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周 炜
睡不着,不管怎么折腾还是睡不着。马三宝就在黑暗中数数字,起了几次头,数着数着就乱成了一锅粥。他记得有人说数数字有困难,可以把数字当动物,后来想起自己小时候在崖畔上放过羊。他仿佛看到毛茸茸的羊在蓝蓝的天空下静静地吃草。他的手指开始在空中盘旋,好像是在清点着一只一只的绵羊,羊群在他的手指下缓缓地走过去,他不自觉地发出了轻微的声音。
夜晚的空气中弥漫着燃烧的气味,房子似乎变成了一个火炉,天气热得要命,总有东西不怕热,那些藏匿于黑暗中的蚊子这个时候肆无忌惮地出动了,像海湾战争中实施攻击的美军直升机,不停地在耳边盘旋,很快就把他的思绪打乱了。他总是数不了多少,手就不自觉地去拍打那些肆意的入侵者,黑暗中猛然的脆响惹得桃花用腿去蹬他。桃花是他的老婆,累了一天了,她没有像马三宝那样在黑暗中翻来覆去。她和三宝开的饭店打烊后,回到家匆匆洗漱后就扑倒在凌乱的床上,很快就扯起轻微的鼾声。她才不管蚊子的叫声呢,别说蚊子,就是有头驴叫,她也懒得管。一天忙活下来,她感觉骨头都要散架了,一只蚊子无非就是在身上叮个包,就是把整个身体给它,它难道能吃了自己不成?她嘴里嘟嘟囔囔,说马三宝心不静,心静自然凉,天热又不是热你一个,她还觉得冷呢。她把自己的脚心塞到马三宝的腿上,马三宝猛然感觉到桃花冰凉的脚趾,真是奇了怪了,桃花说的一点都不假,她的脚趾头就像从冰柜里取出来的雪糕。他惊叫着把桃花的脚推到一边,就更清醒了。
虽然没有了睡意,但是床头上充电的电话猛然吱吱的叫声还是吓了马三宝一跳,已经凌晨四点左右了,这个时候谁会打电话,不是骚扰电话就是骗子上门。按照习惯就是那么短暂的一声,以往也碰见过这样的情况,那些电话就像天际划过的流星,往往短暂的一声铃响就会迅速挂掉。他曾经回拨过,有个操着南方口音的女人说自己中了一等奖。如果不是他同学的遭遇他还险些信了,同学的哥哥就上了骗子的当,连命都没了。说这件事的时候同学捶胸顿足,他那个精明一辈子的哥哥真的是太蠢了,如果没有好奇心就不会有那个祸患,明明知道是骗局,接了电话后,带上另一个朋友去南方的城市探虚实。公司自然就不存在,骗子也没有得逞,可是在返回的路上却遭遇了车祸,一辆拉货的卡车迎头撞上了他同学哥哥乘坐的大巴,瞬间一车人血肉横飞、哭天喊地。车上的乘客很快都被送到了医院,同学的哥哥坐在病床上,指手画脚,俨然成了车祸抢救总指挥。他让医生抢救其他血肉模糊的受伤者,高声阔论自己福气大,骗子都想不到他的精明。别人安排妥了,他从床上一头栽倒下来,脸色发紫,胸闷肚胀,医生赶紧给他上仪器,但已经晚了。他的伤是内伤,脾脏都被撞烂了,血全流在了肚子里。机器没用上,人就走了。从那后,马三宝感慨骗子电话坚决不能接,接了只能给自己带来霉运。虽然隔着时空,但是他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他才懒得去跟骗子费口舌呢。
电话顽固地响,像个不知疲倦的孩子,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充斥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桃花睡得正香,她的嘴角还残留着美梦的涎水,被铃声吵得火冒三丈,她眯着发胀的眼睛,把枕头压在自己的头上。房子里漆黑一片,但她能感觉到睡在身边的马三宝,她的嘴里发出呀呀的叫声,黑暗里狠劲儿用脚踹马三宝。
马三宝仓皇失措地把电话抓在手里,他被桃花踹疼了,但他没法对桃花发火,干了一天活,桃花也累得骨头散了架。马三宝心里的怒火只有和这个夜半骚扰的家伙算总账了。他看也不看电话,实际上他也惺忪着眼睛,又不能高声询问。黑暗里他的嗓子像被捏住的鸭子,谁呀?他问。还让不让人睡觉嘛?
电话里的人没有说是谁,只听到急切的几句出事了,出事了。马三宝猛地就坐了起来,怎么啦?他问:出了什么事情了嘛?他哦哦哦地应了很多声,还夹带着几声啊啊啊的感叹和惊讶,把呼呼沉睡的桃花也给惊醒了。她探起身,支着一只耳朵,凑到了马三宝跟前。她听清了对方是她男人一个村子的永清,好像说是饺子馆吃死了人,估摸明天有人去砸店哩,永清想跑哩,可他想到了三宝,跑了和尚还有三宝这个庙,所以他让三宝啥都不要说,一问三不知。末了他特别叮咛了一句:2女人嘴长夹不住话,千万不要让桃花坏了事。电话挂断了,马三宝还没说话,桃花不高兴了,她在黑暗中撇了撇嘴,倒头睡在枕头上嘴里嘟囔了一句娘娘腔。
永清就是有一副尖尖的嗓音,女里女气的,说话就像被人捏住了脖子,唱个歌唱得鬼哭狼嚎的。他是三宝的发小,用三宝的话说,就是两个人光着屁股的时候就上山打鸟,下河摸鱼。夏季的时候,他们两个人还干不了什么农活、重活儿,经常光着脚丫子,在堆放着满是麦子的场上跑得热火朝天,麦秸上的尘土把他俩的脸浸染得黑乎乎的,让人总能想起三宝已经过世的奶奶。
三宝奶奶在世的时候,整天坐在做饭的灶火里。炉里的火烧不旺,一缕一缕的黑烟把三宝的奶奶呛得咳嗽不断,她就抱怨做饭的锅眼被烧锅的烟灰堵住了。后来就喜欢用手掏烟灰,烟灰在她的身上,脸上黑得异常发亮,像戏里的大净,他们一个望着一个怪异的样子哈哈大笑。完了就用手相互去搓对方的脸蛋,脸蛋上的黑泥被搓成一根根细面条状黑黝黝的轱辘;他们两个就躲在一旁的角落里呕呕吐个不停,在他们幼小的成长时节里,实际上还有比这个更为恶心的事,他们或许也想到了,已经记不清是谁提议的事情了。他们两个人一起比赛尿尿,不管是比赛尿的高还是尿的远,他俩最后把地上尿湿的泥巴弄成鸡蛋大小的泥团捏成了一个一个的娃娃,并且给每个娃娃都起了村子里孩子的名字,他们两个学着大人的嗓子大声地喊叫:X娃,回——家——吃——饭——了——。永清总学得像,他吸一口气,把嘴往紧里一嘬,声音又尖又细,让马三宝笑得前仰后合直喊肚子疼。
后来两人很快就上学了,小学、初中、高中都一闪而过,两个人都没有考上大学。学校虽然没有让他们走上更为宽阔的道路,但让他们两个人的友谊得到了充分的牢固和升华。在十几年求学的时光穿梭里,三宝为永清打过架,为永清罚过站,永清毫不示弱。谁在背后说三宝的坏话,他也总能站出来。他觉得他们就是一个整体,任何的污蔑和指责都是对他们的冒犯。
不上学是不行的,于是家里让他们去复读。他们两个人都像各自肚子里的蛔虫,谁也没有想去的意思,并且一个拿一个做掩护,一个拿一个做对比。马三宝说永清都不复读,我读的哪门子书?三宝的爹想想家里经济捉襟见肘,不读就不读了,不是读书的料,总不能把鸭子强行往架子上赶吧!永清的父亲是个脾气暴躁的男人,他刚被永清的妈不知什么原因骂了个狗血喷头,无处发火,儿子不去学校,撞到了他的枪口。他从院子里堆放的柴火里抽出一根细长的藤条,半个村子追赶永清。永清东跑西躲,依然没有跑过耐力持久的父亲,很快他杀猪一般的哀号传遍了村子。村子里人都把永清的父亲拦下,把他手上的藤条夺了下来,多大的仇恨都是自己的娃么,还能往死里打啊。不上就不上吧,三宝记得永清的父亲最后放话说,你不上学,我给你把婆娘娶进门,你成仙呀?钻地呀爱怎么蹦跶怎么蹦跶起。村里有好事的劝架人话赶话说,好办法啊,男人不听话找个人管,那该有多省心啊。
永清听到了眼珠子转一转,想用哭表示自己的无奈,却没有想到嘴角却裂开一条缝隙,但很快就把表情掩藏到了心底的最深处。他一想到有个女孩要给自己当老婆,你说是高兴还是沮丧,是快乐还是痛苦呢?
马三宝眼睛尖,他后来问永清是不是听到娶老婆心里乐开了花,一说给永清娶老婆,他心里都热乎乎的。永清没有说话,他伸出手,和马三宝的手捏在一起,摇了几摇,三宝呀呀地叫着跳得老高,他说说对了也不能这么报复啊!
永清的父亲果然没有食言。很快村西头说媒的水芹像个织布的梭子,出出进进了永清家的门后,十万彩礼就把邻村的芳霞给迎进了门。说话到结婚就一个月时间。要说好还是钱好,要说事顺还是钱顺,永清父亲心里却像猫抓了一把。他把家底抖光了还不算,又厚着脸皮到信用社贷了两万元,贷款娶媳妇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人生的大事总算完成了一件。账有账在,事有事在,反正虱多不痒,账多不愁。过完年,他就要让夫妻俩出去打工还账去,自己总不可能养他们一辈子。他想。
腊月里是农村集中娶亲的日子,永清的媳妇进门没几天,三宝也把桃花娶进了门。两个男人关系好,两个媳妇也像橡皮胶一样黏到了一起。
过完正月,三宝和永清还沉浸在蜜月的温柔里。两家的老人不答应了,三宝爹黑着脸,在厢房抽着劣质的纸烟,咳嗽得喘不过气。三宝知道他是故意给自己听,他不高兴就用呛人的纸烟折磨自己。
永清的父亲骂骂咧咧说永清屎到沟门不着急,贷款的利息像永清他妈的血压,搞得人头晕。从东头往西头看,谁家的年轻人还能在屋子里躺起,娶个媳妇就爱得连个正事都没有啦?人都出门打工去了,五十多岁的女人都出去到城里饭店洗碗去了,年纪轻轻的男人能在家里四平八稳地待着。骂急了,永清去找三宝,三宝和桃花正愁得在房子里大眼瞪小眼。他们两个把一盒香烟抽得见了底,后来三宝说,在家里是没有前途的,不但挨骂,还活得像个钻到风箱里的老鼠,干脆我们也出去打工吧?永清把最后一口烟抽到了头,把烟蒂狠狠地扔在地上,用脚尖揉了又揉,下定了决心,他对三宝说,明天就出发,谁不出去是王八!
出门的三宝和永清很快在省城一家建筑工地找到了工作。工地上的活重女人干不了,两个女人就在工地附近的一家医院做护理,实际上就是伺候那些瘫在床上的老年病号,一把屎一把尿的,忙得不可开交,好在工资高。如果不是桃花发生点意外,或许三宝和永清就不会有自己当老板给自己干的想法。
桃花的一个新病号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老头家里不缺钱,唯一有个儿子在国外,大清早起床没事看新闻,电视里播放的是儿子所在的国家新闻,反政府武装攻陷了城市,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子弹横飞。一位敬业的记者在镜头前进行直播,很快就被飞过来的一块单片击中了头部,血顺着记者的头流了下来。老头眼睛一花,脑子嗡地一声,大叫着儿子的小名躺在了地上,他的老伴瘫在床上多年了,慌里慌张地打120,才总算保住了老头的一条命,老太太顾不上老头子,就委托家政公司找了桃花去伺候。
有桃花伺候,老头恢复得很快,很快就能坐起来,但下不了床。每天睡醒起来吃,吃饱了就骂,骂儿子狼心狗肺,骂医生说不让他出院想把他的钱都骗走。说他糊涂吧,他每天给桃花的饭钱却比计算器还准确,桃花就感觉老头看他的眼神逐渐的不对劲儿。她说不上来怎么不对,或许是她多想了。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么,能有什么问题呢?在房子的时候,她不敢看老头,她甚至想对家政公司提出换一个。
还没等桃花开口,就中了老头的招。有天下午,老头说他中午吃完饭很快就午睡了,睡觉的时候都好好的,结果桃花刚进来一会儿,枕头下的五百元不翼而飞了,他就差把房子翻个个儿了。桃花说这个的时候哭得一塌糊涂,她的鼻涕和眼泪混在一起,浑身发抖。她说感觉屈辱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三宝说你又没有拿他的钱,你哭啥呀?桃花说她也是这么对老头说的,她说我虽然是农村出来的,日鬼偷钱的事她就没干过,让她吃个豹子胆,她也不敢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她小时候,在村里还是姑娘,一个叔叔家丢了一头牛报了警,警车的警报声在村子里一响,她的腿软得像面条,被她妈狠狠地骂了一顿,自己又不是小偷,你怕个什么呢?只能说明她是一个怕事的人,真的!她对老头说,爷爷呀,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没有拿你一分钱。老头自然不信,他说贼喊捉贼的事情他经的多啦,贼娃背着牛头不认赃也不是没有。任凭桃花再三解释,他就像个木头一样听不进去,桃花没办法就说你搜我吧,我实在受不了,从你这里出去我就辞职去。老头眼睛放着光,他把手先伸进了桃花的口袋,后来就要搜桃花的胸。桃花不让,老头说看看看,你没做贼,有什么不敢让我搜的。后来呢,三宝问。桃花跺跺脚不说话哭得更伤心,后来嘴里的字还是咿咿呀呀的像牙膏一样被挤了出来。她说她看出了老头找东西是假,想摸她两个皮球一样的胸倒是真的,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脑子里一片空白,事情发生了除了心里疼得要命外,两个胸也被老头捏得疼。
三宝被激怒了,他当即和永清去了家政公司,他们让家政公司给个说法。家政公司担心事情闹大,砸了牌子,和老头摊牌如何处理。老头自知理亏,甘愿破财消灾,给了桃花两千元息事宁人。三宝坚决不让桃花去上班,有了桃花的哑巴亏,永清一想芳霞鼓鼓的胸部就后怕。尽管芳霞给他一再强调自己照顾的是一个瘫在床上的老太太,永清也不放一个同意出门。他说谁能保证没有变老的女同性恋,城里人都变态得很,他坚决不同意再为那几个钱出去了。
给别人干不如给自己干,谁都明白这个道理。思来想去,他们决定给自己当老板。经过几天的观察,感觉小饭馆还是不缺生意的,民以食为天嘛。干活的工地旁边有个饭店,本来卖面条,压面机把厨师的指头搅断了几根,厨师家人过不去,狮子大开口,好说歹说总算把事情解决了。老板感觉吃饭吃出了臭虫,喝水噎到了喉咙,收拾摊子换地方。刚出了事谁愿意接那个烫手的山芋,正巧三宝和永清有想法,瞌睡碰了枕头,两人一合计,租下来从中间一隔两房,小是小了点,可一家卖面,一家饺子足够啦。工地都是天南地北的人,吃饭总是离不了的。他们两家就像一对亲兄弟一样,饭店打烊,今天一起吃永清家热腾腾的饺子,明天又一起吃三宝家劲道的面条。他们相互照应,相互帮助,有时候三宝不在店里,永清还帮着桃花招呼生意呢!
日子像炉子的火焰刚刚熊熊燃烧,就遇上了倾盆暴雨。后来三宝经常回想起来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的脸上总挂着难以掩饰的悲怆和懊悔。他清楚地记得当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如果能回到最初的祥和,他宁愿劝劝永清和芳霞。怪就怪那几个四川人,大半夜了喊叫肚子饿,吃饺子就吃饺子嘛,非要芳霞给整几个菜。芳霞叮叮当当把案板拍得砰砰作响,把几盘凉菜摆在了四川人的面前。四川人麻烦得很,喊叫要喝酒,没酒吃的撒子饭。永清店里不卖酒,叫斌娃儿的小个子从口袋里掏出了皱得像手绢一样的钞票,摔到了永清的桌子上,说老板你跑个腿要不要得,我们好歹也是你的上帝撒。一瓶喝完了再去买,瓶子在脚下东倒西歪,他们依然觉得不尽兴。三宝想和永清一起打烊,他们不住在一起,平日里他们总是一起回到各自的租住屋。永清走不了,几个四川人闹得几乎要掀翻房顶,他们先是划拳,后来就开始唱,最后就开始哭,哭得悲痛欲绝,呼天喊地。浓重的川音土话也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桃花肚子疼,她喊叫要回去躺床上,三宝只有陪上桃花回了家。他走的时候一再叮咛永清,稍微有个消停就打发这帮人,他听说四川民工爱打架。他对永清说如果真的打起来就让给他打电话,就是再晚,他都会赶过来的,他说在咱的地盘上,咱有什么怕的。
架没有打起来,永清电话里说,闹到三点的时候,总算散伙了,他们几个吐了一地,一句抱歉的话都没有说,就往外走。回去刚躺下就多久,附近商店的老板就打电话说,四川那几个走了的民工匆匆忙忙赶回来敲他的店门,一边敲一边骂,说永清买的酒把斌娃儿喝死了,黑店啊,要么就是饺子有问题。几个人吵吵嚷嚷坐在永清的饺子馆门口,他们要等老板,好好的人从他的饺子馆出来就没了,不给个说法怎么行呢?永清电话一再嘱咐三宝,不要告诉他在哪里,什么都不要说,事情不结束,他没法回去了。商店老板的电话是芳霞先接的,几句话就让芳霞尿了一裤子,她哭哭啼啼地问永清,这事情赔多少钱才能过去啊?永清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他不知道,他嘴上支支吾吾、语无伦次。他又不想让芳霞看到自己的怯懦样子,鼓着腮帮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气流在他的发梢上一闪而过,他对着黑乎乎的夜空说了一句,谁知道呢?他说,咱不去店里,让他们闹去,找不到我们,他们闹个屁呀,大不了砸了我们的店!
没有人砸店,也没有人哭闹。三宝开门的时候,只看到昨天吃饭的几个人还睡在永清的门口,听到三宝嘎吱的开门声,他们揉着惺忪的眼睛问三宝,饺子馆老板呢?
我不知道啊!三宝说。
他们问,老板住在哪里呢?
我不知道啊!三宝说。
有个瘦高个说干脆先把门砸开,把店砸了再说吧。另外的人说,那算什么事情啊,有理的事情为撒子要做成没理的事情呢?再说啦,这个店值几个子儿,不信等不到老板来。几个人意见不一,三宝担心砸店就报了警。派出所很快来了人,经过对事情的调查和了解,不属于刑事案件,建议双方走法律程序,胡闹是不行的,他们警告了四川人。四川人就坐在门口等永清,他们在永清门口打扑克,想赢钱,被警察警告了。他们谁输,就谁脸上贴纸条。
早上没人吃面,三宝就用拖把把店里拖了一遍又一遍,一边拖地一边斜眼看着那几个人窃窃私语。日头渐渐升高了,桃花开始忙着招呼客人,等到下午忙完的时候,还是那几个人坐在永清的饺子馆门口。毒辣辣的太阳照到永清饺子馆门口的铁皮卷闸门上,发出闪闪的亮光,几个人额头上沁处密集的汗珠,他们不停地用手擦额头上的汗珠子,汗渍在几个人脸上留下一道道印痕。
热死人了,他们说。如果老板不来,我们明天还来不来?三宝听见他们几个相互询问。其中一个说,电话都打了,等斌娃儿家来人就好了。
三宝猜测,事情发生的第三天到永清门口的可能就是死者的家人吧。听周围人说那是死者的母亲。她拱着腰,蹒跚着步子似乎挪着双脚才到永清的饺子馆门口,带她过来的人给她说一句话,就趴在她的耳边近乎要喊上几遍她才颤颤巍巍点头。后来陪她的年轻人都走了,工地上缺乏人手,还能让几个人天天在外边晃荡。他们不知道给老人怎么说的,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永清饺子。走的时候他们都想,把老人放到饺子馆门口是最合适的理由和借口,不管如何,你能把一个老太婆怎么样?
老人用浓重的乡音问桃花:老板人呢?
桃花正在洗菜,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我刚来,不知道啊!
我儿是不是在这里吃的饭呀?老婆问。
三宝说,我们打烊早,记不清了!
哦!我儿可怜啊,老太太终于哭了。她苍老的泪水顺着眼角流出来,流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
没有人给她说话,她从哪里找来一个印有XX电气的硬纸壳,她就坐在上边,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很久才动一下身子。她说她就继续等吧,她要等饺子店老板给自己儿子一个说法。她听几个老乡说,老板为了卖菜才让喝的酒,不喝酒,她的儿子还在呢。现在他儿子没有了,老头也不在了,她什么都没有了,该怎么办呢?
她就那么一直坐着,不喝水,也不见吃饭,一个星期后,就看到老太太躺在了永清饺子馆门口一动不动。打扫卫生的保洁员发现了异常,平时打扫总能看到老人挪动一下身子,那天老人一动不动,保洁员上去一探,妈呀老人晕过去啦!她赶紧拨打了120,急救车来了,老人醒了,坚决不愿意去医院。
她说没钱去医院。去医院,谁给她儿子讨说法?她问医生。
医生给她大概做了个检查,后来就说老人可能是又渴又饿,天热脱水了。谁给老人给了一瓶水,老人喝了后果然精神恢复了很多。救护车没有办法,只有劝劝老人就开走了。
两天后,桃花心里开始犯嘀咕,她担心老人万一出个事怎么办?他让三宝给永清私下里打电话,让永清想想办法,东躲西藏不是个办法啊!
电话接通后,永清不让管,他说你同情别人,别人谁同情我哩?桃花回去后就开始做噩梦,一闭上眼睛,老人瘦弱的手就拦在她的面前。不行!这样算怎么回事呢?她让三宝继续打永清的手机,不接就一直打,通了就问怎么办?
永清被打烦了,他问三宝,我们是什么关系?还是发小不?你胳膊肘往外拐啊?我们的友谊被狗吃了吗?
几天后,三宝和桃花惊讶地发现,永清的电话停机了——他彻底不管了。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
桃花心里乱糟糟的,她突然觉得永清变了,变得异常陌生,自己似乎不认识了。她问三宝,你们男人的心是不是都是铁做的?三宝把拉长的面条往锅里扔,顾不上回答她的问话。桃花很气恼,她正在水池边洗青菜,她把洗菜的盆子在水池边碰得嘎嘎作响。
第七天的时候,桃花忍不住了,她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汤,端给了老太太,老太太耳朵不好,费了很大神才听清桃花的话,桃花让她喝碗面汤。老太太没有推辞,她在碗边吹了吹,就把一碗面汤喝得精光。她眼里流露出对桃花的感激,她对着桃花轻轻地点了一下头,脸上感激的微笑荡漾在她皱纹的眼角里。
谢谢你哦,孩子。老太太对她说,我替我儿子谢谢你,之后她又像喃喃自语,还是好人多啊!
桃花忍不住了,她心里一酸,几天里,她都忘不了老人孤独落寞的身影。是谁都难放得下自己一个活蹦乱跳的儿子就突然没了的事实,自己也会有孩子。她对老人说,阿姨,你等等,我给你端碗面条吧。
三宝看着桃花拿回的空碗,没有说话,他犹豫了一下,很快就站在了铺满案板的面条前,宽宽的面条在他手中变成一条长长的薄片,被他扔在沸腾的锅里。他用一双长长的筷子翻腾着在水中渐渐发白浮上水面的面条,他问桃花,一碗够吧,老人吃得饱吧?
老人没有拒绝桃花的面条,她把碗放在身边的地上,抖抖索索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币,她说,自己绝不白吃这碗面,做生意不容易啊。
桃花不要老人的钱,她把纸币又塞回到老人的手里,老人不愿意,佝偻着身子又给了桃花。
桃花忽然就哭了。她觉得自己的样子一定很怪异,她用手捂在自己的鼻子上,像只受伤的小鹿奔跑着躲到店里一个角落里,她的嗓子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就像受到了极大的委屈。三宝劝也劝不下,三宝骂他神经病,好好的哭什么?桃花不说话,你骂你的,我哭我的。
不知道哭了多久,桃花心里突突突地跳,一个异样的念头迅速占据了她的内心。已经不是吃饭的点了,外边已经没人了,她想:自己胳膊肘就往外拐一回吧。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一点同情心,那还不如活成一条狗。三宝和永清是好朋友,三宝不愿意说,就让自己替三宝背一个被骂的铁锅吧。
她拿了一支笔,找了一张纸,在三宝目瞪口呆的眼皮下把家乡的地址给了老太太。永清不在住处,他一定在老家,她听到了永清说自己先回家躲一躲。
三宝没有责怪桃花,责怪能有什么用?桃花不知道,她的举动无异于一场暴风骤雨,或许永清会破口大骂他和桃花,用最难听最难听的话,甚至会和他决裂。他对桃花说,这次,你这算是真正捅了马蜂窝了。
永清没有骂三宝,日子就像三宝锅里翻腾的面汤不咸不淡。几乎人人都已经忘记了这件事情,或许都已经了结了。
一个月后,村子里二强进省城办事,说村里就那么几十户人,怪事多得像身上的垢痂。他坐在三宝的面馆里,唾沫横飞,面条也堵不住他喋喋不休的嘴巴。因为天气炎热,他把两条裤腿高高得挽在膝盖处,叽叽嘎嘎笑说:我的爷呀,永清和你卖饺子哩,现在把裤子都要卖了去。永清家来了一个老太太,说永清买的酒把他儿子喝死了,她找永清讨说法。
他抹着油光发亮的嘴,打着饱嗝问三宝,酒又不是永清生产的,喝死人和永清又有球关系哩。可老太太就只认死理,一不哭二不闹,三也不喊着要上吊。永清父亲气得脸色变成了猪肝子,前面欠的账还有一河滩,这下哭都没眼泪了。
事情最后怎么处理的?三宝问。
永清家没办法,可能把人找遍了,才给四川人凑了两万元,村上的王书记给从中调和的,大家都认为永清的责任并不是主要的,从法律的角度讲,一起喝酒的老乡才是有责任的。老太太说她问过那些老乡了,老乡没有一个人承认和斌娃儿喝过酒,娃儿的尸体还在医院的太平间。她老了,也打不起官司,她也不想讹谁了,给娃就要个安葬费就行啦。
永清他爸不愿意,四川老婆就躺在永清家不出去,每天村子的小孩都涌到永清家看热闹,叽叽喳喳像是嘈杂的农贸市场。有人骂四川老太太,说老太财迷心窍,欺负老实人。有人不这么认为,都说好好的人家怎么不找永民家、永红家,能给他家找说明还是他们的问题。
后来有人就觉得奇了怪啦,从省城到永清家也上百里路呢,老婆怎么找到永清家的。老太太走后,都说永清他妈坐在家里又哭又骂。
桃花的脸通红通红的,她做贼心虚,她给二强开了一瓶冰镇啤酒,看到二强咕咚一声把啤酒灌了一大口。她看二强的时候,二强也看着她。她感觉二强想说什么,但二强忍了又忍,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出口。
二强对三宝挤眉弄眼地说我回呀,再晚我就赶不上回老家的车了。
二强回去的半个月后,三宝的爹打电话给三宝,说让三宝不要在外面丢人现眼,赶紧滚回来。
三宝莫名其妙,他问他爹,在外边卖饭有什么丢人的?
他爹说:谁卖饭能把婆娘卖给七十多岁的老汉,我们马家丢不起那人啊。
三宝问,你听谁说什么了?
他爹说,还用听吗?现在全村子人都知道你婆娘那丢人的事。
三宝说就不是你说的那么回事。
三宝爹说我不管是哪回事,你赶紧把桃花带回来吧,你们不回来,我就死给你们看。
看来是要回去一趟了。三宝让桃花在店门口贴上了停业通知,关好大门。地里的苞谷开始抽穗杨花了,碧绿的庄稼地里有人正在拔草,远远地越来越近,很快三宝就发现那是几个月不见的永清。他远远地向永清打了声招呼,他说拔草呢啊?!永清没有看他,他一脸的凝重,他像对待空气一样望着另一个方向。在他的后边跟的是他的婆娘芳霞,芳霞挺着微微凸起的肚子,在桃花的眼前经过。三宝听到芳霞说,我又开始恶心了。永清回过头,对芳霞说恶心你就吐吧,吐出来就会好很多很多。后来他们在三宝的眼皮底下又陷到了无边的绿色中,只听到地里刷刷的苞谷叶子的响动声。
三宝和桃花面面相觑,他们畏畏缩缩地穿过了整片苞谷地,本来想躲过别人的眼目进了自己家门,还是让村里的人看到了。他们都三五成群地坐在门口纳凉,秋老虎还是有些淫威的。
社社把三宝叫到一边,东拉西扯问三宝,问了很多的话后,他问三宝,你和永清曾经那么好,现在到底怎么了?
三宝说,没有怎么啊,我和他挺好啊。
你别骗人了,社社嘻嘻笑着对三宝说,我知道你们过去很好,可是现在不一样啦。前几天,我和永清一起去镇上跟集,回来的时候,永清闹肚子,他一头冲到地里上厕所,被我看到了,我当时就断定你们友谊玩完了。
三宝不解地看社社,他没有问出来。他想问从哪里就轻而易举地看到自己和永清有问题。
社社神秘兮兮地对三宝说:永清解下裤子刚蹲到辣椒地里,就像触电一样挪到了另一边辣椒地,他以为出了什么事情,后来他才知道了原因。
社社嘿嘿嘿地露出自己被烟熏黄的牙齿。他用手拍着三宝的肩膀,拉屎都不愿拉到你家地里,你说你俩的关系还能好个球,他说。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