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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断崖处醒来的雨声

时间:2024-05-04

梁雪波

诗歌作为一种特殊的话语方式,在对经验性存在的感知、想象和擦亮中,使隐匿的事物在场,并构成诗人对世界的一种回应。在坚硬的生活表层下,诗歌与事物之间之所以能建立起隐秘的联结,往往通过一个触发装置,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以突降的方式照亮内心。例如在本辑选发的几位青年诗人的作品中,有五六首诗都不约而同地涉及对“雨”的书写。雨是自然界赐予诗人灵性的触媒,从天空到纸面,它浸润情感,将人从社会性的喧嚣引向精神性的沉思,它打开记忆的通道,又以其独特的形态和声音构成诗歌的背景乐。

在刘雪风的《虚构》中,“雨”像是打开诗歌的一把秘钥——“雨天,观窗外湖水翻动她昨日的经卷/松枝低垂,一种轻微的破碎持续敲击我”——构成诗意萌发的生成机制。诗歌写作中最考验心智与技艺的是如何穿透人与物之间的壁垒,实现心物交融,在自我与他者的双向奔赴中达至无碍自在之境,并纳入语言系统之中。刘雪风的诗用词精准而巧妙,“翻动”一词将具象与虚象、古与今一下子贯通了,而“破碎”则指向诗人对历史文化的深层辨识与判断。于是,“我望见榆树下,一个少年从淤泥里起身/他的身体堆满了流水、经验和枯旧的词语”,故我、新我,古与今,传统与当代,于此“隔窗相望”,构成“复杂与单一”、丧失与忍耐等多层语义的叠现。能看出刘雪风对词与物之间的关系有着深入的思考,他试图打通传统和现代之间淤堵的气脉,以现代意识对自然物象的穿透来激活传统,在主客体的同构中,翻新古意,演绎把“词的砖块砌在流水和旋涡之上”(陈先发《白头知匮集》)的诗歌抱负。

刘雪风的诗,在修辞的繁复和语义的精准之间有着良好的平衡感,他的诗歌技艺,部分体现在折曲而富韧性的句法结构上,如《去殡仪馆》中:“车厢内,两个世界孤立着。窗外,/风声和细枝构成了我难以言喻的一部分,/正迎候每一个苦中之他的迫近与离开。”正是在这种化古融今、心物交汇的磨砺中,孤立的个体“脱离寄存的形体,放弃痛苦的喻体”,在灵魂的绝壁之下,源初的语言被唤醒,获得了破茧蝶变一般无比绚丽的超越性。

“雨”来到刘华的笔下,则被赋予了明快的行动性。他的诗有着格言一般的精简,他更信赖在富有力度的诗歌修辞学中实现语义生成。《在雨中》,诗人成为一个孤行者,“目送/雨滴走完这条通天之路”;此时,诗人赋予了“雨”一种精神指引性的力量,“离开与抵达,抵达与离开/是我脑海中的一切。”短诗《雨》的形式更为整饬,两行一节,斩截如匕,诗中精准地使用了“绊住”“锁入”“握住”“结算”等动词,来表现诗人与存在困境的搏斗。雨是流变之物,却如绳结一般捆住了赤裸生命,诗人用“把自己框在白墙中”这一决断来隐喻“向死而生”的意志,决定告别一切自我设限的日子,以此开启明天的生活。刘华的诗中有果决的思想力,他的语言简练,绝不拖泥带水,将身体的在场感凝聚为语言的动势,强化了情感和理念的具形。

如今,爱欲已耗尽了美德,都市中泛滥的欲望往往并不能通向爱。当爱的救赎意义丧失之后,诗歌仅作为“一种轻奢的、剩余的想象力”而存在,犹如“孤独的锋刃”(《水果刀疤》),更多地体现为一种孤立的内心自由。《音乐公路》以一系列的具象来赋予声音以极具质感的形态——清晨的公路上,各种“音符如野马狂奔”,仿佛一首献给自由的交响曲。刘华依凭一双敏锐的耳朵,演绎出带有个人风格的诗歌节奏,这也是通往优秀诗人不可或缺的天赋之一。

与刘华诗中跳跃的音乐性不同,刘娜是一位俯身时光的沉思者。《雨后》是以“静”写“动”,雨的急切和“枯坐”之人的迟缓,二者形成鲜明对照。作者一再渲染雨的密集、持续,就是在等待一个变奏的琴音,这一刻时间仿佛停止了(“没有时钟的房子,拥有了漫溢的时间”),一条通往记忆的暗道被打开,浮现出的画面有着胶片电影般的温润和质感:“刚从教学楼出来的那个少年/ 雨滴一样从台阶跃下/没有打伞,踢着一根啃光的玉米棒/ 从解放路到八一路口”。其中弥漫着追溯往事的深情,复现出内心生活中的多重时光。最后两行的收束十分精彩,“回忆总是让人潮湿/雨后你就更重了些”,一个“重”字写出了难以言传的心境。

刘娜对事物的凝视如同一部老式摄影机,缓慢而不动声色。《刺藤》写记忆中的“父辈”形象,有着让人难以释怀的隐隐之痛。“刺藤”也就是“刺疼”,隐喻着传统的教育方式,虽不免简单粗暴,但这就是一代人成长的经验和记忆。《一首歌的时间》中,对着长夜悠悠唱着歌的女子,仿佛诉说着一个背景模糊的故事,当她唱到“我们忽而间说散就散”时,“多少人在一首歌的时间里/暗暗攥紧了手心”……刘娜的诗总能在克制的语调中,精准地勾勒事象,将诗意和情绪缓慢推进到街灯摇曳的幽巷,意味绵长,令人唏嘘。

显然,竹君的诗歌并不着力于雕刻意象,或对现实生存进行隐喻转换,而是呈现为一种独白式的心灵裸露,《1995 年》《你是不是朵花》等诗,是在梦魇式的幽闭时空中上演的无意识流动,“阳光的阴影覆盖她的疾病。/她无法站立,无法/ 制造新的记忆——”生活原本就是阴影与阳光的交织,诗歌由此对应为现实与梦境的化合,“阳光里有灰尘,很香/……她的汗水里有甜蜜的烟火”。竹君的诗歌采用叙事性的策略来拼贴零散的记忆碎片,在城市与古镇、你与他、旧影与新绪、繁华与虚无之间,折射出诗人幽秘的内心和生活中那些交错摇曳的痕迹。她的诗歌具有一种幽闭性和神秘性,在无意识语言层面下似乎徘徊着一个犹疑的自我,而断裂的语义链、拼贴错置的时空结构则将叙事带向迷惘的漩涡。在理性主义话语占主导地位的语境下,她的写作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一种有意义的对抗。

一场暴雨落在“仲夏之夜”,“光影渐逝”,“在尘雾交织的朦胧里”,便利店的灯光洒在地上像“动人的眼睛”……诗人曾子芙也有着一双敏锐的眼睛,她能从日常生活的微小事件发现诗意暗涌的缺口,进而探身而入,结晶出沉思性的光粒。一场暴雨让城市生活中匆忙的行人有了短暂的交集,但人与人之间却本能地保持着距离感,难以彼此深入,这正是现代都市迷宫中普遍性的孤独症。雨停之后,每个人仍旧在既有的轨道各自“摸黑前行”,尽管短暂的邂逅让诗人身怀感激,但我们却能读出一丝“重回孤独个体”的寒意。作为年轻的90 后诗人,曾子芙笔下的存在经验真实而不完美,有难以预料的“共同的失误”,比如一次因“忘记把车停在了哪里”,而导致“深夜两点被困于商场地下车库”,表层的感受经过隐喻转换,指向了对人类存在整体性困境的深切体认。

与以上几位具有个人内心沉思性的写作不同,杨不寒的组诗《自三峡七百里间》将目光投注到了广阔的自然与历史时空当中,在这组结构上相对完整且有着紧密联系的诗作中,他以高翔的诗思、奔涌的情怀,书写三峡的历史人文、山水地理,让怀古之情与壮丽的自然物象于语言的湍流中碰撞;其中既有对历史的深情回眸,又凝聚着从现代价值维度对传统文化的深切反思:“穿上红叶的肉身/次第走进他们杜鹃般的命运”,“站立在赤甲山下,每一个人都形同断崖/……哦,朋友!/那些深夜里的坍毁,同样赐予了我们陡峭之美”。

杨不寒的诗歌有一种对抗和雄辩的声音,伴随着峭拔涌动的语势,恰与诗中的主题元素形成共振。其中引人注意的是“断崖”的意象,作为对“古今之变”的一个形象化的指认,它意味着一个裂隙,也是一个梦(“究竟谁会最先醒来?”),或不妨将其视为对诗人整体发出的“重塑现代汉语诗歌”的强大呼召。此刻,诗人能做的唯有鼓起勇气、犯险一跃,以异质性突入文本,用全部的爱去激荡生命,并由此重获汉语诗歌的鲜润元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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