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黄小甜
诗词之意新与语工
黄小甜
北宋诗人梅尧臣曾对欧阳修说:“诗家虽率意,而造语亦难。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率意”即是诗家应用真性情写诗,写眼中见、心中想。“意新”当然是应有新的立意、新的意境、新的构思。“语工”,即要求所要表达的作者的情意、意境之用语不仅是合律,更要准确、达意,还要有诗境,并要把不易刻画的景象,写得生动,犹如在读者目前;作者所要表达的情意、意境,应含蓄在形象里传达给读者,使之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此方才可言:功夫到家。
诗要意新,诗便要有奇趣,而诗人就必须好奇,要满怀兴致地去观察生活,不仅要看到令我们整个民族都为之骄傲或为之共愤的国之大事,也要满怀兴致地去观察日常生活中的柴米油盐等平凡小事、琐事,并从中发掘诗意,令俗为奇、以故为新。其意新不仅写前人所未道者,还要求把读者引向所状目前之境况之外去,不着痕迹地传达出不尽之意。而一首好诗,必是“意”与“语”之兼善者也。
在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之际,新疆师范大学教授星汉先生写了一首《游卢沟桥感赋》,这可说是一首应制诗,可列入诗坛讨伐的“三应诗”之首。我们看他是如何写的:
石狮依旧对苍苍,亲见八年烽火狂。
此地夕阳西下后,朝朝带血起扶桑。
提到卢沟桥,大家都会联想到“卢沟桥事变”,前两句写卢沟桥上的石狮子见证了日寇“虏骑所至,烧杀奸淫抢掠”的无恶不作!见证了中华民族“地无南北人无老幼奋起杀敌”的民族觉醒、抗日救亡!立意、选材、构思匠心独运,前两句开门见山,从表象直接引入深入探究的境况;第三句转折“此地夕阳西下后”含蓄双关,末句“朝朝带血起扶桑”。扶桑,古代神话传说海外东边的大树,据说太阳是从那里出来的。旧时,“扶桑”指日本。作者借用了这个传说。因那太阳是从扶桑起来,所以那红色无疑是沾满了中国人民的鲜血,那是对日寇侵华的血泪控诉!这诗中没有一句套话,没有一句口号,而对日寇的愤怒、控诉可谓入木三分。展卷读之痛快淋漓,掩卷思之含蓄深刻。此乃“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也。这便是意新与语工之绝妙之作。
诗人星汉后来在说这首诗的创作经过时谈到:“诗作不能重复古人,不能重复他人,不能重复自己。不能重复自己,我自己心里有数;不能重复他人,我未见他人有此类诗作;不能重复古人,古人不知道地球是圆的,自然写不出这样的诗来,窃以为,此诗能在大奖赛中侥幸夺魁,除评委们的谬赏外,即在于‘前无古人’,求一个‘新’字罢了。”
这样的“三应诗”好吗?当然好。作者以情感的饱满、思维的缜密、喷薄而出的高浓度的寓情于景的情感倾泻,使得情景相融,情理相通。可谓妙极!
酬唱诗在形式艺术上的特殊性在于要“奉和”,严则要求每韵必步原韵;宽则可依原韵部,不必同字;当然也可和其意而不依韵的;也有同题择某句诗之字为韵的……总之增加了其限制,增加了难度。但,写诗的创造性乐趣,除了诗意的深化等苦心经营之外,形式艺术的从难从严,更能从中找到真趣。实际上也是对作者能否达到“意新”与“语工”的磨练和考验。如同我们登山,本来攀登已艰辛,可又恰遇狂风暴雨,不仅疲惫倦怠,更兼狼狈不堪,可一旦到达山巅,振衣送目,一览那宽广而全新的境界时,那种愉悦、那种神清气爽,瞬间便豪怀顿生,而这在山脚下却是无法体会的。
下面看看两首情意真挚的酬唱诗:
喜迎林从龙、欧阳鹤、梁东吟长
钟家佐
相携八桂览山川,小住西山酌乳泉。
初涨诗情连粤海,更乘豪兴上云天。
时空变幻千般景,梦觉迷茫一缕烟。
长忆清茶盈笑语,同珍明月几回圆。
作者钟家佐先生与林从龙、欧阳鹤、梁东先生当时都将近八十高龄,四位志同道合的耄耋诗人同游广西桂平西山,作为东道主的钟老不禁诗兴大发:“相携八桂览山川,小住西山酌乳泉。初涨诗情连粤海,更乘豪兴上云天。”相聚的欢欣、相投的雅趣、醉人的乳泉、老骥的心胸、登山的快感……以游踪为线索,逐步展开,层层递进,愉快地抒发着老夫聊发少年狂的豪兴……
“时空变幻千般景,梦觉迷茫一缕烟。”随着登山的脚步,景色的变化,历尽沧桑的老人于景中融入了他人生的感悟:人生不也就是变幻莫测的一道道风景吗?有险峻、有荆棘、有迷茫、有苍凉、有豪雄、有艳丽、有坦途、有坎坷……然而,这一切又都像梦一样,像尘世间飘过的一缕轻烟,转瞬而过,真乃“人生如梦,去日苦多”。此时工整的流水对的运用增加了诗意连绵的如蒙太奇般的幻象,美而令人沉思,不尽之意已蕴藏其中。
“长忆清茶盈笑语,同珍明月几回圆。”既然人生如梦,那么我们且珍惜当下,欢聚虽短暂,但我们会常忆起这西山之行,当共同珍惜我们欢聚的时光。诗人对友人,意笃情深,万般珍惜!
此间自是隐含了诗人饱经沧桑,而今所云,可说已到了佛家之第三种“看山还是山”的境界。
再看梁东先生的和诗:
兰言倾盖枕清川,几度西山醉醴泉。
些许童心常论道,盖凭老气欲摩天。
梦中惯作诗家态,归去犹吞世上烟。
我有鸥盟林下约,柳梢明月缺还圆。
“兰言倾盖枕清川,几度西山醉醴泉。”这一二句回答,爽快而真诚,我们志趣相投,一见如故的朋友来到这山清水秀的地方,我们曾几度相携于桂平西山共品乳泉,陶醉其间。
“些许童心常论道,盖凭老气欲摩天。”人虽老,然童心未泯,童真仍在,论诗谈词率性由真。正因如此,故虽已两鬓霜侵仍登高“欲摩天”。对仗何等的精妙。
“梦中惯作诗家态,归去犹吞世上烟。”此行乃是诗人词家之旅,酬唱吟哦不亦乐乎,可谓雅兴悠然,童趣盎然,幻若飘仙。然而,“人有悲欢离合”,当我一旦离开这如梦如幻的美妙境地,当我“归去”后,此“诗家态”便掉回繁琐的尘世间,便柴米油盐、超市菜场、纷繁人事……各式人间烟火,不可或缺。“归去犹吞世上烟”太妙了。
“我有鸥盟林下约,柳梢明月缺还圆。”就算是离别了,但我与家佐兄有约,我还会再来,月亮缺了还会圆,我们离别了,还会相聚。“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诗人平和的心态,不凡的气度,锤炼语言的功力,令人叹服!
这一唱一和,没有陈词滥调,没有模山范水,格调之高雅,布局之有序,可谓意新而语工。
刚才说的都是所谓的“三应”之作,但却都可称之为佳作。所以,诗的好与不好,不在于是什么题材,而在于作者的素养,在于“意”与“语”兼善与否。
那么,既然不在于什么题材,在懂得了诗词曲的基本格律之后,如何创作?如何成就一首(阕)好作品呢?
同样的世间万物,因看的人不同,摄取的点不同,阅历不同,感受不同,各自当有各自的一番感受。若是诗人,就应各有一番新意,也就是欲要表达对其事、其物、其山、其水或其花、鸟、虫、鱼等的难状之景,不尽之意,便要令由此而碰撞到的发散性思维这一点灵光,促成好的创意、成就好的作品,这灵感的展现便有赖于语工的成全。意新是作品的灵魂,语工是作品的骨和肉。
意新与语工,我们做个比喻:犹如一个“人”,若没有灵魂,便只是一具行尸走肉;而若没有骨肉支撑的灵魂,落不到实处只能四处游荡。他们之间少了谁都不能成其一位真正意义上的“人”。故,意新与语工二者不可偏废。
再看有关爱国的作品。
中国的知识分子,自古以来就具有忧国忧民精神,具有“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品格,以诗心话沧海桑田,以诗意说天翻地覆,在沉重下飘扬诗的韵味,在枯燥中焕发诗的情趣。与共和国共同成长的中国知识分子,在一生的风风雨雨中,现实生活对他们的种种不公、对他们的磨难,都改变不了他们那刻骨铭心的对祖国的热爱。这是许多今天的年轻人难以理解的。有一位知识分子林叶萌先生,在建国初期,当知道祖国经济建设急需人材,便带着全家满怀深情地以拳拳赤子之心毅然离开了生活优裕的香港,投身到祖国的怀抱,欲以平生所学贡献于祖国。谁会料到,祖国建设的巨轮横遭颠簸,历次政治运动,十年浩劫,使其壮志雄心遭到了残酷带血的砺磨。请看林叶萌先生的词《南乡子》:
立意上归舟,夙愿多年一旦酬。献尽青春终不悔,何求?无愧于心即便休。
作者用通俗而温婉的语言,流水行云般地倾诉着自己倔强而博大的赤子之襟怀,既无盛气凌人的自负,更无矫情恶心的媚态,襟怀磊落。意境、语言之从容自然恰到好处。
她写的另一首《鹧鸪天·灯蛾》:
结队成群劲扑灯,光明每认作知音。投奔却被烧飞翼,何负虔诚一片心?知遗憾,赋清吟,盆中水里悼蛾沉。生生世世还如此,足见痴情向往深。
此词用常见之物象,含蓄地表达了作者寄托于其中的不尽之意,令人耳目一新,具有一种强烈的艺术感染力。眼前之物运用的别具匠心,结构和词牌的选择、陈述的巧妙,都与所寓之意结合得天衣无缝,果然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我们看到像林叶萌先生这样受尽磨难的中国知识分子,尽管“投奔却被烧飞翼”,仍任性地“生生世世还如此,足见痴情向往深”。这“痴情”是何等的执着而令人敬佩!
诗人艾青说:“为什么我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此诗家之率意,果得前人所未道者,至“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可谓意新与语工兼善之典范也。
如何在日常生活之小事、琐事中发掘新意?请看星汉先生的《高压锅》:
终生经水火,日日忍熬煎。
潜沸积于腹,长吁仰向天。
平时饱酸辣,过节染腥膻。
有气不得出,粉身惊玉筵。
这里句句不离高压锅这个“物”,但读者马上会悟到这样一个道理:对任何事物都要理顺关系,有气要让它出,否则,它会来个“鱼死网破”,那么那高高在上待享受“玉筵”的食客将会不死即伤!
星汉先生的《西江月·沿头屯河赋河卵石》:
曾带一身棱角,乍离千载山丘。细磨幸遇众良俦,方免浊流冲走。但望澄清河水,暂教显露珠球。人言圆滑总无由,自有坚心如旧。
这“河卵石”又别出新裁: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是出身低微,在社会上长期磨练而又坚韧不拔的人群。
星汉先生的《足球》:
终生受气气添胸,踢来踢去无定踪。
已是双方脚下物,却教何去与何从。
这首诗写的是足球,但我们一看就会领悟到作者的双关意。这分明就是对小人物任人摆布的人生境遇的不平之鸣。
这三首咏物诗词所咏之物,用的都是极不起眼的物件,然却表达了新奇而生动的意象,有声有色,锻字炼句非常准确而精警,真切、细致动人。所状之物,穷形尽相,含蓄有味,一样是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当然无愧为意新语工的精品。
通过前面的例子,我们知道,好的作品,定要达到意新语工。这里要补充的,还包含诗词特有的音乐节奏、旋律。一首好的诗,犹如一支震撼心灵的乐曲,那些深藏于格律形式之下精湛(语工)的起伏,随时都应出人意料,其能量可释放于听者的习惯被“拉伸”的瞬间,使之撼人心弦(意新)。那听上去不管是雄健宽阔或是婉约柔情的作品,往往出现对答旋律节奏的相错、和声的若即若离,或舒曼、或激切、或喧哗、或冷寂等等,它们在细处无时不充盈着作者的生命,好比奔涌的血流营养着毛发,不肯苟且。好的作品,不管是诗、词、曲、赋,皆应倾诉着这样的生命存在。
(作者系中华诗词学会培训中心副主任兼办公室主任)
责任编辑:刘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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