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晏先树
对赵颜书来说,这或许是一个梦,或许不是。
她即将远行,正忙碌着准备行李。“书、笔记本、拖鞋、外套、药箱……”她一边收拾,一边习惯性地念叨,生怕落下一样。房间里弥漫着百合花的浓郁气息,充足的光线从外面照射进来,刚好落在书架上。书架一共有三层,上面整齐地摆满了书,书架和电脑桌连在一起。旁边是一个米白色的三门衣柜,衣柜的左边有一张小床,小床的左右两边各有一个床头柜。左边的床头柜摆着一束百合,右边的床头柜放着一本线装书,封面赫然地印着两个字:密境。整个房间没有绚丽的装饰,更给人一种舒适、典雅的感觉。
“对了,还有裙子。”她小心翼翼地将一条淡紫色的长裙从衣柜里取出来,像对待一个刚出生的婴孩一般,轻轻地抚摸着。在她的心里,再没有什么能比这条裙子更加重要了,这是那个人销声匿迹之后托人带给她的。他在信中说,这是一条神奇的裙子。虽然她一直看不出它的神奇之处,但也许这是找到他的线索所在,她是这么想的。
经过两天两夜的奔波,汽车突然在凹凸不平的山路上停了下来。由于前方路段塌方,她不得不和车上所有人一样,拖着重重的行李下了车。沿着小路翻过两座大山,又绕过一片荒无人烟的沼泽地,终于到达了一个村落。
这儿无比娴静,四周树木茂盛、草长莺飞。空气里充满柏叶的青苦味,这让她觉得似乎置身于琼楼仙阁的香火缭绕之中。村口站着一位身材瘦小的阿婆,身上穿着灯芯绒面料的对襟衣,的确良布料的大裤角被缠在一圈又圈的裹脚布里。这种60年代的装扮看起来有点像她的奶奶,高挺的鼻梁和从目光中透出的慈爱又似乎更像她的外婆。看见她,阿婆高兴地迎过来,说自己是来接她的,一早就到这儿等着了。
阿婆一边领着她往前走,一边介绍:“这儿就是外面的人们开玩笑时常说的阴间、地狱、阴曹地府。但是我们这儿不这么叫,我们叫它——终结之地。”说罢,阿婆转过头,诡异地笑了一下。然而这并没有让她感到害怕和恐慌。相反,跟在阿婆后面,她有一种莫名的归属感。她愿意跟在她身后,像一只听话的小羊羔,不管去到哪儿都可以。
她们穿过一片密集的树林后,一条清亮亮的小河出现在眼前。阿婆突然停了下来,背对着她,像是命令:“你先过河去。”顿了顿,又叮嘱道:“别怕,河水不深。等‘终结大会’过后,我们还会再见的。”说完,阿婆头也不回地朝林中走去。
“婆婆——婆婆——”她着急地喊了两声。
阿婆并没有应她,她们像被时空隔离成两个世界一样。阿婆的背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林子里。她伸手想要抓往什么,但是什么也没有抓到。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不由得让她想起了七岁那年。
赵颜书一直认为那一年就像一张破旧不堪的报纸,她想把它揉得稀碎,然后像扔臭皮球一样永远抛出她的生活。可是生活却总是那么奇妙,你越是想忘记的东西,就越是像一张大大的网将你牢牢捆住。
那年刚好是庚子年。老人们都说:庚子之年,必有大乱。新年第二天,她就跟随母亲到村子外的一座寺庙去烧香拜佛,乞求在佛祖的保佑下能够躲过一难。然而,幸运之神还是没有眷顾她们。连续几个月的干旱,使得地里的庄稼颗粒无收。为了一家人的生计,父母不得不丢下七岁的她和在离家十五里地念中学的哥哥和姐姐,走上外出打工的路。
临行前,母亲摸着她红扑扑的小脸叮嘱到:“幺儿,你要乖乖的,爸妈过不了多久就回来了。”
说完又转过头不安地看着哥哥姐姐:“你们两个大点,可一定要照顾好妹妹呀,如果遇到什么难事……”
“行了!孩子妈。你就别再担心了,不是还有他们的奶奶吗?班车就快要开了,再不走,我们该赶不上了。”父亲掐断母亲的话,背上用装尿素的胶筋口袋做成的“背包”,拉上母亲往门外走去。
“子轩,英子,颜书,现在都几点了,还不快起床。”
咚咚咚,咚咚咚……
“子轩,英子,颜书。噢!你几个短命的、绝台儿,大人不在家就要被瘟病收了?快开门。”
门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和一位妇人的叫喊,把她从睡梦中强行拉了出来。敲门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的奶奶。自从父母外出打工后,奶奶每个周末都会来照顾他们三兄妹。说是照顾,其实就是安排他们去叔叔家里帮忙干各种农活。但是今天才周四,她来干什么呢?
颜书从床上一咕噜翻身坐了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对着门外说:“我哥哥姐姐念书还没回来呢,又要干什么活?你找别人去。”
“噢,你个小妮子,他们没回来你不是在家吗?快起床割草去,你叔叔家圈里的牛都快没草吃了。”
“我不去。又没吃他们家一口饭,凭什么总是叫我们去干活。”
对于奶奶的各种行为,她觉得既无理又不公,自然也不屑一顾。比如奶奶一直不赞成母亲让姐姐和她念书,说女孩子读书不但无用,而且还有可能成为祸害;比如明明都是她的孙子,奶奶总是对叔叔家的赵子木疼爱有加,却从来没有对她们三兄妹温柔相待过。
关于这些,村子里一直有这么个传言。大致是父亲当兵时,在部队里和一个女人好上了。后来被母亲发现后,写信向上级举报了他。也因此,父亲不但受到了极为严重的处分,还被取消继续服兵役的资格。回村后也一直没找到像样的工作。一向心高气傲的父亲只好和母亲一起靠着仅有的两亩土地维持生计。后来有了她们三兄妹后,家里的日子更是过得一年比一年清苦。对于这件事,奶奶的心里是有恨的,她一直觉得父亲的大好前程是让母亲给毁了。
大人的事颜书不懂,也不想去懂。对她而言,当下最要紧的是她听见奶奶修竹条的声音,那声音她既熟悉又害怕。用奶奶的话说,是请她吃“跳脚米线”,听起来好听,其实就是用又细又长的竹条抽她。
赵颜书刚穿好衣服准备下床,奶奶就已经破门而入了。她一把揪住赵颜书的头发,像抓住一只瘦弱的小鸡,另一只手握着竹条,朝她小小的身体就是一顿暴揍。她的手臂、后背、小腿……顿时像被架在烈火上炙烤一般,火辣辣地疼。奶奶一边打,一边骂着:“叫你顶嘴,叫你顶嘴,你个短命的,翅膀还没硬就想飞了是不?”
“哥哥,你们回来了!”赵颜书大声喊了一声,趁着奶奶发愣之际,撒腿就跑。这时候,她已经顾不得梳理好头发,顾不得穿上鞋子,她甚至顾不上哭。哭!原本是她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有的专利,但自从母亲走后,她的这一专利似乎也被一起带走了。她拼尽全力一直往前跑,她知道过了朱家沟,再翻两座大山就是外婆家,到了外婆家她就安全了。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她去,外婆一定会在那边微笑着等她。
奶奶还在家门口捶胸顿足地大声叫骂着:“短命儿,竟然敢骗我,你最好跑了就别回来……”
到达外婆家已是晌午。颜书刚进院子,就看见外婆躺在梧桐树下的一张竹椅子上,右手握着一把褐色的蒲扇,左手捂着小腹。她此刻睡得正香,阳光穿过茂密的梧桐树叶照在她的脸上,显得更加安详。
赵颜书轻轻走到她身边看了一会儿,见外婆还没有要醒来的意思,便决定去屋里找点外衣、毯子之类的给她盖一盖。她刚转身走几步,就听见外婆唤她:“颜颜,是颜颜吗?”她扭过头,只见外婆从椅子上慢慢坐起身子。
“小东西,我就知道是你,我闻到你的味道了。”外婆笑着,“快过来给外婆瞧瞧。”
赵颜书笑着走到外婆身边,没有说话。
“噢!你手臂怎么了?”
她赶紧把袖子拉下来盖住手臂上被竹条留下的一道道伤痕:“没……没什么。”
“你看,鞋子也没穿。给外婆说实话,是不是又和堂弟吵架被奶奶打了?”
赵颜书笑了笑,还是没有说话。她觉得没有什么能够比在外婆身边,看她睡觉,听她说话还要更美好了。她不想让任何不愉快的事情来打搅这份难能可贵的美好,哪怕是半个字也不行。
外婆满眼疼惜地摸了摸她的头,从衣服兜里掏出一个苹果递给她:“这是你舅舅前两天从粮食局带回来的,说是背公粮来上交的老乡给了他一篮子。我特意给颜颜留了一个,快吃!”
赵颜书接过苹果,感觉暖乎乎的,也许是在兜里揣久了,还带着外婆的体温呢。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大这么红的苹果,加上这大半天没吃东西,胃里的馋虫早就跑出来了,于是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好吃吗?”
“嗯,甜!”
……
赵颜书不知道外婆是什么原因总是嗜睡,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她睡下后就没再起来。她只记得那天夜里月亮特别圆特别大,像是在天空挂不住就要掉下来似的。乌鸦一直在院子里的那棵大梧桐树上一声接着一声,叫得让人直打寒战。附近村子的人都来了,外婆家的屋里院子里都是人,他们忙前忙后地给外婆洗头、擦身子、穿戴……哥哥姐姐一直在哭,舅舅舅妈也一个劲地抹着眼泪。只有她呆呆地趴在棺木前。她说外婆还会醒来的,她只是睡得太稳太沉了,她还会在颜书被欺负时保护她,陪她聊天、给她讲故事,亲切地唤她:颜颜——颜颜——
直到人们把棺材盖上,把外婆抬走,她才恍然醒悟,这一次,她是真的要永远失去外婆了。她跟在送葬队后面一直跑,被山路上的灌木绊倒几次,爬起来又继续跑。她想要抓住什么,但是什么也没有抓住……
外婆头七的时候妈妈才从外地赶回来,她跪在外婆的坟前把嗓子哭得沙哑。她对颜书说:“幺儿,你知道吗?妈妈以后再也见不到妈妈了。”
赵颜书过了河,沿着崎岖的山路走了大约两三里路,幽静的山林中一套欧式庄园映入眼帘。仔细观察是用一块块木板搭接而成,尖尖的屋顶,绛红色的屋顶瓦在阳光的照射下格外醒目。这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分,太阳收起了它那刺眼的光芒,变成一个金灿灿的大光盘逐渐消失在远山的背后。
“太阳终究要没入黑暗的……”她心里想着,大步朝庄园走去。
刚进大厅,一位十八九岁的小哥就迎了上来:“你终于到了。”他一边说,一边接过颜书手中的行李。
“你知道我要来么?”
“嗯!房间已经收拾干净了。”
“这是哪儿?”
“阿婆没和你说吗?”
赵颜书没再说话。其实在来之前,她就已经知道这是一个不寻常的旅途,或者说是一条不归路更确切一些。但是只要能够找到那个人,她不在乎,她早已作了最坏的打算。有人说她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一根筋,这点她承认的。她的任性和倔强不允许她就这样不明不白、忍气吞声地活着,所以不管这条路是康庄大道还是龙潭虎穴,她都必须闯一闯。
小伙领着她上了楼,轻轻推开一间阁楼的屋子。
尽管之前她有过一万种假设,但当进到房间,她还是大吃一惊。整间屋子洁静而典雅,三层的书架和电脑桌连在一起。旁边是一个米白色的三门衣柜,衣柜的左边有一张小床。小床的左右两边各有一个床头柜。左边的床头柜上是她喜爱的百合,正泛出一阵阵浓郁的幽香……
和自己家中如此相似的房间虽然有些诡异,但她没有更多精力去想了,这一路奔波早已让她精疲力尽。等小伙走后,她便一头倒在床上。没想到的是,就连床上的味道,也和她家里的一模一样,恍惚中,她便睡着了。
“这种话你已经说过一百遍了,我不想再听了。”赵颜书是被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吵醒的。她从窗户望出去,外面一片漆黑,隐约有两个人影在走廊上。一个虎背熊腰,另一个则是瘦如柴禾。她本来很是好奇,想出去看看究竟。但转念一想,自己毕竟孤身一人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继续窝在被子里,静静地看着这两只影子。
胖子吸了一口烟:“我已经尽力了。”
“是尽力把我弄进监狱吗?”瘦子的声音带着刀锋。
“我承认,当年我是骗了你。但我也是没办法呀,那人我们得罪不起。他要找人顶罪,我们做下属的除了照做,还能怎么样?”
“你就是一条毫无正义感的走狗。”
“别这么冲动。你仔细想想,如果把事情搞大,局里的兄弟都得受牵连。而且人家也没有亏待你,不是吗?你看,费这么大的力把你母亲的病治好,还给你老婆安排了工作,这笔买卖怎么算都不吃亏。”
“那我儿子呢?”瘦子大声质问着,并没有妥协的意思。
“你儿子的事,咱们还得从长计议……”
“我不想再听你说任何废话了,那么多年的兄弟,你竟然连我也算计。恐怕等你从长计议好,我儿子的命早没了。现在既然来了这儿,你的心是黑的还是红的,等明天过了桥自然就见分晓。”说完,瘦子拂袖而去。
胖子叹了一口气,随后也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中。
窗外的风一阵紧似一阵,像狼一样嚎叫着。颜书想着刚才那两人的对话,再没有睡着。准确地说,她是想着瘦子最后提起的那座桥。
之前她就听说过,终结之地有一座神奇的“阴阳桥”,只要从上面经过,便可分辨出过桥之人是善良还是邪恶,而也只有善良的人,才会获得参加“终结大会”的资格,邪恶的人则会被遣返,至于遣返去哪儿,谁也不知道。来这儿的人大多都是冲着“终结大会”而来的,据说只要参加这个大会,就会在一种神奇的魔力下,找到一生的至爱。
都说人心难测,但是在这儿,人们活得特别简单,根本不需要花心思去揣摩对方。谁是天使谁是恶魔,只要让他们过一过“阴阳桥”便见分晓;想知道两个人是否真心相爱,只要参加了“终结大会”就可得到结果。颜书打心眼里喜欢这儿,没有帷灯匣剑、东猜西疑;也没有勾心斗角、剑戟森森。她觉得这儿的人像晨露一样干净得一尘不染。这让她又想起了那个人,他连招呼都不打就消失在她的生活里。他来了这种地方,想必也是干净得一尘不染的吧。颜书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着,不知不觉就天亮了。
夏天的晨光总是比人们早一步醒来。颜书推开窗户,一股凉风裹挟着泥土的清香迎面扑进房间。四周静谧,金色的云块散布在天空,越来越细,像刚梳洗过的头发。世界总是这样让人琢磨不透,有时美得令人心动,有时又狂躁得令人不安。
“今天一定是个好天气吧。”她伸了个懒腰,转身去找那条淡紫色的裙子。她觉得放那么久,是该把它穿上的时候了,虽然她也不知道这条裙子的神奇所在。但诡异的是,她把整个房间都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这条裙子。
明明是放进行李箱的,这么重要的东西,她怎么可能没带呢?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错……颜书努力回忆,但还是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她的心开始激烈地跳动起来,她慌乱地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试图用它来平复内心的着急和不安。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红色走左边,黑色走右边,请大家自觉排队入场……”这声音从后山的方向传来,甜美清脆,像一股温暖柔和的溪流缓缓流入心底,让人无法抗拒。她匆匆下了楼,看见人们纷纷往后山走,混乱中,她也跟着众人朝后山走去。
没走多久,就看见一位白发老者在一座挂满铜铃的吊桥边,像阅兵似的,面无表情地检阅着每一个路过他身边的人。这应该就是“阴阳桥”了,颜书心里想。也跟着人群排队走了过去。临近了,她才发现老者手里握着一枚印章,所有经过的人,都被他在肩膀上盖了一个桃心的印记。
看见她,老者愣了一下,僵硬的脸皮下露出一丝让人不易察觉的诧异,问:“你也要过桥吗?”
“是的!”她坚定地回答。
老者迟疑了一会儿,但还是将手轻轻一挥,在她的肩膀上也留下一个桃心的印记。
“红色走左边,黑色走右边……”那个女人的声音再次从不远处传过来。
“这是什么意思?”她问。
“过桥后,每个人肩膀上的桃心会变颜色。红色的可以留下,至于黑色……”老者突然停住,神情慌张地说:“先过桥吧,问这么多干嘛!”
白色的吊桥建在两座高高的山崖间,大约有几十米长,桥宽只能容两个人并排通过,下面是湍急的流水。颜书紧张得心都快蹦出来了,但还是跟在众人身后,十分小心地挪动着碎步。每走一步,桥上的铜铃就“叮当……叮当……叮当……”像一位道法高深的老叟在施着神秘诡异的魔咒。人们都中了魔似的,像一只只被驯服的羔羊,安静地听从女人的指示:红色走左边,黑色走右边。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颜书过完桥,便赶紧扭头看自己肩上的印章,但让她惊讶的是,她的印章既不是黑色,也不是红色,而是紫色。淡淡的紫,和那个人送给她的裙子一样,散发着诡异的光芒,刺得她双眼发酸。
就在她惊愕万分时,一个女子朝她走了过来。这女子大约二十来岁,身材苗条,长发披于背心,双目犹似一泓清水,一袭淡紫色的长裙,飘逸中透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冷傲。
“你跟我来吧。”她对颜书说。
听她吐语如珠,声音柔和而清脆,颜书也像中了魔似的,顺从地跟在她的身后。不对,她穿的这条紫色长裙不正是颜书丢失的那条吗?这让她越来越迷惑了,此人是谁?她为什么要拿走自己的裙子?不过,这条裙子穿在她的身上倒是刚刚合适,就像这本来就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像她与生俱来的。
她刚想问个究竟,女子却一抬手轻轻将食指抵在唇间,示意她不要出声,随后凑到她耳边小声地说:“嘘!不要惊动它们。”
她们沿着山崖旁边的一条小路走了大约十几分钟,一阵阵浓烈的香味扑鼻而来。赵颜书定眼一看,哇,这是一片花的海洋!楚楚动人的玉兰,火红娇艳的玫瑰,粉红的樱花争奇斗艳……而最吸引她的,是纯洁高贵的白百合,在绿油油的叶子的衬托下显得更加与众不同。花海的中间,一座高耸入云的古楼特别耀眼,正大门的牌匾上用小篆体写着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终结之地。整座楼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更加宏伟霸气。
女子领着颜书来到古楼前,突然停了下来,她转过身问:
“你是不是好奇我是谁,为什么穿了你的裙子?”
“嗯。”
“因为我就是你呀!”
“什么?”赵颜书更吃惊了,瞳孔睁得比灯笼还大。
“你没有听错,我就是你。或者这样说吧,我是你的一部分,你灵魂里最纯粹干净的那一部分。”女子继续说:“我知道你来这儿找谁,但很遗憾,他从来也没有来过这儿。那种污浊之躯根本连阴阳桥都到不了,更何况是圣洁的终极之地。你是不是觉得他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还不辞千辛万苦一心想要找到他。别傻了!在他的眼里,你什么也不是,连一件衣服都算不上。在外界,他现在已经是大名鼎鼎的艺术家了。此刻也许正在酒肉饭桌上,或者某个花团锦簇中如鱼得水吧。像他那种自私自利绝情寡义的人,怎么可能还会想起你?哪怕是片刻。”
“你撒谎。如果像你所说的,他心里没我,又怎么会请人给我带信和裙子?”赵颜书显然不相信女子的话。
“实话告诉你吧,这一切都是我安排的。裙子是我带给你的,信也是我写的。我实在不忍心看下去,你被这恶魔骗了还一直心心念念放不下。但又不想让你再见到他,因为这个污浊的男人根本不值得你多看一眼,所以才将你引到这儿……”
“你又凭什么让我相信你?”颜书打断她的话。
“再给你看一样东西。”说罢,女子从身后取出一本厚厚的线装书递给她。封面赫然印着两个字——密境。这本书她再熟悉不过了,这是那个人之前送给她的。他曾信誓旦旦地说,这是为她所写,记录的都是他对她的一片赤诚。
颜书翻开书,里面的内容竟像被施了魔咒似的,瞬间消失得只剩空白。她又连续翻了几篇,但还是一样,所有的文字一点一点化作黑色的烟雾消失在空气里,最后只留下一张张空空的白纸。
这时,从古楼里走出一位阿婆,正是之前领她来这儿的那位。这次,阿婆却是一身道姑的装扮,但眼里透出的慈爱依旧很像她的外婆。阿婆走过来,双手合十对颜书行了个礼,说:“在我们终结之地,所有的卑劣和谎言都是不允许出现的。很显然,你要找的那个人,他一直在对你撒谎,不然书里的内容不会消失。”说罢,又拍了拍她的肩膀:“孩子,醒醒吧!别再执迷不悟了,善良会成就你,但同时也会毁灭你。”
“不,是你们在撒谎。是你们骗人。”赵颜书连连往后退,“不——不——不,这肯定不是真的,是你们在撒谎,是你们骗人!”她感觉自己就像一艘失去划桨,在大海中被一波又一波的海浪肆意摆布的小船,找不到希望的灯塔,随时都可能坠入深深的海底。
其实在她的内心深处,她相信这一切。不然她也不会长途跋涉、千辛万苦跑来这种地方。只是她不知道自己是该愤怒还是该悲伤,或许这些都没有意义了。她将手中的书一篇篇撕得粉碎,往天空抛去……
顿时,一阵大风席卷过来,天空的碎纸片瞬间变成一场茫茫大雪。大朵大朵的雪花散落在她的头顶、肩膀、睫毛、脖子……将她团团围困,像是要把她整个吞食。
呼呼的风声中,她仿佛听见外婆在大声叫她:颜颜——颜颜,不可以这样,快停下……又仿佛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急促地大喊:赵颜书,不能这样自私,你已经把外界的悲伤带进来了,不要再把外界的恶念也带进来……
醒来时,颜书发现枕头和睡衣都湿透了,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太阳在叽叽喳喳的鸟鸣的催促声下,慵懒地伸伸胳膊,微笑着射出第一缕光辉。那道金灿灿的线,暖暖地照进房间,把整个房间映成金色。那是让人眼前一亮的颜色,清晨的精神振奋,也应该由此而来。但她却软绵绵地躺在床上,像一只漏气蔫下去的皮球,不想挪动一下。
这已经不是赵颜书第一次做这种奇怪的梦了。人们都说,梦由心生。或许是吧,自从那人走后,赵颜书就开始做着各种不同的梦。在梦里,她一直不停地找他,寻他。几乎每一次醒来,她都是极度的失望、悲愤、无奈。但这一次,她前所未有的平静,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平静,是因为前两天听到的一些消息,还是因为这个梦境太过真实,她不知道。
十年的时间,足以可以忘记一个人,也足以可以改变一个人。这十年来,她已经快忘记他的样子了。记得刚和他相识的时候,他是街角一个卖唱的歌手,她是一家服装店的营业员。每天下班,她都会在他摆摊的地方多停留一会儿,安静地听他唱:
时光已逝永不回
往事只能回味
忆童年时青梅竹马
两小无猜日夜相随
春风又吹红了花蕊
你已经也添了新岁
你就要变心
像时光难倒回
……
后来,他们毫无悬念地成了恋人。她每天帮他洗衣做饭,帮他摆摊,听他歌唱。他说他唱的每一首曲,都因为有她的陪伴而有了鲜活的生命。再后来,他想离开小城去外面打拼。她就省吃俭用,卖了自己所有值钱的家当帮他凑钱。
他走了,他说一年后就回来接她。但是,他就像歌声中永逝的时光一样,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他在外吃了很多苦,一直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也有人说他被一家大影片公司签约了,现在已是风光无限;还有人说他傍上了一个大老板的女儿,早已结婚生子……不管是哪个版本的他,应该都不再记得赵颜书了吧。不然他不会消失得如此干净,如此彻底,如此决绝。
伟大的庄子说过: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是赵颜书把社会看得太单纯而自己总是放不下执念,所以才会感到那么不甘和后悔。但是,这一切是时候画上句号了。她翻身下床,直径走到卫生间,打开浴灯和水龙头。她准备把这些年来囤积的阴霾连同满身的汗臭味一并洗去。
清澈的流水欢畅地流过她的肌肤,像是在为什么送行;大大小小的泡沫在空气中自由地蹦来蹦去。在水蒸气的氤氲中,她的肩膀上一枚小小的桃心印记,被晨光照耀着,若隐若现地发出诡异的淡紫色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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