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日]早川太基
金中东游诗论
[日]早川太基
金中,西安人,西安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尝游于东邻日本,专攻彼邦文学,十年精研,成文学博士;负笈异域之日,时寄兴翰墨,吟哦不已,后上梓刊行,总三册也。金诗之为体,立意独步,兼以气韵相胜。题材、用语,不泥古贤所赋,造境如意,人或读之,必惊而谓曰:格律亦能生如斯新句也。是盖作者求诗于己,志于炼石补天,而不敢袭他人之旧套,惟新是图。世人读金体诗,毁誉相半,或评云:“伤于奇矣。”或云:“背古人之格。”或云:“徒追新奇,眩眼以欺之耳。”如以诗之变视之,古今作法,同为诗之一法耳,各含其理,品无高下,唯有作者才贤不肖而已矣。故诗之优劣,固不在乎古今、体格、新旧、雅俗之别,惟诗情、心声之所存,是其善美矣。
庾子山北留而哀江南,千古一篇;岑参赴西域,风物绝奇,随口妙语;苏子瞻谪黄州,句法大进,晚年贬南海,则虽黄山谷亦瞠若乎其后矣。今代曼殊法师脍炙人口之作,周豫才氏医世之叹,胡适之氏改良刍议,皆居异域,中心深有所感而作焉。盖离乡万里,独坐寒窗,剪灯执笔,静观外物以及内,其心眼所视,或炯然洞察,或刻凿探览,或杂狂妄之思,或托不得已之情,自有异乎常境焉。感发乎语,一语已成乎纸上,亦能催感兴,若响相应,思索演绎,无知所止,其所至之界,自成一家,是世人所未曾见焉,潮流新起,澎湃潋滟,遂为后进之士导夫先路。由是观之,金中氏之诗亦或其然欤?
金中,西安人,乙卯年生。龄三岁,能诵白傅《长恨歌》,十三入西安交通大学。甲戌,留学事已定,始学诗。乙亥,游于我东方之邦,于东京外国语大学,专攻王朝文学,十年精研,成文学博士;丙戌,归国,今为西安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东游日,寄兴翰墨,吟哦不已,后上梓刊行,总三册也。
今观其诗者,海国风物,情景相备者《常寂光寺》、《富士汤》、《东京迪斯尼乐园》、《京都东福寺灵云院》、《锦丝町》等有焉。
又借意于短歌,换骨脱胎者,《初恋》七律尾联云:“为君愿乞纷飞雪,犹带芳馨苹果香”,北原白秋《林檎歌》,乃出处也;七绝《星星火箭》云:“箭舱偎靠半空腾,盘转高低兜冽风。此乐对君终一日,此情于我记全生。”栗木京子《观览车歌》,其所据也。
又《自题留日诗词集》云:“暮诵朝吟度小庐,此生注定路高孤。”《伊甸园》云:“陌生钢铁冰都市。”可知负笈异国,读书为业,固非易事,其心怀亦难免含凄凉苦涩之味。凡文笔之才,心有穷而后益工,故思乡诸作,多佳句,如《异域尘牵》、《浣溪沙·梦回》、《扶桑抒怀》、《电车中偶记》等,其秀英而盈情者也。又《乡愁》云:
天涯浪迹正思深,少小时光何处寻。
梦越千山飞故室,月华轻抚旧钢琴。
又《童年忆趣》云:
幼日追寻总是诗,暮春麻疹卧床时。
温馨丈室娘怀里,静听斯巴达克斯。
此二首,皆居异乡而追思旧时,地理之异,流年之隔,两作诗材,事物虚影,仿佛然交映乎眼中。钢琴,旧有其物也;暮春麻疹,旧有其事也。而今皆无之,流光荏苒,丧失万事,回首沉思,不可复得,清哀亦随之而生矣。远怀桑梓,行间满泪珠,是作者情也;读书研学,亹亹无倦,是作者之大志,见于诗者也。其《晨冬》云:
炉火晨冬贵比金,群书博览凈身心。
还如骠勇青年豹,游猎春宵原始林。
《执笔博士论文》云:
挥毫泼墨广研经,学海书林自在行。
骁勇英姿谁与似,冲锋哥萨克骑兵。
是二诗章法相同,后二句,乃呕心之语,恐先得句也。虎豹锐牙,跋扈春夜之林,骑兵冲锋,突入战阵,皆比况之精悍者,用之学问,前无古人,警绝新奇,而其阔步胸怀,睥睨气宇,孤高啸月之志,悲壮拔剑之情,能尽于句中矣。坡仙咏曰“退之仙人也,游戏于斯文”,诚此意也。
内藤炳卿尝论史学,作“文化凑合中心说”曰:“夫时以经之,地以纬之,错综而变化之,文化之史,斯灿然成其美焉”,又举例曰“瞿昙之化,播东南,马鸣、龙树之教,开般若宗;其敷西南也,世亲、护法之徒,造瑜迦论,皆有所得于外道说焉。其入震旦也,智者、大鉴之法,博大简捷,超佛超祖,亦岂无染于儒学、道教、清谈、玄言之风者欤。凡希腊哲学之祖,多游于埃及、腓尼基之间;罗马学者、制法家,概留学希腊;洎乎近世,所谓学术复兴,亦其所起,在乎发希腊学之秘钥,而东方文明,为十字军所媒,以开欧洲新文物之生面。”内藤氏以地域异同,论古来文学所由而起,能发精微之见。盖异域之俗,已入我邦,多殊旧习;或又我入异域,亲居身于文化相异之地,衣冠饮食,国土风俗,无一相同,住其间,则可依彼而知己,可因其异而认其同,可去己短而取彼长,可睹彼弊而内自反,可据彼美而重识己美也。
彼留学者,乃此之谓也。若金氏诗学者,兴乎留学,成乎留学,能以远游异域之情,化作己语,斟酌东国之美,自立诗风,可称“金中体”,其所获良多也夫。
金诗之为体,立意独步,兼以气韵相胜也。少年东游,专心造境,务避陈言,然若以练句对偶之法评焉者,间有朴材新出、璞玉未磨者矣。
譬如《自题》五律云:“赤胆思中国,丹心献女神。誓将胸火热,高亢颂青春。”赤胆、丹心、胸火皆属身,其义近乎心情,且又赤、丹二色相类,未免称合掌格。《留日感怀》云:“君中爱神灵矢无,痴情但觉女郎姝。”中字去声,而读者开卷逢此句,不能无惑,读一联而后,其意始可解耳。又观《初恋》云:“触肤胸底敲金鼓,分手心头奏乐章。”就一句而观之,情味甚佳,一联论之,肌肤、胸底、手指、心头,悉为身体,金鼓、乐章皆八音喻情者,亦甚近合掌之体也。又《原初》云:“采他青翠宽柔叶,遮你白皙赤裸身。”《与人会于银座三爱大楼顶层咖啡厅》云:“谈笑罗裙君意醉,详端玉貌我情衷。”《铭感》云:“楚风唐韵中华志,和语夷衣大汉魂。”《狂吟》云:“旷野驰驱彪骏马,长空嘹唳莽苍鹰。”皆对法简朴,类物陈列,韵味疏宽,难称精妙,《铭感》一联,殊不免粗广之短。盖感怀激烈且轩昂,甚急于求新,而措辞用意,未能全随之。对偶篆刻之技,造句瑰丽之法,古人尽其妙,而金氏诗,厉声大言不少,观其修辞,动辄乏风致。嗟夫,情有余,词不足者,抑亦是谓乎?
虽然,斯亦诗之一法也。句法对法不繁琐,直叙情景,则势如割竹,响似击钟,时见著效。七律《爱意》云:
翘盼佳期眼欲穿,相思潮海涨漫漫。
临风倩影柔杨柳,着雨芳容艳牡丹。
一体兼萦真善美,双生共度乐哀欢。
时光宇宙都无尽,爱意对君歌不完。
首联下三字甚奇,巧翻杜工部诗所云:“新愁眼欲穿”,化作思慕之心。下句海潮漫漫,上句眼亦作观海之眼,情绪更深。颔联花柳喻美人,较坠常套,对偶合掌,不工;而颈联以“乐哀欢”对“真善美”,用语新颖,上句咏其人之善,下句咏二者终身之志,邂逅之情,合欢之乐,一联二七字中,横溢不已。尾联茫茫宇宙,歌声永留,余音袅袅,意境甚佳。其《相逢》云:
相逢天地尽生辉,脉脉明瞳细细眉。
神态甘泉永恬静,胸魂烈火漫追随。
每思大胆真诚诉,终是夷犹落寞回。
一片痴情传不得,怕将惊动彼心扉。
又《中夜海滩》云:
涨退轻匀海浪声,依偎漫步近三更。
半天银汉飞翔带,一道流星启示灯。
炽烈抱拥双体沸,甘甜接吻百情生。
时光流逝从今止,愿此瞬间成永恒。
三诗所措之辞,多虚字,少装饰而直说之,遒劲挺拔,皮毛落尽,后见玉骨,不托物而抒情,花鸟藏身,风露绝影,全非前代义山、西昆之亚流,亦能写内心冲动之态,描浓艳绮丽之意,譬如颜鲁公笔法,大书《洛神赋》,剑气珠光,相俱得焉,是诗之新体也。
试摘精华之语,如《狂飙》有云:“狂飙一扫颓唐调,勇气歌来笑热情。”《青春》云:“渐入人生甘美境,青春现在进行时。”《春鼓动》云:“热血欲听春鼓动。”《致熊鉴先生》:“历史车轮行岂阻,夜空背后是明天。”《约定》云:“携手随君带微笑,一同流浪此星球。”《阳朔观群山》云:“耸起千峰绿乳房。”皆不待其古来修辞精炼之法而能粹美,意境清新,玉理透彻,自唐宋而来,诗学尚老成,忌生疏浅露,是反其法而得一体焉。
五律七律,须插对偶,束缚诗思多矣。金氏新体,亦于填词及古诗者,创思无所限,开境最广。《沁春园·扶桑》、《金缕曲·寄情》、《东京隅田川焰火歌》、《裸体纤夫词》、《长江三峡歌》等,词章畅达,字句新颖,如《玉楼春》咏星夜有“宇宙无声交响乐”奇句。《鹧鸪天·旧居已随拆迁而不存》云:“深院落,古柴扉,长廊伙伴戏相随。纸船竹马今何在,载我童年梦里飞。”末句寄旧欢于梦影,最使人感焉。
又七绝之为体,四句廿八字,不长不短,尤能截感物之兴,以成一诗之体。灵感如电光射黑云,发乎瞬时而灭焉,然七绝中,其残影可得而留也。金氏《梦幻》云:“少女沙滩全裸体,安详沐浴夕阳前。”《前世》云:“前世投胎白垩纪,英姿凛凛霸王龙。”《别离》云:“金色霓虹银色雨,深情一吻欲别时。”皆前人所未道也。又《梦幻》诗曰:
隐隐苍凉赞美诗,教堂尖塔暮钟迟。
残霞天际鲜如血,还似耶稣受难时。
《海波》诗曰:
重寻何处旧温存,尽日徘徊欲断魂。
默把芳名刻沙上,海波一掠渺无痕。
题材、用语,不泥古贤所赋,造境如意,人或读之,必惊而谓曰:格律亦能生如斯新句也。是盖作者求诗于己,志于炼石补天,而不敢袭他人之旧套,惟新是图。故金氏之诗,一言以蔽之曰:立意独步也。诗人幻视之力,驰魂自在,而字句由此措之,造新律之响也。称之曰“金中体”,可也矣。
世人读金体诗,毁誉相半,或评云:“伤于奇矣。”或云:“背古人之格。”或云:“徒追新奇,眩眼以欺之耳。”
余亦以谓:直用外语及外来语者,如《致屈原》、《年慰问电话》、《群山》等,虽赏之,未尝自仿而作焉,是所以踌躇乎破谐调,厌其峻,畏其难也。若论诗情者,含蓄深远,委曲精细,而观其体制,不免甚近一时戏作之诗。鸡林金兰皋所题,纵兴挥毫,俚言混入;本朝德川氏时,狂诗盛行,武昌铜脉先生、太田蜀山人辈,诗中多杂和语,但滑稽以鸣,殆不可以诗心评之也。是故诗集中,插外语者多有之,则自近乎彼矣。凡作诗,固非关要之语者,不能入;若有新语可用者,不得已而后始插之,亦取路于崎岖之险也。费心血而类谐谑,不亦痛乎?
然余素日爱读新体诗,兼推金氏新诗之举,何为其然耶?一则所以深察其诗情出自热血也;二则所以知古来诗文之变也。如以诗之变视之,古今作法,同为诗之一法耳,各含其理,品无高下,唯有作者才贤不肖而已矣。
杜工部名篇,乃当时怪僻之体也;昌谷、义山创始一格,后人效之者众矣;炎宋熙、丰、元祐间,苏东坡、黄山谷风靡一世,宋调遂定;清黄仲则不容于世,穷死,而诗名流芳;同治、光绪间,陈散原发挥才藻,新体大行;民国胡适,亲编《尝试集》,所作虽拙,意义颇深,是皆奇于一时,而开千古者也。遇与不遇则相殊,而虽千万人,吾往矣,其一也。
故如今可得试之者,试之而可也。何须踌躇盘桓于一处乎。何必犹豫狐疑于此时乎。为之者,今人也,我也,尔也;而为之定论者,后人也,非我也,非尔也。诗之优劣,固不在乎古今、体格、新旧、雅俗之别,惟诗情、心声之所存,是其善美矣。
(作者系北京大学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朱佩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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