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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 持

时间:2024-05-04

羊 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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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 倌

(1)

赵一鸣在卫生间刮脸。

当将头转向左侧,检查右侧脸有没有刮干净时,突然感到持剃须刀的手臂瘫软无力,随之剃须刀落地,同时,一阵晕眩。

赵一鸣不知道,这是由于颈部转动时,加重了已经硬化的颈动脉狭窄程度,导致颅脑供血不足,发生的一过性脑缺血。这是明显的缺血性脑梗塞的前兆。

很遗憾,这个夺命的危险信号,没有引起他一丝一毫的注意。

出门时,妻看出他脸色不好,担忧地说:“要是不舒服,就别去上班了,去医院检查检查吧。”

赵一鸣摇摇头,“可能是睡眠不好,没事,你放心吧。”

妻放不下心。“别逞能,还是去看看好。工作重要,健康也同样重要。人活一世,当多大的官是头?没有健康,你就什么都没有了。别看你现在风光无限,一天到晚后面妻妾成群的,一旦命没了,大家也最多就是追悼会上念叨念叨你,往炉子里一填,谁还记得你?”妻在售楼处做活,啥时候说话都是一套一套的。

这时楼下响起了汽车喇叭声。

赵一鸣嘟噜道:“好了,知道了。”夹着包溜出了家门。

赵一鸣也想舒舒服服安安逸逸,可金麟岂是池中物?人这一生,要想脱颖而出,要想前程锦绣,那就得革命加拼命,拼命干革命。黄檗禅师说过:尘劳回脱事非常,紧把绳头做一场;不经一番寒彻骨,那得梅花扑鼻香。不为金榜题名,孙敬何必晨夕不休,以绳系头,悬屋梁?不为绝地逢生,苏秦何苦读书欲睡,引锥自刺其股?普天之下,就孟轲老先生最明白事理:“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必要之时,就得豁出健康这个老本!特别今天,又是赵一鸣的人生历程中具有重要转折意义的一天。

这一天,将要像“遵义会议”被浓墨重彩地写入中共党史一样,写入他赵一鸣的生命史册。赵一鸣没有告诉妻子,铁路局干部考察组今天上午将要对他进行全面考察。就是说,他循规蹈矩身心交瘁的苦熬了两年多的“代总统”的日子将要彻底收官了。

两年来,赵一鸣含辛茹苦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为的就是今天。

一将功成,他将成为万人之上的王者之王。

(2)

赵一鸣出生于一个草根之家。望子成龙的父亲之所以给他取名赵一鸣,目的就是希望儿子能如国中之大鸟,一飞冲天,一鸣惊人。赵一鸣不负父望,借助高考初露锋芒,进了大学。父亲请来电影队,连续放了三晚的电影。大学毕业,赵一鸣被招进了铁路,当了火车司机,他非常心满意足。别说他,消息传到老家,十里八乡都跟着欢畅。爹到镇上赶集,人家一听说他是火车司机的爹,不光秤头给的高,连零头都不要了。

赵一鸣在单位里也争气,先是转了干,又提了科长,跟着,又做了副段长。提副段长那晚,赵一鸣范进中举似的疯疯癫癫半夜里给爹打电话:“爹,我……当副段长了!”爹睡得迷迷瞪瞪,小心翼翼地问:“儿子,你犯啥错了?怎地降职了呢?”赵一鸣喜极而泣:“爹,没降,是升了。”爹一头雾水,“你本来不是正科长么?这……当了啥子副段长,怎能说是升了呢?这……这……这副段长到底是个啥子官啊?”赵一鸣擦干眼里突然溢出的泪水,好好给爹解释。“爹,那正科长在咱县里,也就是个乡长。我这副段长,要是在咱县里就是副县长。”爹明白了。“这么说,要是在家乡,你就是县太爷了!”爹随即老泪纵横地说:“儿啊,你给爹娘长脸了!你给爹娘长大脸了啊!”

爹一语惊醒梦中人。

“我是县太爷了?”

兴奋和激动如同决了堤的洪水,浩浩荡荡哗哗啦啦地从赵一鸣的心里倾泻出来。你想想,一个农家孩子,没根没梢,无依无靠,一觉睡过去,睁开眼跟县太爷平起平坐了,让他怎能不仰天大笑出门去?赵一鸣想,能让他俱怀逸兴壮思飞一日,哪怕明朝散发弄扁舟也值得了。

那段时间,赵一鸣经常从梦中笑醒。

妻奚落他没出息:“你们赵家真是八辈子没当过官。”

赵一鸣没翻过族谱,八辈子不敢说,起码自他往上两三辈子都是目不识丁的平头百姓。赵一鸣说:“能做到这个位子,这辈子都知足了!”

赵一鸣错了。人的欲望是很少能满足的,所以,很少有人能够带着对欲望的厌倦之心而去世。

很快,由于副局长朱穗生笃近举远倾力一荐,赵一鸣突然觉得,别说“副县太爷”,就是“太爷”也是不够的,他的上面还有皇帝太皇太上皇太太上皇。哪里轮得到你作威作福?朱穗生给了他“官本位”的启蒙。从今以后,赵一鸣无论是功成名遂,还是身败名裂,朱穗生都功不可没。军功章都既有赵一鸣的一半,也有朱穗生的一半。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同样,不想当段长的副段长,也不会是一个好副段长。冲击段长的想法,如贵妃百媚一笑,让曾经辉煌无限的“准七品”,突然之间六宫粉黛般黯然失去了颜色。

赵一鸣有这种想法并不奇怪。中国封建专制统治时间很长,人们受专制思想的影响很深很深。不管是帝王将相还是凡夫俗子,饱学之士还是渔耕之徒,没有一个不做皇帝梦的。从陈胜、吴广一直到洪秀全的金田起义,两千余年里,每次农民起义都是,成功的称王称帝,失败的贼心不死。说帝王梦无处不在似乎有些过,但一乡一村、一室一衙,莫不都存在着“非我莫属”的“土皇帝”意识。生于此间,耳濡目染,大家都不可能免俗,凭什么赵一鸣就该像乔治·华盛顿那样,视权力如粪土,放弃至高无上的国家最高元首不当,回家去种田?!

(3)

赵一鸣两天前就已经得到消息了。

那天,他添乘机车检查,列车刚刚停靠在北京站,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朱穗生。

朱穗生拖着长腔:“在哪儿呢?”

赵一鸣赶紧解释:“朱局,我跟车添乘呢。刚到北京站。”

朱穗生“哦”了一声,“一鸣啊,真是光阴似箭岁月如梭啊。转眼间,你这主持也有两年了吧?”赵一鸣连忙应道:“是的朱局,两年了。”朱穗生又“哦”了一声,“不错,干得不错。跟你这样说吧,洞箫局长、百川书记对你主持工作期间的表现是满意的。当然,我也做了一些工作。就这两日,咱们局党委曹国柱副书记就要带领干部考察组进驻你们云河机务段,对你进行全面考察。你要好好表现表现。怎么做,不用我来教你了吧?”

赵一鸣感恩戴德地说:“谢谢朱局,谢谢朱局。请放心,我一定安排好,绝不叫你失望!”

朱穗生再“哦”一声,“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朱穗生杞人忧天了。从赵一鸣“代总统”那天起,就开始物色自己了。这两年,又与时俱进,有效地进行了补充、筛选和调整。赵一鸣不一定把这些人视为亲信、心腹,但这些人绝对个个对他忠心耿耿。那些平时对他离心离德阳奉阴违,极有可能在考评组面前说一些不利于团结的话,产生不利影响的异己分子,早都被他踢到九霄云外了。此外赵一鸣还要亲自坐镇。虽说自己不能直接参与考评,这样做也并不一定就能起到一夫当关万夫莫摧的功效,但对个别思想、意志、信念不是很坚定的摇摆派们,还是有着足够的震慑力的。

你想想,有这么一件泰山压顶的大事在等着他,怎么可能“就别去上班了”呢?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到了深山出太阳。赵一鸣此刻的心情,就如蛰伏深山的小常保,“恨不能生翅膀、持猎枪,飞上山岗”。慢说也仅仅就是有点个过眼云烟般的不舒服,就是命在旦夕,躺在床上动弹不了了,也得让人用担架把他抬过去。

(4)

赵一鸣是云河铁路机务段主持工作的副段长。

两年前,前任段长朱穗生升任铁路局主管机务工作的副局长。在朱穗生的举荐下,赵一鸣以副段长之身行段长之事。掐指算起,迄今已经七百多天了。

说实话,赵一鸣不怕干活。工作再多再繁杂,也都有规章可循,有惯例可考,这都好办。最难办的就是跟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关系的协调。

朱穗生在赴任前,曾经跟赵一鸣有过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谈。他告诫赵一鸣当领导要做到“四有”,即:眼里有领导,心里有群众,办事有规则,工作有激情。说完,又加了一句:做不到这四点,你就在这副段长的位置上等退休吧。

这最后一句话,听得赵一鸣心惊肉跳。

也不知是理解有误,还是落实欠力,赵一鸣照方抓药,却总是不得要领。比方说,段里准备提拔一位科长,群众举荐的是对工作兢兢业业的长孙,而领导关照的却是对上级唯唯诺诺的无忌。就一座庙,总不能长孙无忌一起提,两个和尚抬水吃吧!你说这个时候,是该眼里有领导呢,还是应心里装着群众?再说规则和激情。这年头,别说起间屋盖栋楼,就是垒个鸡窝,都能引得百十家建筑公司蜂拥而上。僧多粥少。按规则,谁实力强、质量优、价格廉花落谁家。可是不行,领导一个电话,哪怕是那个实力最弱、质量最劣、价格最贵的那家,你也得让他一举中标。面对这么一个不按规则出牌的现实,憋屈还憋屈不过来呢,哪里还能有激情!

还有,就是必须天天面对、时时面对的日常管理。

自古以来,管理与被管理就是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作为一名主持,赵一鸣在某种意义上还不是名正言顺的一段之长。但在领导和同志们眼里,你就是第一管理者。单位里的任何事情,大事小事,好事坏事,都要毫无疑义的落到你的头上。你尽可以不像唐·吉可德似的,大刀阔斧快意恩仇,冲上去就是一阵狂杀,但白是白黑是黑,丁是丁卯是卯,给上上下下一个旗帜鲜明的答复,总是必要的吧?这样一来,难免要得罪一批人。

这是赵一鸣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因为,这样的结果,极有可能要影响到他的考评分数。而分数的高低,又极有可能要影响到他的升迁。

这两年,赵一鸣的日子并不好过,在领导面前装孙子,在群众跟前扮儿子,委曲求全逆来顺受犯而不校。凡此种种,其目的就一个,为自己由“主持”平稳过渡到“方丈”做最后的准备。他觉得自己就如一位蹩脚的体操运动员,不想走却又不得不走在这独木桥般的平衡木上。好多时候,自以为情绪、气息、节奏、重心等等都已经平衡得很好了,可还是不行,领导和群众照样说你偏到了对方。赵一鸣常常无可奈何地自我解嘲:刚刚学会了,又说不对了;才说不变了,又发文件了……

或许就是因了这个,赵一鸣殚精竭虑的“主持”两年了,还迟迟没有扶正。

回顾起这两年的工作经历,赵一鸣最真切地感受就是:做官真是不如做爱。做爱强调的是合作,做官强调的是斗争;做爱要赤诚相见,做官却要道貌岸然;做爱常出热汗,做官总出冷汗;做爱多在乎下面感受,做官只考虑上边满意;做爱可上可下,做官下来容易上去可就难了……

程度 书法

(5)

此外,赵一鸣还有一个苦恼,那就是满腹黄连却无可倾诉。自己明明有苦恼,却又不能与外人道。

本来,段党委书记郭逸冰应该是自己倾诉的最佳人选。赵一鸣记得童年时唱过一首歌,其中有几句歌词是:大河流水波连波,滩头芦苇棵连棵,竹篙点水知深浅,知心的话儿对党说。可他俩平素除去工作,私下交流并不多,知心话几乎就没说过。班子里面,并不只他俩这样,大家都不交心。当然也有你耕于前我耘于后,同甘共苦相敬如宾的繁华瞬间,但谁都明白,那不过是姿态一场,不能够容人细思量。机务段是铁路的重要运输单位,经常有各级领导来检查。无论是以前朱穗生跟郭逸冰也好,还是现在赵一鸣跟郭逸冰也罢,抑或班子其他成员,每一次,都大言不惭背书歌似地跟上面汇报,我们是一个团结的班子,奋进的班子。参加汇报的班子成员也十分配合地相互亲昵地一笑。领导很满意地说:“嗯,不错,不错。我看出来了。”这不是哪一个人或哪一个班子的问题,这是体制的问题。大大小小官场全都大同小异。除非是“四大铁”:一起同过窗的,一起扛过枪的,一起嫖过娼的,一起分过赃的。同窗,这是一个时间的产物,走不了回头路,不是可以控制的;扛枪,这是一个机率的产物,在人际交往中没有谁会为了跟某人拉上关系而去当两年战友;分赃,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利益关系,含铁量最高。但小时候上学路上捡到十块钱,没有交给警察叔叔,几个小朋友最后每人分得两块三块的不算;嫖娼,对于现代人来说,这是当今最容易为人控制的一种友谊。不是真正的朋友,不是铁杆的兄弟,是绝对不会一起嫖娼狎妓买笑追欢的。除去这四种关系,谁都不会跟谁推心置腹。

这种情势下,赵一鸣怎能到郭逸冰面前去倾诉衷肠呢?

再说了,组织上把你放到这个位置,既是看重你,也可以说是照顾你。天下熙熙,比你德才兼备的人多了,为何非对你情有独钟?你嫌苦?嫌苦可以不干,可以辞职么。北方铁路局盯着这位置的大有人在。

社会是一个大家庭,同时,社会也是一个大战场。就像有人期望赵一鸣成功一样,也有人等着看他跌倒。

枕戈待旦的常务副段长黄师鲁就是其中之一。

(6)

四年前,云河机务段段长朱穗生被铁路局选送到铁道部与清华大学联合举办的“青干班”带职学习两年。当时就有风声说,学习结束将升任主管机务工作的副局长。言下之意,云河机务段段长一职将要虚位以待了。嗅到了味儿的黄师鲁闻风而动,上蹿下跳,能用的关系全找到了。如果不是朱穗生在乾坤苍莽之时力挽狂澜的话,黄师鲁几乎就要阴谋得逞了。

按说,由常务副段长黄师鲁接掌帅印也在情理之中。

在地方,常务副市长即为第一副市长,一般负责全市的所有事务或者比较重要的事务,并且主持市政府日常事务,在市长空缺或者离开期间代行市长职权,还有就是常务副市长一般都进入市委任职常务委员,所以常务副市长一般在级别上比市委书记、市长低,而又比一般的副市长高。在铁路也同样如此。黄师鲁就是名正言顺的第一副段长,分管着全段重要的事务,并且在段长离开期间也确实代行过段长的职权。

黄师鲁为人老道,八面见光。在还没任常务副段长时,就时时事事处处猜着朱穗生的心思办事,看着朱穗生的眼色干活,殷殷勤勤,臻臻至至。深得朱穗生乘心和器重。朱穗生经常半真半假地在私下说:“云河机务段几千口子,就黄师鲁最知道我心里想什么。”

有次,铁路局党委书记陈百川到云河机务段调研,朱穗生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介绍自己移花接木,借他山之石对机务段进行抽屉式管理的经验。他说,这是世界上最近几年最为流行的一种新的规范式的管理方法。它的主要含义就是在每个管理人员办公桌的抽屉里,都有一个明确的职务工作规范,一方面对每个人所从事的职、责、权、利四个方面进行明确的规定,做到四者统一;另一方面是明确每个人所从事和管理的主要专业业务,分工协作关系,横向纵向联合事宜,以及上下左右的对口单位等,达到理顺企业管理关系的目的。从而实现了从“人人有事做、事事有人管”,向“人人做到位、事事都管好”的顺利跨越。

陈百川赞不绝口。

朱穗生把黄师鲁叫到陈百川跟前,说:“陈书记,这些办法的实施都非我的神机妙想,我不敢贪天之功。全是师鲁段长的积极建议。不是我夸他,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谋士啊!”

陈百川听罢看了黄师鲁一眼,饶有兴致地问道:“黄段长,谋士是用自己的智谋为王侯霸业服务,从而达到自我实现的最高理想。对于谋士自己来说,谋是一种保护;对于他的主人来说,谋是一件武器;对于他的敌人来说,谋则是一把利剑;而对于我们现代人来说,谋是一种境界。据说谋有五层境界,层次越高,谋略也就越深,只有达到第五个层次的人,才能称之为谋士。你到几个境界了啊?”

黄师鲁沉吟了一下,不亢不卑地答道:“谋士的第一层境界是谋己,第二层境界是谋人,第三层境界是谋兵,第四层境界是谋国,第五层境界是谋天下。我德行浅薄,只能兢兢业业的跟着朱段长好好干工作。”

陈百川听了哈哈大笑:“好你个朱穗生,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啊!”

陈百川回去不久,黄师鲁鱼跃龙门,由排在最末位的分管后勤的副段长,一跃为常务副段长,级别正处,跟段长朱穗生、党委书记郭逸冰般齐般高。黄师鲁哪来的这么大的横劲,大家心照不宣。黄师鲁本人更是心知肚明。从那以后,对朱穗生更加死心塌地,更加忠心耿耿。

你想想,有朱穗生在上面推波助澜鼎力相助,他本人又运筹帷幄志在必得,黄师鲁梅开二度肯定是意料之中。

谁都没有想到,冷门恰恰就爆在朱穗生身上。

(7)

上会前,铁路局党委书记陈百川、局长汪洞箫按照例行程序,征询朱穗生对云河机务段段长人选意见,朱穗生毫不犹豫的举荐了沉默寡闻的赵一鸣。“这个抉择对我来说,确确实实非常艰难。可作为一名党员干部,我必须对党的事业负责。”朱穗生说。

朱穗生的举动让铁路局局长汪洞箫大吃一惊。

“你不是一直都看好黄师鲁的么?”

“是,至今为止我依然非常赏识他。”

“那为什么?”

朱穗生想了想:“若论协调能力,黄师鲁在云河机务段班子中无人能比。同样,他的软肋也是有目共睹。二位领导都知道,黄师鲁是从部队复员到铁路上来的,在下面干了不到两年,被选为车间团支部书记,后又当选段团委书记,再到党委办公室主任。一直从事政工工作。就连他的本科文凭,都是中央党校发的。虽说后来做了副段长,但分管的仍是与机务管理相距十万八千里的后勤工作。机车业务对他来说,可谓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在机务段呆了二三十年了,别说火车开不走,连机车该怎么保养、怎么检修都不知道。把这么一个有着万把人的大机务段交给他,我真不敢想象火车能否开得动?!而赵一鸣就不同了,正儿八经的铁道学院毕业的高才生。学院派的人最大的特点就是重视规范,包括管理的规范、程序的规范和技术的规范,讲求理智与共性。当然也有缺点,那就是由于对规范的过分重视,结果导致程式化的产生。用黄师鲁,他会把上下左右的关系都协调的四平八稳,但火车能开多远就不好说了;而用赵一鸣,他很有可能会在四面八方的协调上疙疙瘩瘩,但火车肯定会畅通无阻。俗话说,两害相衡趋其轻,两利相权从其重。二位领导,如果让你们来选的话,会选谁呢?”

陈百川、汪洞箫互相看了一眼。

尽管朱穗生说得堂而皇之,可陈百川、汪洞箫心里明白,恐怕醉翁之意并不仅仅在酒。外行领导内行的事情,在铁路局并非没发生过,而且好像也并没有发生什么问题。汪洞箫紧追不舍:“你在清华大学学习两年,他不是主持的很好么?”

“他的业务严重缺失的问题,恰恰就是这两年暴露出来的。”朱穗生斩钉截铁地说:“这两年,云河机务段之所以波澜不惊天下太平,说句不谦虚的话,完全归功于上面有我把舵,而下面又有赵一鸣把关。”

无论是从前任段长的角度,还是从主管局长的角度,朱穗生的意见都是必须认真加以考虑和重视的。况且,理由又这么冠冕堂皇。

汪洞箫说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既然如此,我看这样吧,先不要直接任命,让一鸣同志代理一段时间,咱们观察观察。过个一年半载,确确实实优秀,咱们再任命也不迟。如果事实证明我们的的确确选错人了,那换就是了。临阵换将说是大忌,可古今中外还不照样比比皆是?”

“嗯,这样也好。”陈百川转过脸,盯着朱穗生说:“不过有一点,你和黄师鲁可千万不能用蒋介石和孙文对付李宗仁的那套策略,上下夹击,左右掣肘,让赵一鸣里里外外不好做人啊!”陈百川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

朱穗生赶紧表态:“这点请铁路局党委放心,我拿自己的党性担保。”

赵一鸣就这样浮出了水面。

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很快就被人原汁原味地过给了黄师鲁。黄师鲁庙算有余,良图不果;降龄何促,功败垂成。再见朱穗生时,虽然还是满脸堆笑,“段长长段长短”的喊着,可话里的感情味儿却比以前弱了去了。而且背后也有了朱穗生的闲话:“现在说我不懂业务了?帮你演戏的时候,怎么不说我没进过中央戏剧学院?”闲话传到朱穗生耳朵里,朱穗生很生气。他给郭逸冰打电话:“郭书记,我希望你能代表我跟黄师鲁谈一谈,问问谁跟他封过官许过愿,说这个段长的位子就一定是他的?如果他连这点政治觉悟和组织原则都没有的话,他这个常务副段长还能不能干,我看都要加问号了。”郭逸冰很认真地跟黄师鲁谈了一次,从那以后,黄师鲁就收敛多了。但心中一旦存了芥蒂,想通过一次简简单单的谈话,就化干戈为玉帛化戾气为祥和,那不是痴人说梦么?

俗话说,爱屋及乌,恨屋也同样及乌。黄师鲁跟朱穗生貌合神离,跟赵一鸣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赵一鸣心中有数,知道黄师鲁对他存有戒心,甚至是杀心,所以,没事也尽量少跟他打交道。如果非要跟他说话,就事先周密完备,然后再检查一遍,有没有漏洞?留没留把柄?会不会有某种风险?万事俱备了,再重装上阵。为了“保全”,赵一鸣跟黄师鲁说的,除了具体工作,剩下的基本上都是假话、空话、套话。

至于其他副职,赵一鸣没主持工作时,面上基本上相安无事,偶尔还一起吃个饭唱个歌的。宣布他主持工作后,大家伙一下子跟他拉开了距离。好像他这个主持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脚,踩了他们的肩膀得来的。

唐朝元和间有个叫崔郊的秀才说:“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现在成了“官场一入深如海,从此朋友是敌人”了!

(8)

赵一鸣气宇轩昂地走进办公室时,工作人员已经把卫生干完了,茶杯里的“金骏眉”也泡开了。赵一鸣闻到了一种奇异的馨香,犹如山巅薄薄的云翳悄悄袭来。淡淡的香气,真好似万株梅树同时绽放,四溢喷香。赵一鸣啜一口入喉,透彻肌肤之感油然而生,确有一种妙不可言的享受。

——朱穗生跟赵一鸣办理完移交手续后,指着柜里的两只茶盒说:“这里还有两盒茶叶,留你喝吧。”

赵一鸣赶忙拒绝:“别了朱局,我不喝茶。”

这是实话,赵一鸣都是喝白开水,喝茶睡不着觉。

“别不识好歹,我这可是正宗的中国高端顶级红茶的代表金骏眉啊。”朱穗生如数家珍,“这茶摘于武夷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内海拔1200—1800米高山的原生态野茶树,6至8万颗芽尖方制成一斤金骏眉,是可遇不可求之茶中珍品。换别人,我还舍不得呢。”

赵一鸣在心里笑了。

既然这样,你朱穗生能喝,我赵一鸣同样也能喝。一夜不眠有何可怕?在现场的时候,遇上加班加点,几天几夜不睡觉不也是常有的事?赵一鸣决计,不论是为谁辛苦为谁甜,他都要亲口尝一尝梨子的滋味。

从那以后,赵一鸣就开始喝茶了,而且只喝金骏眉。据说,托赵一鸣办事,送钱送卡送烟送酒,赵一鸣一概横眉冷对。而要是给他送盒茶叶——当然仅限于“金骏眉”,赵一鸣也许依然拒之门外,但起码不会冷眉冷眼怒目圆睁。好事者给他移植和改编了一段精彩的广告词:“今年过节不收礼,不收礼啊不收礼;收礼只收金骏眉,金骏眉。”

赵一鸣听了,淡然一笑:“不要问,肯定出自黄师鲁之口!”

(9)

赵一鸣很有气魄地在老板台前的那把红木椅上坐了下来。

这套堂皇气派的越束紫檀办公家具,是朱穗生在任时专门在南方定做的。该家具在整体仿古造型基础上,融合了现代的文化审美、自然典雅的要素,经良师巧匠精雕细琢,集观赏、实用、投资与收藏价值于一体。光是一把椅子就值二十几万。货还没运到单位,人民来信就告到了铁道部。

其时,铁路局正在风声鹤唳地高喊节支降耗。朱穗生顶风作案,铁路局肯定要杀鸡儆猴,枪打出头鸟。大家都暗自为他捏了一把汗。谁也不知朱穗生有了什么法子,不动声色就把这事摆平了,直到他飞声腾实,还依然稳坐钓鱼台。

朱穗生升迁时跟赵一鸣说:一鸣啊,这把金交椅固若金汤,坐上它,一般人是别想撼动你的。我就是坐着它升的副局长,我把它留给你,希望能给你带来好运。

从那以后,赵一鸣雷打不动,每天进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暖热金交椅。

赵一鸣闭目坐了有十多分钟,屁股下面适才感觉到了些许暖意。以往,这个时候,就该是办公室主任出场的时候了,恭恭敬敬地跟他请安,询问他有什么安排。可今天办公室主任被他派去为考评组的各位大员服务去了。赵一鸣感觉有一丝丝的孤寂。

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老板台上就有座机,内部电话,办公室之间互相通话不收费。可他嫌麻烦,还得前倾、弯腰、伸臂,不如仰在靠背上发号施令感觉舒服。他想把干部科长喊过来,问一问参加考评的人员都通知到位了吗?有没有变化?号没拨完,一个电话毫不客气地挤了进来。

电话一接通,赵一鸣就听见办公室主任在里面惊慌失措地吼道:“赵段,不好了。出大乱子了!”

赵一鸣也吓了一跳。“你慢慢说,天塌不下来!”

办公室主任说:“运转车间的副主任带了二三十口子乘务员,把考评组入住的宾馆大门给围住了,指名道姓要跟铁路局党委副书记曹国柱对话。”

赵一鸣立马想到是常务副段长黄师鲁捣的鬼,因为运转车间的副主任马明天是他的铁杆嫡系。赵一鸣有些紧张地问:

“他们要跟曹书记反映什么问题?”

“说是主要反映乘务员工作时间长,强度大,而且制度不合理,工资低,月劳动时间大大超过法定劳动时间。”

赵一鸣听了如释重负地说:“这真他妈的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上周才给他们调整过工资和工时,而且方案还是他们自己选出的职工代表自己议定的。不要问,就让他们去闹吧。”

“谁不说是啊?!”办公室主任附和道。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对了,他们还说:你违反规定将报废的三十台机车还有其他设备擅自变卖,所得款200万余元截留,设立“小金库”,并大肆进行私分、侵吞和挪用……“

“你说什么?”赵一鸣的面色霎时变成了灰色。

——朱穗生执政这些年,云河机务段的整体环境可以说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朱穗生把能花的钱全都用到了改变自然环境上。他以自然山水为主题,因地制宜地利用人工去仿造自然景致,沿阜垒山,洼地建池,巧建亭榭,点缀树木,景中有诗,诗中有画,幽静淡雅,秀丽庄重。汪洞箫曾当面夸赞说,走进云河机务段,就如同走进一座五星级的休闲山庄。遗憾的是,文体设施一点儿没投入,单位里连个像模像样的篮球场都没有。为此,职工微词多多。

程度 书法

昨天,赵一鸣专门把郭逸冰、黄师鲁和工会主席请到办公室,商量准备跟铁路局打个报告,把那些报废的机车等都处理了,然后利用所得款重新建设段里的阅览室、健身馆、篮球场等文体设施。

郭逸冰说:“我没意见。但我建议这事应先给穗生局长汇报一下。穗生局长是我们的老段长,应首先取得他的支持与理解。他在上面替我们说句话,比我们口干舌燥地说二十句还管用。此外,就是报告递上去以后,是不是挑选一位公关能力强的同志靠上去落实,该破费时不要疼钱。”

“谢谢书记提醒。”赵一鸣立马就明白了,郭逸冰并不担心朱穗生不理解不支持,担心的是他误解。“这事我会安排好的。”

工会主席也马上表态:“不论安排谁负责这事,我都全力配合和支持。必要时,我还可以请局工会主席出面说句话。”

你看,这请示报告还没寄出去呢,咋就成了一条罪状了呢?

不用问了,围攻考评组这出戏的导演非黄师鲁莫属。

常言道:为朋友两肋插刀,黄师鲁倒好,为官位插朋友两刀。

黄师鲁啊黄师鲁,你也太险恶了吧!

赵一鸣的脸孔由于心脏的痉挛,这会儿变得苍白,瞳仁也跟着可怕地抽缩起来。他觉得喉头一阵紧似一阵地发痛、发干。他下意识地伸长胳膊,去端还在散发着缕缕清香的茶杯。就在那一刻,他突然觉出身体有点不对劲儿。右半边身子像被什么绊住了似的,怎么也挪不动了。紧接着,端着茶杯的那只胳膊突然就失去了气力,“嘭”地一声,茶杯落到了地上。没容他细想,“咕咚”一声,整个人儿摔在了地上。

赵一鸣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10)

朱穗生和带队考察的铁路局党委副书记曹国柱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郭逸冰、黄师鲁正陪着医院的院长、书记在门口医院等候。

这家医院,原本就是铁路系统的一家企业医院,后来,铁路改革企业办社会,就移交给了地方。但人还是那人,情还是那情。

赵一鸣被送到医院时,院长正在开会,听说是赵一鸣突发急病,停下会议就跑到手术室组织抢救,一直忙乎到下午两三点。下班时,听说一会铁路局领导要到医院来,硬是辞掉了几场酒宴,陪着赵一鸣、黄师鲁一起等候。

曹国柱、朱穗生客气地跟医院院长、书记握手,“一鸣同志的病情怎么样?”朱穗生关切地问道,同时不易察觉地瞥了黄师鲁一眼。黄师鲁虽然装作满脸悲戚,但印堂明显的闪闪发亮,一双鬼鬼祟祟的小眼睛里隐含着抑制不住的兴奋。朱穗生就明白了,他这是在为赵一鸣突遭不测而幸灾乐祸。

“小人。”朱穗生在心里说。

“暂时稳定了。” 医院院长说:“但脑梗塞最大的麻烦就是具有发病率高、致残率高、死亡率高、复发率高、并发症多的特点,即使应用目前最先进、完善的治疗手段,仍可有50%以上的脑梗塞幸存者因为有半身不遂,语言障碍等临床表现而生活不能完全自理。我们目前所做的,主要就是通过可靠的药物治疗,即通过血液及血管病变入手,修复受损脑细胞,保护未损细胞,防止血栓再次形成,动脉粥样硬化斑块再次堵塞血管。”

“还请你们多多费心。”曹国柱非常恳切地说道。

院长说:“曹书记客气了,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11)

在曹国柱跟院长寒暄的时候,朱穗生有意放慢了脚步,并意味深长地瞅了黄师鲁一眼。黄师鲁心领神会,也放慢了行进的节奏。

——黄师鲁完完全全是朱穗生一手提拔起来的。他以前经常在私底下说:“我黄师鲁今天的一切都是朱段长给的,没有朱段长就没有我的今天。朱段长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但一到面上他就不这样说了,面上都说是组织上培养了他。

说起他俩的关系,怎么都绕不开朱穗生、黄师鲁联袂主演的那出“苦肉计”。

——朱穗生从黄城机务段副段长任上调至云河机务段任段长,郭逸冰带领班子全体成员给他接风,黄师鲁作为两办(党办、段办)主任忝列其中。席间,黄师鲁用手机拨打了一个电话,小声咕叽几句,然后递给了朱穗生。“朱段,你的电话。”朱穗生一愣,接过电话,“喂”了一声,然后显得非常亲切地说道:“哦,是张冲处长啊,我还以为谁呢?你稍等一下。”说着,起身走了出去。朱穗生在外面说了五六分钟,折进屋时,大家还听见他客客气气地跟电话里说:“放心,你放宽心吧张处,这是一定的。好,再见。”谁都没想到,朱穗生把电话一扣,立马就翻脸了。他把黄师鲁的手机“啪”地使劲往桌上一拍,张口就骂道:“你他妈的黄师鲁什么意思?拿领导压我?我警告你,少给我耍这套流氓手段。慢说你才是他妈的处长的关系,你就是铁道部长的关系,在我这儿也得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做事。我朱穗生什么都不认,只认工作!”

黄师鲁的笑容一下子凝结在了脸上,颜色也变成了铅色。“朱段长,我……”他想站起身来跟朱穗生解释,结果起劲猛了,一下子把桌上的啤酒杯碰倒了,啤酒顺着桌面流淌下来。由于他的身子紧靠着桌子,啤酒洇湿了他的裤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传着传着,全段都知道了,黄师鲁吓得连裤子都尿湿了。

黄师鲁弄巧成拙,精心设计了戏剧冲突却没能让自己一夜成名,反由正派转成了反派,主角变成了配角。黄师鲁心里不服,可不服又能怎样呢?不错,舞台是你搭建的,剧情是你设计的,但无论是“唱、念、做、打”,还是“手、眼、身、法、步”,你样样不通。技不如人就怪不得别人了。况且这位朱穗生天生就是演戏的好材料,甫一亮相,那个雕塑般的姿势,立刻就吸引了观众的眼球。他根本不需要煞费苦心,他只需要移花接木,就酣畅淋漓而又自然而然的展示了自己不可一世的霸气和硬朗。所有的人都看出来了,朱穗生的下马威是给黄师鲁的,更是给全体班子成员的。即使黄师鲁不送上这段云梯,他也会踏着彩虹告诉大家,你们谁都别想给我设套,我朱穗生的眼里容不下任何沙子!

朱穗生的威风八面当天晚上就在机务段传扬开了。从那以后,不管是干部还是职工,见了朱穗生全都是低眉顺眼的。就连几位曾让前任段长听见名字都挠头的“刺儿头”,远远看见他,早早就躲开了。

朱穗生在机务段这几年,可以说是顺风顺水,乘心乘意。

初战受挫的黄师鲁也似乎并没受到太大的打击,照例“桃花依旧笑春风”,天天屁颠屁颠乐此不疲地跟在朱穗生腚后拍这照那。铁道报上经常可以看到表扬朱穗生的新闻报道或大幅图片:今天是关爱职工,明天是深入一线,后天又变成了科技创新……此外,署名朱穗生的大块头理论文章也屡屡见诸报端。尽管如此,朱穗生还不领情,对他还一直是爱答不理的。

黄师鲁的过分殷勤,让党委书记郭逸冰非常不爽。他几次半真半假地跟朱穗生建议:“你看黄师鲁同志工作热情这么高,能力又这么强,也喜欢搞行政工作,我看就把他调过去给你干段长办公室主任算了。”朱穗生两手来回摆动,跟挥蒲扇似的,“别介书记,这么优秀的同志,你还是自己留下吧。”有人替黄师鲁抱亏,说:“师鲁你憨啊?朱穗生这样对你,你还拼死拼活的往他脸上贴金!”黄师鲁还真就憨憨厚厚地一笑,说:“他怎么对我是他的事,我怎么干好工作是我的事。再说了,我这是给咱们机务段干的,又不是给他朱穗生干的。”黄师鲁既然这样说了,那人家还说啥呢?

朱穗生上任第二年,机务段一位副段长退居二线,上上下下一直看好运转车间主任,主任本人也认为自己志在必得。出人意料的是,在铁路局干部部门征求意见时,朱穗生毫不犹豫地抛出了爹不喜娘不爱的黄师鲁。

这个出其不意的举动连郭逸冰都大吃一惊。

直到这时,人们才开始怀疑朱穗生和黄师鲁合演的一出出戏莫不是一场“苦肉计”?有好事之人向机务处长张冲求证黄师鲁那个电话,张冲说:“朱穗生任段长之前,我根本就不知道有黄师鲁其人,怎么可能替他在朱穗生面前说话呢?”又有人从档案里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二人不仅同县同乡,且两家相距十里都不到。

做了副段长的黄师鲁还依然保持着做党办主任时的优良作风,不离不弃亦步亦趋地跟在朱穗生后面。像戏里唱的那样:“共产党员,时刻听从党召唤!”

当然,私下里也帮着朱穗生运筹帷幄。

黄师鲁升任为常务副段长约一年,朱穗生被安排到“清华班”学习,时间两年。行前,朱穗生在班子碰头会上宣布:经铁路局领导同意,他学习期间,云河机务段行政工作由黄师鲁主持。黄师鲁由幕后冲到了台前。

其实,明眼人不看都明白,朱穗生之所以费尽心机的这样安排,其目的就是为黄师鲁指日高升扫清障碍,为黄师鲁不次之迁铺平道路。

(12)

朱穗生龙盘京城遥控听政,黄师鲁虎踞云河惟命是从。上勤下顺,政令畅通。初时,一切都还按部就班。时日一长,黄师鲁不免有了英雄无可用力之怨。花一分钱要请示,调一个人得汇报,屁的家不当,你算什么“主持”?这种“政事无巨细咸于亮”的格局必须打破,而且黄师鲁自认为已经具备了改变这种格局的政治基础——自“主持”以来,铁路局头头脑脑黄师鲁没少接触,处长部长的就不说了,就连陈百川、汪洞箫的办公室他都时有来往。黄师鲁嘴上没说,心里对朱穗生的感觉已经有所有改变。朱穗生已不再是他的唯一。

心里一旦存了反意,嘴上的汇报自然而然就会少很多。

朱穗生感觉到了,并不计较。

俗话说,孙悟空七十二变,还能变出如来佛的手心?你不汇报,还有别人汇报你呢。黄师鲁的一举一动都在朱穗生的掌控之中。

其实,并非每个人都是一当官脸就变,但官场有官场的游戏规则,由不得你不变。所谓变,无怪乎三种“变”因:一是上级逼的。无论你以前怎样平易近人,一旦黄袍加身,说起话来就不能再称兄道弟,走起路来也不能再勾肩搭背,跟下面打成一片。否则,领导就会说你当官没有个官样子;二是下级抬的。一朝选在君王侧,别说平民百姓,就是爹娘老子都对你刮目相看。据说在汉朝之前,封建帝王们都没什么架子。刘邦称帝后,一帮帮闲者们不停地在旁怂恿、教唆,从而引发了刘邦的“架子”欲。后代帝王不断补充、修改,及至形成了后来三叩九拜的壮观场面。不仅皇帝要讲架子,大小官吏也概莫能外。电视剧《宰相刘罗锅》中,刘墉的岳父不是强迫他苦练“官步”吗?三是同级学的。同朝为官,人家一个个都正襟危坐不苟言笑,你谈笑风生就会显得油腔滑调。有失尊严。

然不久之后发生的一件事,不仅让朱穗生惊出了一身冷汗,而且也让他深刻反省自己,确确实实小觑了这个黄师鲁。

那晚,朱穗生正在跟几位同学在宿舍打“掼蛋”。手机响了,是赵一鸣打来的。朱穗生刚摸了一把好牌,这个电话有点扫他的兴。“一鸣,有事么?”

“朱段,师鲁段长准备对个别中层岗位进行调整,你知道么?”

朱穗生心里一惊,面上仍是不动声色,“都哪些人?”

赵一鸣说:“运转车间的副主任马明天任设备科长——”

“程春明呢?”设备科长可是一个肥缺,机务段一年要经他的手购进大约上亿的设备,担任该科科长必须政治上、经济上等方方面面都绝对可靠才行。现任科长程春明是朱穗生考察了几年才物色到的一个人选,无论是人品还是能力,马明天都无以伦比。

“整备车间的支部书记到点了,程春明去接他。”赵一鸣接着又说了其他几个被调整的人员的情况。

朱穗生“唔”了一声,说:“很好。”然后就关了电话。

赵一鸣想了半天也没整明白,朱穗生的“很好”指的什么。

朱穗生起了一把好牌,却被对方打得七零八落。他沮丧地说:“不能打了,家里要政变了。”然后起身走了出去。同室的人跟他开玩笑说:“是不是嫂子找好替补了?”他摆摆手,没有搭腔。

朱穗生第一个电话打给了党委书记郭逸冰。

郭逸冰说:“你不要误会朱段,黄师鲁昨天找我一说这事,我就明确表态,像这种‘三重一大’事项必须要等你回来再决策。可他说已经跟百川书记和汪洞箫局长汇报过了,而且这次调整也是你的意思。”

“准备何时上会?”

“后天上午。”

“知道了。”

朱穗生的身影出现在会议室时,黄师鲁几乎就傻掉了。这怎么可能呢?“朱段?你……怎么回来了?”他讪笑着,尴尬地站起身,移到旁边一个座位上,把段长的宝座还给朱穗生。

朱穗生毫不谦让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接过办公室主任递过来的热茶,轻轻呷了一口。“怎么?不欢迎?”

黄师鲁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哪里哪里?这不正好当面跟你汇报汇报么,我们正求之不得呢!”

“今天准备研究什么大事呢?”

“哪有什么大事?都是当前工作。”黄师鲁有些心虚。

“没大事好啊,说明风平浪静。”朱穗生点点头,慢条斯理地说:“比暗流涌动引而不发好啊。是不是黄段长?”

“是是,风平浪静好,风平浪静好。”

一切都发生的这样突然和意外,黄师鲁感觉自己就像秋天里的一片可怜的落叶,随便一阵秋风,就被吹打得零七八碎。其实,从朱穗生一进门,黄师鲁就看出来了,朱穗生今天是有备而来,而且是直奔他的人事调整计划来的。黄师鲁的脸上不由自主地现出了土灰色的苦相。他几乎是咬着牙说道:“今天会议的主题是总结一下前一阶段的工作,恰巧朱段长也赶来了,这样咱就各自把分管的工作给朱段作一汇报,然后请朱段对下阶段工作给予指示。朱段看行不?”

“按你们的计划进行,我只听不说。”朱穗生不阴不阳地说道。

班子成员依次开始汇报。直到会议结束,黄师鲁都没提他的那份组阁名单。干部科长几次想提醒他,都被他横眉冷对地给吓回去了。

朱穗生就这样不露声色泰然自若地粉碎了黄师鲁精心谋划的篡党夺权计划。而且,粉碎得轻而易举,粉碎得易如反掌。

后来,黄师鲁几次想跟朱穗生解释这件事,每次都是,还没张嘴就被朱穗生给堵死了。朱穗生根本就不给他机会。

也就是从那时,朱穗生开始关注起了默默无闻的赵一鸣。他跟赵一鸣说:“诸葛一生唯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别看赵一鸣平素默不作声,心里有数啊。”

(13)

朱穗生紧绷着脸慢慢往前走,一句话也不说。

黄师鲁心里有些发毛:“朱局,你说句话啊!”

“你希望我说什么?”

“你……”黄师鲁开始支吾了。

“马文明是怎么回事?”朱穗生厉声问。

“这……这个朱局,我真不知道。”

“你不知道?没有你的默许,他敢跑到曹书记门前静坐么?是谁借了他一个胆?话再说回来了,他有这个脑子么?”

“朱局,你这真是委屈我了,我听说以后也很生气,还专门把他叫到办公室狠狠地批评了一顿。”他把手往前一指,“郭书记也知道这事。”

“你以为我会相信么?”

黄师鲁强词夺理:“朱局,不管你怎么想,反正我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朱穗生冷笑一声,“黄师鲁,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不要求你做官要有官德,但你难道连做人最起码的底线也丧失了吗?”

朱穗生越说越气,声音不由自主就大了起来,曹国柱听见了折回身来。“息怒穗生局长,咱们还是先去看看一鸣同志吧。”

黄师鲁仿佛抓到了救命的稻草,“曹书记,您知道的,在汇报一鸣段长工作表现时,我是不是说的都是好话?”

曹国柱绷住脸说道:“好了,你不用描了。记住我的两句话,第一句: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第二句: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说完,挽起朱穗生的胳膊,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面色如纸的赵一鸣,双目紧闭,绵软无力地躺在病床上,人还依然处于昏迷状态。他的手上插着吊针,鼻孔里通着氧气,还连接着能够实时反映病人的生理参数,检出变化趋势,指出临危情况的医疗监护仪。

红肿着眼睛的赵妻悲痛不已地立在床前,看见朱穗生进来,慌忙迎上前去,“朱局长……你说这是咋回事?早晨出门时还生龙活虎的,怎么一转眼,就……”

朱穗生摆摆手,示意她先别说,指着曹国柱给她介绍道:“这是咱们铁路局党委的曹书记。曹书记,就是一鸣段长的爱人。”

曹国柱轻声安慰说:“不要伤心了,首先你就得坚强起来,一鸣还需要你悉心照顾呢。咱们医院的院长、书记都在这儿了,你放心,他们一定会竭尽全力救治一鸣段长。家庭有什么困难只管提出来,不管什么困难,只要我们能解决的,一定会尽力办到!”

曹国柱一席话,说的赵妻泪水盈盈,光抽泣说不出话来。

朱穗生心里也酸酸的。他转过头,拉着赵一鸣的手,轻轻喊道:“一鸣,你还认得我吗?“

赵一鸣毫无反应。

办公室主任眼泪婆娑地说:“朱局,都怪我,我要是不跟他汇报马主任上访的事,他就不会……”

“先不要说责任了,眼下最主要的就是让一鸣段长尽快苏醒。”

赵妻也跟着喊道:“一鸣,你醒醒。你看看,朱局长来看你了?”

朱穗生纠正赵妻:“是曹书记来了。”

赵妻赶忙改口:“一鸣,你睁下眼,曹书记和朱局长来看你了。”

赵妻话刚落音,朱穗生突然感觉到赵一鸣的手动了两下。虽然很轻很轻。但朱穗生敏锐地感觉到了。他一愣,抬眼看赵一鸣,并无变化。难道是自己的错觉?不论是不是错觉,都一定要再试一试。朱穗生想。

可是,还没等他张嘴,曹国柱发话了:“你好一鸣同志,我是曹国柱。陈百川书记和汪洞箫局长都在部里开会,腾不开身。两位领导听说了你的病情,都非常关切,专门委托我和朱局长代表他们来看望你,希望你能尽快好起来。”

这次,朱穗生真切感觉到了,赵一鸣的手确实又动了两下。

朱穗生说:“曹书记,我感觉一鸣还有意识,似乎还在惦记着什么。我个人的意思,是不是你代表铁路局党委,给他说几句宽慰点儿的话?”

曹国柱疑惑地问:“这可行么?”

曹国柱这样问有两层意思:一是这办法管用么?二是这样做合适么?可是,没等朱穗生答话,医院院长发言了:“医学上讲,急性期病人大都处于意识模糊或意识丧失状态。如何使临床意识障碍者尽早恢复意识,减少致残率,是护理人员必须面对的护理实践。意识丧失的病人听力很可能存在。只要听力存在就可以接受信息。呼唤作为一种神经系统的有效刺激,目前已应用于临床。”

曹国柱被逼上梁山了。“那好吧。”

朱穗生看了大家一眼:“诸位请回避一下。”

黄师鲁、院长、书记,包括赵妻都听话地走出病房。

屋里只剩下了朱穗生、曹国柱和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的赵一鸣。

“说些什么呢?”曹国柱问。

朱穗生知道,赵一鸣此刻最关心的就是这次能否扶正。可他不能这样直言不讳地让曹国柱跟他许诺。朱穗生听过一则笑话:一县长被免职了,气成了植物人,被送到了医院。医生诊断后说;给他念个官复原职的通知可能就好了。妻想,既然要念,何不念个市长?让他正儿八经高兴高兴?哪知,县长闻听挺身而起,大笑一阵后,气绝身亡。医叹:不遵医嘱,擅自加大剂量,后果自负!

“就简单地说一下考评的结果吧!”朱穗生说。

曹国柱想了想,说:“一鸣同志,对你的考评,经过一天紧锣密鼓的工作,基本结束了,在这儿,也算是给你做个反馈吧。应该说,结果还是不错的,同志们对你这两年的工作还是认可的。眼下,你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好好养病,还有大量的工作等着你去做……”

朱穗生看见赵一鸣的头似乎顿了顿,紧接着,两行清泪,顺着他的眼角流了下来……

党国俊 书法《德淳名立》

(14)

朱穗生和曹国柱走出医院时,老天突然下起了雨,刮起了风。黑漆漆的夜空中充满了风吹雨打声。站在医院的回廊下,曹国柱望着不远处微光中若隐若现的云河站候车大厅和高耸入云的铁路调度中心大楼,心情沉痛地说:“穗生局长,你说官场是不是很像是黄药师的桃花阵,进去不易,出来更难啊!你看看,赵一鸣都这个样子了,还念念不忘。”

朱穗生也顺着曹国柱的目光往远处看。“早年读过好多张爱玲的小说,其中有句话,至今记忆犹新。张爱玲说:时代是这么沉重,不容那么容易就大彻大悟。面对纷繁复杂的世界,要一下子看透某事或物,几乎是不可能的。”朱穗生说。

是的,政治一旦渗入一个人的血液中,就像煤垢之于矿工家族的指甲缝,濡黑容易,漂白可就难了。

这句话,是西方一位政治家说的。

(15)

无论是朱穗生,还是曹国柱,抑或是郭逸冰、黄师鲁,谁都没有想到,仅仅半个月时间,赵一鸣竟然奇迹般地来上班了。

虽然行走还很缓慢,有时还得借助一些外力,说话也不是很利落,嘴巴还歪斜着,张开了合不拢,合拢了要张开又得费好大一会子劲。但他个人强烈要求出院。不同意就不吃饭、不吃药、不打针。一句话,不配合治疗。

医院院长跟赵妻说,“以赵段长目前这种状况,如果强行出院,院方无法保证病情不复发。”

“可不同意又怎么办呢?他现在是主意已定,如坚持不同意出院,只怕也不利于病人恢复。还是依了他吧。”赵妻也无可奈何。

“看来也只能如此了。这就要劳你们病人家属多多费心了。”

“院长客气了,我们是病人家属,应该的。”

赵一鸣在家里仅仅休息了一天,就去上班了。

这一天,赵一鸣实在是把妻子折腾得够呛。他失魂落魄坐卧不安。起来、坐下,坐下、起来,一会儿要给这个打电话,一会儿要给那个打电话。打通了又不能说话。还有就是,这些工作全都得由妻子代劳,离开帮助,他哪一样都不能独立完成。所以,第二天,当赵一鸣含糊不清地提出要去上班时,妻子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妻说:“要继续在家里折腾,他不死,我得先死了。”

(16)

赵一鸣的到来,实实在在给大家添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行动不便倒也罢了,搀着扶着,或者你就坐在那儿不动就是了,关键是语言交流。他说话困难,尽管他努力地翕动着嘴巴,最终也仅是发出了一丝丝微弱而混浊的声音,大家根本听不清。可又不能让他重复。所以,大家就连懵带猜。情况好的时候,能糊唬个一知半解,遇到不好的情况,连皮毛都不沾。执行走样了,他还大发雷霆,摔桌子砸板凳的。

赵一鸣上班第三天,由铁路局局长汪洞箫率领的安全检查组到云河机务段例行检查。这项工作,一周前就通知了。郭逸冰当时还特别请示朱穗生怎么办?朱穗生不耐烦地说:“什么怎么办?常务副段长全面负责接待和汇报天经地义。”黄师鲁接到指令,也切切实实的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但那时赵一鸣没来。现在他来了,黄师鲁就不能越俎代庖了。

郭逸冰找赵一鸣征求意见。

这还用问么?卧榻之侧,岂可许他人鼾睡。

可此时此刻,他确确实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赵一鸣眼瞪着,嘴哆嗦着,憋了半天,说道:“还是……师鲁……来吧。”

检查组快要到的时侯,在郭逸冰的带领下,班子成员齐聚到段门口夹道欢迎。

空荡荡的会议室里只留下了赵一鸣孤身一人。

赵一鸣本来也是想跟大家一起去迎接的,郭逸冰说:“赵段,你行动不便,就在会议室等吧,我们几个代表了。”赵一鸣虽说心有不甘,可想想也都在理,就没再坚持。

赵一鸣心里也明白,自己从办公室磨蹭到会议室都得十几分钟,要是从段门口磨蹭到会议室,怎么不也得半小时啊。领导是来工作的,不可能陪着你进一步退两步,游山逛景的。领导是局里的大领导,不是本单位的小领导,无论心里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不管他赵一鸣走多慢,他们都得老老实实服服帖帖地跟在后面。就是郭逸冰也顶多跟他走个并排,绝不会越他半步。可跟大领导在一起,就得跟从大领导的步伐。离远了不行,说你目无领导,近了又嫌你低三下四;快了说你野心勃勃,慢了又说你离心离德。无所适从。必须时时事事处处以领导为中心。领导快,你就健步如飞;领导慢,你就安步当车;领导怒,你跟着横眉冷对;领导乐,你赶紧开怀大笑。千万别自以为是。所以,他知道以他眼下这个身体状况,已经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做到不远不近若即若离炉火纯青恰到好处。别再画蛇添足了,哪一点儿不圆滑了,惹得领导打嚏喷,落得个全军覆没前功尽弃岂不是自讨没趣自找苦吃。没那个金刚钻了,就别再去揽那个瓷器活了。

他本以为办公室主任会留下陪他。没想到,他比黄师鲁跑得还快。

这让赵一鸣很是愤懑。

汪洞箫满面春风的走进会议室时,赵一鸣已经恭恭敬敬地站立在那儿了。

汪洞箫看见形容枯槁的赵一鸣两腮深陷,目光无神,动作迟缓,和发病前完全判若两人。不禁有些心酸。汪洞箫紧走两步,过去跟赵一鸣握手。“一鸣啊,瘦了……千千万万要好好休养啊!”

赵一鸣心潮澎湃,热泪盈眶地说:“谢谢……谢谢……”

(17)

坐下之后,汪洞箫问:“你们谁来汇报?”

郭逸冰指指黄师鲁:“师鲁段长汇报。”

“不不,一鸣段长汇报。”

“咱们不说好的你汇报么?你看不见——”赵一鸣有些恼怒。

黄师鲁看也不看赵一鸣。“还是一鸣段长汇报吧,材料已经交给他了。”

赵一鸣低下头,惊愕地发现,自己面前确确实实不知什么时间放了一份材料。

“哦,行么?”朱穗生疑惑地盯了赵一鸣一眼。

赵一鸣被逼上绝路了。

他看着汪洞箫,嘴哆嗦了半晌,缓缓说道:“好,我……来。”

“好。不要急,慢慢说。”汪洞箫理解地望着赵一鸣,那眼神里满是赞许,仿佛在给赵一鸣打气,告诉他别怕,别松劲儿。

“首先……我……我……代表……”赵一鸣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着。

汪洞箫开始还深表同情,慢慢就有些焦灼了。

照赵一鸣这样的速度念下去,别说今天一上午,恐怕到明天中午都别想结束。撇开赵一鸣的身体承受不起不说,就是自己的时间也耗不起啊!汪洞箫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

汪洞箫的点滴变化,那些善于察言观色的随从们全都看在了眼里。大老板都不满了,他们还有什么顾忌。很快,各颜各色不满的表情,在他们油光光白亮亮的脸上如涨潮般蔓延开来。

这一切,赵一鸣全都看在了眼里。同时,他还发现黄师鲁也正在幸灾乐祸地乜斜着他,骨碌碌转个不停的眼睛里裹挟着不屑,夹带着嘲讽,像贪馋的饿狗似地,在他的脸上舔来舔去。

赵一鸣使劲地抑制着突然翻腾在脑海里的成功与失败、兴奋与绝望的种种幻觉,极尽全力的去集中和收拢思路,以顺利圆满地应付完眼前这懒婆娘裹脚一样的汇报。可事情并不如他愿。他的脸,在这一瞬间死人一般苍白无血,胸口有如装着狂奔怒吼的千军万马一般忐忑乱跳,但速度却是很慢,很慢。他的精神世界里,也在这一瞬间猛然产生了一种恐怖的绝望:他觉得自己可能很快很快就要没气了……

赵一鸣再被送进了医院。

(18)

半个月后,铁路局机务处副处长江晓铁横空出世,出任云河机务段段长。

江晓铁是赵一鸣的同门师弟,晚赵一鸣两届。赵一鸣做副段长时,在赵一鸣手下做安全科长。后来,铁路局招聘机关工作人员,江晓铁竞聘到了机务处任副处长。

江晓铁、郭逸冰到医院来看望赵一鸣。

郭逸冰说:“一鸣,你还认识晓铁么?他过咱们这儿当段长了,他可算是你的老弟了。”

江晓铁弯下腰,拉着赵一鸣骨瘦如柴的手,说:“一鸣老哥,你可一定要好好养病啊,我还等着和你一起并肩工作呢!”

回应他的是一张毫无生气的,永远失去了知觉和微笑的面具。

江晓铁转过脸,跟悲痛不已的赵妻说了一阵子不痛不痒的过年话,走了。

当天夜间,赵一鸣床头监护仪上的红色曲线突然拉平。赵妻撕心裂肺地嚎叫声霎时划破了黑沉沉的夜幕……

◎羊倌,中国作协会员。著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若干,部分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等选载推介并入选高中语文试卷等,曾获《雨花》2011-2012“精品短篇”奖及江苏省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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