信,我不信!”妮子双手捂住耳朵,蜷缩着身子蹲在地上,猛烈摇头,满眼绝望。仿佛自己面对不是父亲,而是一尊煞神。
“这是真的。”
尽管妮子捂住耳朵,还是听到了父亲沉闷的声音。这是一声闷雷,不剧烈,但能感受到强大的冲击。
妮子多么希望自己的耳朵听不见这一声闷雷。她一言不发,缓缓地站起身,眼睛盯着父亲,木头一般一动不动。不知什么时候,妮子的嘴唇被牙齿咬出深深的血痕。老苏被女儿盯得发怵,别过脸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靠到门框上,点燃一根烟,猛吸了几口。夕阳打在老苏灰白的头发上,显得愈加灰蒙蒙的,稍稍佝偻的脊背与门框之间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空洞。无数细小的东西在空洞里翻腾,暗处的灰尘无休止地往洞里涌,无穷无尽。
妮子死死盯着空洞,不知不觉眼睛模糊了。她不再坚持,最终答应了这门亲事。
妮子主动退学了。东子放假来找过妮子,妮子避而不见。她只想尽快逃离这个伤心地。
老苏花钱在相邻的县城置办了房产,作为婚房。老苏把新房置办在那里,除了离老家更近一点,还有一大考虑就是远离女儿的意中人。
妮子一到婚龄,老苏就忙着操办婚事。嫁出女儿后,老苏回来了老家。
妮子四处托人打听,终于找到了母亲的下落。接回母亲,妮子想让父母团聚。她告诉母亲,父亲远离家乡做生意就是听说母亲在这里,才追过来的,希望母亲原谅父亲。母亲说自己愿意回来,早已经不记恨过去了。可老苏却不肯来,无论妮子怎么劝导,他就是泰山不移。直到病重,老苏才见到妻子,他有气无力地对妻子说:“我把女儿嫁给富强,你不会怪我吧?”妻子始终在抽噎,没有说出一句话。临了,老苏平尽全力说出一句话:“妮子他娘,我对不住你!”
老苏虽在咱村住了七八年,关于他的事,人们知之甚少。印象中老苏话不多,除了买卖之需,很少和人闲聊。村人之间至今流传着关于他的两大奇事,一是就着生辣椒喝酒,二是自己卷烟自己抽。大人们都说用生辣椒喝酒的人脾气暴,奇怪的是老苏从没和村里人拌过一次嘴,红过一次脸。老苏烟瘾极大,但从来舍不得抽好烟,自己买材料回来用白纸卷着抽,这种烟叫“白纸包”。“白纸包”劲大,熏得老苏牙齿像烤糊了的粗瓷碗底边,一弯焦黄色;嘴唇好似抹了一层酱,黑乌乌的一圈。
老苏整个人皮糙肤黑,活像刚从火堆里拉出来,一副身经百战的模样。据说,老苏佝偻的脊背就是枪伤所致。老苏当了那么多年兵,少说也经过无数次战火洗礼吧。可是任你怎么问,老苏就是不说他当年在战场上的事。别人问起,他要么一笑而过,要么沉默不语,丝毫没有当兵人的冲天豪情和无限荣光。起先,他越是不说,大家越是好奇,有事没事就掏问。可他总给你一个金口难开。大伙想,可能是投诚过来的,有些事他不好说,后来也就不再问。
人们只零星地从老四嘴里得知,老苏参加过解放太原的战斗。老四还说,老苏有一口小箱子,终年挂着锁,偶尔在半夜里看到老苏从箱子里拿出一张发黄的奖状来,宝贝似的用手摸摸,又赶紧收起来。
一天下午,外出的老四突然返回,正撞到老苏拿着一张女人的照片一遍又一遍的擦拭。女人看着很面熟,总觉得在哪儿见过。
你有相好的?老四带着几分妒意问老苏。
老苏吓了一跳,一声不吭,倏地转过身子,像一道闪电冲到箱子跟前,将照片藏到箱子底,扣上锁,钥匙塞进贴身的口袋里。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
老苏,没想到你是闷头驴偷麸吃!老四嚷嚷起来。
老苏对他苦笑了笑,仍没说话,样子像是默认。
似乎一夜之间,“老苏闷头驴偷麸吃”的特大新闻在村里炸了锅!接下来的几天,人们纷纷指点着老苏热议。老苏装没听见。有好事的老爷们咧着嘴,抵着面探问,老苏只淡淡地说,没呢,是老四看错了,那只是女儿的照片。
看错了?才不会呢!大人和小孩我还分不清?明明是个30来岁的女人!老四瞪圆了眼反驳。
老苏不再说什么,任别人翻舌头。奇怪得很,老苏不辩驳,大家伙倒觉得没了劲头。慢慢地,这事也就从新闻变成了旧闻。毕竟,根本没有人看到老苏和哪个女人相好,那只是一张照片而已。
总有几个心绪难平的,问可看清是谁?老四也说不出,只说看着很面熟。事情闹得不明不白,老四真想撬开箱子看个究竟,又怕惹毛了老苏,左思右想,终究没敢下手。
奇怪的是,老苏的箱子总锁着,不管到哪儿落户,箱子都随身带。他从来没有打开给别人看过,包括自己的女儿。人们都认为老苏的箱子里一定有宝贝,可是谁也不知道箱子里到底装着什么。
老苏临终还留下遗言:箱子不许打开,带锁陪葬。
葬礼上老伴摸着那口箱子,泪如雨下。当年的一幕一幕,浮现在她眼前。那一年,她刚过三十。在一个淋着雨的黄昏,趁老苏喝醉了,她悄悄从丈夫的口袋里摸出钥匙,蹑手蹑脚走向那口箱子。偏偏钥匙作怪,似乎总在跟她开玩笑,老是对不到锁孔里,记不清努力了多少次,才把锁打开。听到“咔嚓”一声的那一刻,她才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手心全是汗。嫁过来六年了,她压根儿不知道箱子里放着什么。老苏从不让她碰,就连问一问,也会遭到白眼。此时,她的心情说不清是激动还是紧张?或许都是!她轻轻掀起箱盖,里面满满实实的,迎面的是一张有毛主席头像的大红奖状,正要看真切,突然老苏翻了个身。她手一软,“啪”的一声箱子盖重重地掼了下来。箱子应声翻落在地。她头脑一片空白,也不知道弯腰捡拾滚落一地的东西,只呆站着,活像一尊雕像。
“谁让你动箱子了!”老苏呼啦一下跳起来,如同暴怒的野兽,咆哮着冲过来,扬起右手,狠狠地甩出一巴掌。
随着“啪”的一声脆响,她两眼一黑,重重地栽下去,一头撞到桌腿上,便什么也不知道了。不知过了多久,她似乎睡在床上,恍恍惚惚觉得老苏抱着自己的头,仿佛不停地说:孩子她娘,你醒醒啊!你干嘛非要动箱子呢,这可是我冒死从战场上背下来的,里面的每一颗子弹壳都刻着战友的名字,他们用命换来了解放,我不能丢下他们啊。你看,弹壳都撒了,三虎和大旺的也找不到了!哎,我也是,不该打你这么重啊。快醒醒吧,孩子他娘!
老苏声音颤抖,语无伦次。她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的慌乱。她缓缓地睁开眼,算是告诉他自己没事,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头上伤口的剧痛,使她再次醒来。此时已是第二天清晨。她只觉半边头火辣辣地疼,便挣扎着凑到镜子前面,头上裹着的三角巾一侧渗满了血渍,左边脸又红又肿。她想,幸亏是撞到桌子腿了,要是撞到石头脚踏板,可能就没命了,越想越怕,越想越恨。老苏现在应该是挑井水去了。她俯下身子,亲了亲熟睡的女儿,简单收拾几件换洗衣服,匆匆出了门。这一去就是28年。
“老苏啊老苏,你把这箱子看得比命还重,就让它好好陪你吧!”老伴心里这么想着,在箱子上拍了拍,轻轻叹了口气,亲手点燃了它,木呆呆地看着一阵烈焰从化物池里升腾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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