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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眸几起不同寻常的高层访问

时间:2024-04-23

李景贤

2012年2月13日至17日,中国国家副主席***同志访问了美国。外媒将这次访问称作 “两国最高领导人换届前之旅” “面向中美关系未来之旅”。美国官方和媒体对此访高度重视。从礼仪安排、晤谈内容和对中美关系的影响看,对这次访问,用 “不同寻常”四个字来形容,并不算过分。在我记忆中,还有多起高层访问也不同寻常,便在自己的资料库中寻找其不同寻常之处,现摘录几段于后。

“万人空巷迎伏老”

1957年四五月份,伏罗希洛夫应毛泽东主席邀请,以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主席(国家元首)身份,对我国进行了长达25天的国事访问。此访是时隔七年多之后,对毛主席在新中国成立之初访苏的回访。伏罗希洛夫比列宁、斯大林分别小11岁、2岁,比毛主席大12岁,是位老布尔什维克,毛主席和我国其他领导人亲切称他为“伏老”。

4月15日,伏罗希洛夫在毛主席陪同下,从北京南苑机场乘车进入城区后,改乘敞篷车前往中南海,沿途受到了几十万人的夹道欢迎。我们北京外国语学院(今北京外国语大学)100多名同学的队伍,被安排在北京饭店前面。当毛主席陪同伏老乘坐敞篷车经过时,我们这帮学生看得真真切切,一个个把兴奋、自豪写在脸上,因为这种特大场面,一生或许只能荣幸地碰到一回!大家使劲地挥动五颜六色的彩纸花束,忘情地高喊:“毛主席万岁!”“伏罗希洛夫主席万岁!”第二天一早我们听说,车队从东向西一驶入天安门广场,数万名欢迎群众就冲破警戒线,一下子蜂拥而上,不停地高喊两个“万岁”,车队只好停了下来,久久动弹不得。面对这种突发场面,伏老既兴奋,又不解。毛主席看到他焦虑的样子,便宽慰道:“群众看够了,自然就会散去。”过了一会儿,伏老又不安地问:“怎么能喊我万岁呢?”毛主席淡淡地答道:“既喊之,则听之。”因这次失控事件,北京市委、市政府受到了严厉批评,直接负责接待工作的市外办负责人柴泽民,还写了书面检讨,引以为戒。

伏罗希洛夫及儿子、儿媳被安排住在中南海勤政殿,周恩来总理等领导人轮流陪餐。除欢迎、欢送宴会外,毛主席还专门为伏老举行了家宴,我国党政主要领导人悉数在场作陪。伏老在北京参观访问时,毛主席多次亲自陪同。他还访问了华东、华中、华南、东北的六座城市。每到一处,刘少奇、周恩来、朱德同志等主要领导人,分别先期到达那里迎接,并全程陪同访问。每地都安排数十万人夹道欢迎,报纸上常见“万人空巷迎伏老”之类大标题。对伏老这次所受到的礼遇,有人用“空前绝后,匪夷所思”八个字来形容。难怪赫鲁晓夫在回忆录中忆及此事时,酸溜溜地说,他这个第一书记曾多次到过中国,但所受到的礼遇,远远不如伏罗希洛夫这个“空头元首”。

其实,赫鲁晓夫这番牢骚言不及义,他作为苏共中央第一书记,曾三次到过北京,但从来没有对我国进行过正式访问,自然也就不可能受到国家元首应该得到的那种礼遇。不过,也有例外。有一次,毛泽东出于某种特殊政治需要,突然提出,要给秘密来华的这位苏共最高领导人,安排一个极为盛大的欢送仪式,“头脑简单”的赫鲁晓夫不假思索便同意了,多日过后,才惊呼“上了毛泽东的当”。

陪同访问的苏联副外长费德林曾特意向我方正式打招呼,说伏罗希洛夫此次访华,只是礼节性访问,未被授权谈什么实质性问题。尽管如此,毛主席还是同伏老进行了多次长谈、深谈。他当时正在酝酿“退居二线”(即不当国家主席),连这样一种尚未向党内最高层透露的意向,也对这位苏联国家元首讲了。伏罗希洛夫当时虽无实权,又未被授权谈实质性问题,但还是同毛主席谈了不少事情,而且谈得也相当深。

伏罗希洛夫得知毛主席是个“老烟民”,并习惯在夜里工作后,便在一次闲谈中劝他少抽烟,少熬夜,并说:“太阳一出来,你就向它问好;太阳一落山,你就向它告别。此后就啥事不干,好好歇着。”毛主席听后笑着说:伏老所言极是,我们是要按照地球转动的规律办事的。不过,我熬夜已经熬了几十年了,看来改也难。

有个花絮流传甚广,而且还出现过多种“版本”,最雷人的一种,说伏老在广州因吃蛇肉吓出大病来。事情经过是这样的:在欢迎宴会上,广东省委、省政府招待伏老品尝“龙虎斗”这道著名粤菜。这是用开膛后的整蛇 (“龙”) 和整猫 (“虎”) 煨上老母鸡汤,用文火炖大半天而得。就上述那个传闻,我曾求证过伏老当时的俄语译员李越然。这位特级翻译告诉我,他本人曾听到过另一种离奇“版本”,说宴会一结束,陪同访问的苏联副外长、大中国通费德林,就在宾馆绘声绘色地向伏老讲述“龙虎斗”来,老人家一听,得知刚刚吃了蛇肉、猫肉,便觉得恶心,立刻大吐了起来。李越然笑着对我说,这是一种“民间创作”。其实,为了避免惊吓这位苏联贵宾,“龙虎斗”的“场面”并没有端上桌,而是由主厨把蛇肉切成银丝,再兑上经过反复滤去蛇、猫、鸡脂肪的极品汤汁。伏老喝了连连称鲜。但意料不到的是,宴会过后不久,“龙”“虎”就真的在他的肚子里“斗”了起来(被诊断为胃肠道功能紊乱),这可把广东省党政领导吓坏了,幸好伏老服药后并无大碍。伏罗希洛夫回北京一见到毛主席,就诙谐地说:“在南方,让‘龙’‘虎’斗了一两天,不过我体质好,经受住了考验!”

在这期间,伏罗希洛夫还访问了几个亚洲国家,之后再回到北京继续访问,又多次与毛主席进行亲切交谈。

副总理享受国家元首礼遇

1979年2月5日,一位中国老人赫然出现在美国《时代》周刊封面上。在其肖像右侧,写着这样三个大红英文单词:“Teng Comes Calling”(邓来了,感召)。邓,即邓小平同志。正好在这一天,时年75岁的邓小平同志,以中国副总理身份结束了对美国的正式访问。而此前35天,即当年1月1日,在中美建交当天,该周刊就在封面上,作为“年度人物”已登过他的肖像。并评称:“中国历来固步自封,邓小平让一个人口众多的国家在极短时间内,来了一个180度大转弯。这是人类历史上一个气势恢宏,绝无仅有的壮举!”这个闻名于世的《时代》周刊,在一个月时间内,特意挑选两个意义非凡的时间节点,在封面上两次刊登邓小平同志的肖像,这从另一个角度说明,美国人是多么看重这位中国领导人的政治分量。

这是新中国的领导人首次访问美国。1月29日上午10时,邓小平同志在美国总统卡特陪同下,来到白宫南草坪,在19响礼炮“伴奏”下,走过长长的红地毯,检阅了仪仗队。我看电视实况转播时,对此实感意外,一位中国副总理,竟然享受到国家元首的礼遇!究其原因,大概主要有二:一是中国在美国外交乃至在世界舞台上的分量相当重。二是邓小平同志当时名义上虽不在中国的最高位上,但在政坛上却举足轻重,许多西方人视之为“中国唯一能最后拍板的人物”。以务实著称的美国人,自然不会拘泥于惯常的外交礼仪。日后,我听部里一位美国通说:小平同志在美国所受到的礼遇,在某些方面超过了一些外国元首。比如,副总统蒙代尔到机场迎接,这是相当罕见的。又如,在欢迎仪式上,美国政界、军界的头面人物悉数在场,这也是相当罕见的。不过,这位中国副总理所受到的礼遇,也还不是全套元首礼仪,礼炮就少放了三响。

此访已过去30多年了,但有三个细节意味深长,一直刻在我脑中。

一个细节是,在白宫南草坪举行的欢迎仪式上,当卡特致欢迎辞时,在讲台左侧四五米处,突然冒出一男一女,挥舞拳臂,大呼大喊。小平同志见状镇定自若,泰然面对。还在出访前,当我方主管安全官员向他汇报安保工作时,常常流露出紧张不安的情绪。小平同志总是宽慰说:“莫要害怕,要相信美方,人家会把安全工作搞好的!”此话果真一语中的,在欢迎仪式上捣乱的那一男一女,即刻被其身边的美方便衣干净利落地制伏,以至在场的绝大部分人对此突发事件并不知情。

另一个细节是,在29日晚国宴后举行的文艺演出上,约200名美国儿童用中文演唱了《我爱北京天安门》,这是个压轴节目。演出结束后,小平同志和夫人卓琳同志登上舞台,与许多小朋友拥抱亲吻。卡特总统在日记中写道:“邓此举让在场的许多观众感动得流下了热泪,让亿万电视观众为之倾倒。”

还有个细节是,小平同志在休斯敦城郊一个小镇,应邀观看牛仔竞技表演。看着看着,一名策马飞驰的女骑手,突然“飞”到这位中国贵宾面前,隔着护栏板,赠给他一顶特大号牛仔帽。小平同志见状甚喜,接过来便戴到头上,过了不一会儿,又将其摘下,朝着左、右、前三个方向兴奋地挥动,向欢腾的人群频频致意。此举在西方舆论界,一下子就引起了轰动。有人赞扬他的个人魅力,有人则称“读懂”了其“政治含义”,说感觉到了这位“超重量级”中国领导人所释放的别样风格:开放、务实、友善。小平同志当时的英语译员冀朝铸,也获得一顶牛仔帽。日后,我问他在现场对小平同志这个非同寻常的举动有何感受,我的这位老同事颇为感慨地说:“两个料想不到:一个是赠帽,另一个是挥帽。”

1979年1月,卡特总统为邓小平访美举行盛大欢迎仪式

邓小平同志此次访美,是在中美建交28天后就开始进行的,它揭开了中美关系的新篇章。这次访问之后32年,2011年底,年逾87岁的卡特,忆及此访时动情地说:“有了邓小平,无论对于中国,还是对于美国,都是万幸!”他还感慨地说:这位中国领导人当年见到他时,曾说过一句令他终生难忘,别人难以想得出来的话:“总统先生,你同中国可是有不解之缘啊!”何谓“不解之缘”,可有两种解读:一是卡特生于1924年10月1日,因而10月1日这一天,既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生日,也是他本人的生日。二是1949年4月,卡特作为美军潜艇上一名年轻军官,曾到过中国青岛,而此时,该城已被解放军包围。由此可见,小平同志对卡特其人其事,事先研究得多么透彻!

新中国成立后,有七位主要领导人访问过美国,一共十次。每次都有一些耐人寻味的细节。比如,1997年11月1日,访美的中国国家主席江泽民同志在哈佛大学发表演讲后,有记者问他,对会场外一些人的反华“抗议”有何感想。江泽民主席镇静地答道:我今年71岁了,但耳朵还很管用,能听到室外的喧闹声,不过,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把声音说得更大!这番话引发全场一片笑声和掌声。又如,1999年6月上中旬,朱镕基总理访美期间,除华盛顿外,还到过波士顿、丹佛、洛杉矶。有媒体赞道:“朱镕基先生所到之处,让美国人见识了共产党领导人另类风格:机智、幽默、从容、犀利,直截了当,富有人情味”;“他不读讲稿,张口就来,时不时左右开弓,却句句中的”。又如,2002年10月下旬,江泽民主席访美期间,应邀到该国总统布什的私人农场做客。吃过著名的得克萨斯州烤肉后,布什驾驶一辆小卡车,带着江泽民主席和夫人在农庄参观。随后,中美两位最高领导人在农庄湖上交谈了个把小时。对此,有媒体称:“此访之密,尽在‘湖中’。”还有一次,2003年12月上旬,温家宝总理访美期间,在哈佛大学发表演讲,开讲不久,一个坐在前排的女学生突然站了起来,拿着标语牌,大喊大叫,企图扰乱会场。温总理见状,平和地说:“请允许我继续讲下去,我不会受到干扰!”全场立即报以热烈掌声。这次演讲再加上答问,一共持续了一个半小时。中国总理的温文尔雅,让全场数百名哈佛师生以及数亿电视观众为之折服。

打上“历史性”印记的邓、戈会见

1989年5月中旬,戈尔巴乔夫以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主席、苏共中央总书记双重身份,对我国进行了国事访问。因为苏联解体,中(指新中国)苏关系仅存续了42年零86天。在42年里,只有两位苏联国家元首,即伏罗希洛夫和戈尔巴乔夫,各一次正式访问过中国。中苏关系恶化了20多年后,戈尔巴乔夫访问中国,作为两国关系正常化的标志,被媒体称为“20世纪最重大的事件之一”。

此前,中苏两国外长进行了互访,为这次访问进行准备。1988年12月2日,在莫斯科克里姆林宫,入主克里姆林宫近四年的戈尔巴乔夫,显得有点春风得意,滔滔不绝地与钱其琛外长谈话,其中一句话最有分量:“对于苏中之间过去发生的一些事情,苏方感到也有过错。”我在场听见此话,甚感意外与惊讶。苏联最高领导人一共有七位,其中正式向我方承认在对华关系中有过错的,此前只有斯大林一人。此举自然受到中国领导层的高度重视。

1989年2月4日,邓小平同志以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身份,在上海会见来访的苏联外长谢瓦尔德纳泽时,说出了已经成为“世纪经典”的八个字:“结束过去,开辟未来。”我在场听到这句言简意赅的话,兴奋、羞愧、佩服“三味杂陈”:我们为他老人家写了许许多多参阅材料,洋洋洒洒一两万言,却顶不上这再普通不过的“八字组合”!邓小平同志还扼要点了一下,与戈尔巴乔夫见面时,将要讲些什么,怎样讲。

小平同志有个机智小幽默,也让我印象深刻。在会见中,苏联外长提出,戈尔巴乔夫拟于5月中旬访华,称其与钱其琛外长已经谈了这个问题。他显然是打了个马虎眼,想让小平同志先确认戈访华的日期,使之既成事实。但老人家已从陪见的钱其琛外长那里得知,双方尚未商定此访日期,便识破了这个小计谋,淡淡地说:这个事儿由你们两位外长继续谈,“我听你们指挥”!

当年春天,北京等地政治上不太平静。在苏联高层,曾出现过某种推迟戈尔巴乔夫访华的声音,苏联副外长罗高寿、苏驻华大使特罗扬诺夫斯基则反对这样做。戈尔巴乔夫与谢瓦尔德纳泽反复分析后,认为中国政局不至于发生逆转,对这种声音置之不理。

在访华期间,戈尔巴乔夫与邓小平同志、中国国家主席举行会见,与中国政府总理、中共中央总书记进行会谈。邓、戈会见则是一场重头戏。在会见中,小平同志扼要地回顾了一二百年来中俄、中苏关系的风风雨雨、阴晴圆缺,强调把问题讲清楚后“一风吹”,“把重点放在未来”。关于20世纪60年代那场中苏大论战,在其中扮演过“并非无足轻重角色”的邓小平同志,主动承担了中方的责任:经过20多年实践,回过头来看,“双方都讲了许多空话”,“现在我们也不认为自己当时说的都是对的”。对此,戈尔巴乔夫也作出积极回应,再次重申:对苏中两国间在不太久远的过去所产生的某些问题,苏方“也感到有一定过错和责任”。

戈尔巴乔夫此访已过去20多年了,邓小平同志所说的另一番话,一直让我念念不忘。谈话一开始,他就特意谈发展马克思主义和建设社会主义两大问题。邓小平同志指出,在变化的条件下,如何认识和发展马克思主义,如何建设和发展社会主义,“没有搞清楚”,强调不可能有“固定的模式”,“墨守成规的观点只能导致落后,甚至失败”。我在场听到老人家这番话,实感意外,因为戈尔巴乔夫的“改革”,当时在我国国内受到不少人猛烈抨击,认为这“只不过是滑向资本主义的跳板”。

苏联解体后还不到一个月,邓小平同志就到南方发表谈话。认真学习谈话后我才领悟到,老人家对戈尔巴乔夫所说的上述那番话,是总结苏联、中国以及其他社会主义国家的经验教训有感而发,这关乎世界范围内社会主义的前途与命运。这表明,邓小平同志真诚希望,“十月革命”这面旗帜,能在列宁故乡的上空继续飘扬下去。

戈尔巴乔夫访华后不久,邓小平同志就辞去中央军委主席这个最后职务。他之所以一直保留着这个职务,就是为了与戈氏举行会见。由此可见,他对中苏关系正常化是何等重视!

戈尔巴乔夫作为一个历史人物,其功过是非有待后人评说。不过,他的中国之行,顺应时代的潮流和中苏两国人民的愿望,完成了一项重大的历史使命,这在中苏关系史上,“应当被浓墨重彩地记上一笔”(钱其琛外长语)。但是,中苏关系正常化之所以能够实现,两国间新型关系之所以能够确立,主要应归功于邓小平同志的英明决策和多年的不懈推动。这位伟人的这一历史功绩,是值得大书特书的!

戈尔巴乔夫竟然也能说到点上

1991年5月中旬,江泽民总书记对苏联进行了正式访问。此时,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的“改制”已经完成,从华约集团分离了出去。苏联的发展,正面临着岌岌可危的局面。

这次访问由中联部负责组团。访问的全部准备工作,由时任中央办公厅主任的温家宝同志主抓。他在不同场合曾多次说过,此访的准备工作,由中联部和外交部两家共同负责。但钱其琛外长提出,我部参团的人要尽可能少,准备工作主要由中联部负责。我(时任外交部主管苏联事务的苏欧司副司长)和另四位司处级官员随同访问。我还参加了长达三个多月的出访准备工作,其中包括跟随中联部副部长李淑铮在莫斯科、北京两地,与苏共中央国际部的负责官员,就中苏联合声明的文本,逐字逐句加以推敲。在两个首都的谈判,进行得都很艰难,费时将近一个月。中苏关系正常化已经一年八九个月了,但双方对一系列重大问题的评价与看法,仍然存在严重分歧,难以一下子谈拢。此访有两个细节我一直记在心上。

一个细节是,在会见和交谈中,戈尔巴乔夫主动分析了苏联陷入困境的原因。他先从体制方面找原因,认为苏联从20世纪30年代开始形成的中央集权、粗放经营这一政治经济体制,虽曾发挥过巨大作用,但进入60年代以后,这种“一切由莫斯科发号施令”的体制,越来越暴露出其弊端。他举了这样一个令我震惊的例子:苏联某加盟共和国盛产黄金、棉花,但这两种重要资源的产、运、销,全由莫斯科派去的“钦差”管,共和国第一把手根本无权过问,连到金矿去看一眼也要请示莫斯科批准。讲完这个“两金”(黄金,还有棉花,被戏称“白金”)例子后,戈尔巴乔夫有点气愤地说:“您看看,这是多么反常啊!在这种反常状态下,地方上与莫斯科的矛盾,不尖锐才怪呢!”他还指出,社会上各种矛盾,特别是加盟共和国与莫斯科的矛盾,其实也就是各地方民族与俄罗斯族的矛盾,在高压之下长期被掩盖着,但到了80年代末,就“浮出了水面”。

接着,戈尔巴乔夫又从“公开性”中找原因。“公开性”是“戈氏新思维”的核心内容之一。他点了一下“公开性”的“积极作用”后,立即把话锋转入了其负面影响:在社会上引起了思想混乱。工人、农民主张维持已经存在六七十年的现状,而民主派则要求进行更为激进的改革。说到这里,戈尔巴乔夫双手一摊,很无奈地说:“结果呢,我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进退不得”,“魔鬼被从瓶子里放出来啦”!他居然敢拿“公开性”他的这个“得意之作”开刀,而且还贬得那么厉害,我在场听后感到十分意外和吃惊。这番话是在苏联解体前七八个月说的。戈尔巴乔夫对苏联陷入危机原因的分析,虽然不够全,也不够深,但在某些地方,确实也击中了要害。

另一个细节是,有一次,戈尔巴乔夫得意地对江总书记说,摆脱国内困境的出路已经找到了,那就是“革新联盟”。他还说,把地方上的头头们都找来了,正在商讨制订新的联盟条约。随后,戈尔巴乔夫饶有兴趣地讲述了一段并不新鲜的小掌故:梵蒂冈用教堂顶上冒烟的办法,来宣告新教皇的诞生。他笑着说,人家罗马教廷可以把大主教们集中关在一个大教堂里,等待新教皇的诞生,而他本人则没有这个本事,因为克里姆林宫没有那么多房间,可以用来“关”从各地来的领导人。他又说,不过,有一点做法与梵蒂冈相同,克里姆林宫“顶上”如果不“冒烟”,谁也别想离开莫斯科。过后不久,克里姆林宫“顶上”果真“冒了烟”:新的联盟条约诞生了。

这个新联盟条约原定于8月20日由各加盟共和国的领导人签署。令人意外的是,在新联盟条约签订前一天,即8月19日清晨4时,苏联党政军警的主要领导人,趁戈尔巴乔夫在克里米亚度假之机,发动逼他下台的“8·19”事变。于是,签订新联盟条约一事便成了泡影。由于叶利钦等加盟共和国领导人强烈反对,加之美国等西方国家作出负面反应,仓促上阵的这次“逼宫”事件,不出两天就以失败告终。

22日晨,戈尔巴乔夫以一副休闲打扮,喜气洋洋地从黑海飞回到莫斯科。殊不知到了此刻,他的大权已经旁落,俄联邦总统叶利钦反而成了克里姆林宫的真正主人。次日,在俄联邦议会上,叶利钦当众逼戈尔巴乔夫在解散苏联共产党的命令上签字。签字前,戈尔巴乔夫有点犹豫,怯生生地问:“真的要我签吗?”叶利钦神气十足地向他点了点头,堂堂的苏共中央总书记、苏联总统戈尔巴乔夫,只好乖乖地在这项命令上签了字。12月25日,戈尔巴乔夫在电视上宣布辞去苏联总统的职务,神态极为沮丧。上述这两组电视实况转播镜头,都深深印在我脑中。次日,苏联议会召开最后一次会议,宣告苏联“停止存在”。

“空对地”“地对空”搞定“战略协作伙伴关系”

1992年12月中旬,俄罗斯首任总统叶利钦第一次访问了我国。双方签署了《中俄联合声明》,宣布两国相互视为“友好国家”。这表明,中俄关系在全面继承中苏关系正常化成果这一基础上,又向前迈出了一大步。1994年9月上旬,江泽民主席访俄期间,与叶利钦签订了《中俄联合声明》,共同宣布把中俄关系升格为“建设性伙伴关系”。中俄关系不断地向纵深发展,就要求两国关系有一个新的历史定位,以便与其相适应。

上世纪末,我在乌兹别克斯坦任大使期间,曾任叶利钦外事顾问的俄驻乌大使留利科夫,绘声绘色地向我讲了一件很有意思的往事。

1996年4月23日下午,叶利钦总统乘坐专机前往俄远东最大城市哈巴罗夫斯克,稍事休息后再飞往北京,对中国进行第二次国事访问。专机起飞后大约半个小时,叶利钦让留利科夫把《俄中联合声明》拿出来再看看。这位外事顾问不解其意,不经意地说,声明的全部内容已与中方商定。叶利钦却不以为然,说他这几天反复在琢磨一个关键提法,觉得“建设性伙伴关系”这个措辞有点过时了,不能反映俄中关系的实际,因为这一关系已经成为“战略关系”了。

叶利钦总统先把联合声明中“建设性伙伴关系”这一提法画掉,写下“战略协作伙伴关系”几个词,斟酌好一会儿后,又在这个新提法之前,加上“平等、信任,面向21世纪的”等语。他不大满意地说:这个声明稿不行,没有突破,我们不要忘记,这是第三个《俄中联合声明》了,每一次都应该前进一步,上一个新台阶。“再过几年,人类就要进入21世纪了。我们要把目光放得远一点儿,有责任把俄中关系顺利地带入新世纪。”

叶利钦让留利科夫设法立即与北京联系,看看中国主席是否同意上述新提法。此时,北京已经是晚上八九点钟了。这位外事顾问从专机上致电俄罗斯外交部,让其火速与中方沟通。俄罗斯驻华大使罗高寿得到俄外交部指示后,立即约告中国副外长张德广。张副部长迅速向正在中南海开会的江泽民主席进行汇报。过了二三十分钟,俄外交部向专机上的叶利钦报告:中国主席赞同他所提的新措辞。此事办得真可谓神速,从提出到商定,不过用了个把钟头时间,而且还是通过“空对地”“地对空”这种独特办法进行的。

后来,我从部里一位知情者那里得知,24日,江泽民主席在北京一见到叶利钦,就高兴地说:你昨天在专机上提议,把中俄关系目前的定位改一下,我很赞赏你工作的认真态度和高效率。他还说:我们外交部的官员得知你的这个提议后,立即告诉我,我当时正在开会,一看觉得很好,就让他们立即复告你,表示完全同意。可见,我当时也在积极工作。

在这次访问过程中,叶利钦所到之处发表讲话,几乎都要抨击美国的单边主义。有一次,他面对中国各界知名人士,动情地吼道:“美国有什么了不起?!俄中两国现在是战略协作伙伴了,美国人难道敢同我们抗衡?!”之后,他又意味深长地说:“俄罗斯与中国,是一对搭档,一个混合体,一个共同体!”

在三年多一点时间内,中俄关系就上了三个台阶:从一般关系,到相互视为“友好国家”,再到“建设性伙伴关系”,又到“战略协作伙伴关系”。近些年来,中俄关系“更上一层楼”,发展为“全面战略协作伙伴关系”。

建立“战略伙伴关系”这一提法,是江泽民主席1993年11月下旬访问巴西期间,由中巴两国元首首创的。自从中俄元首决定建立战略协作伙伴关系之后,国与国之间建立战略合作关系,才陆续见诸国际外交实践。

“叶四不”将“克三不”的军

1998年11月下旬,江泽民主席对俄罗斯进行第三次国事访问。按照事先商定的日程安排,他将于23日11时,到莫斯科郊外的总统别墅,与叶利钦举行首次“不扎领带”的非正式会晤。就在出发前一刻,俄方联络员忽然通报,叶利钦昨日深夜突发急性肺炎,发高烧到38.9摄氏度,住进了莫斯科中央临床医院。这位联络员还说,叶利钦不顾医生和助手们一再劝阻,坚持要抱病在医院会见来访的中国主席,他说“有句要紧的话,必须亲自对我亲爱的中国朋友讲”。

在医院会客厅,叶利钦穿着一件宽松毛衣,露出雪白衬衣,没扎领带,脸色显得有点苍白,腿脚也有点儿不大灵活。他一见到江主席走进会客厅,就带着“招牌式的叶氏笑容”,缓缓地迎上前去,边走边说“您好!我亲爱的朋友”,与江主席握手时,手还有些颤抖。叶利钦与江主席握手后,还热烈相拥贴面。他带着歉意说:“前天还好好的,昨晚不知怎么的,忽然感到有点不舒服。”江泽民主席宽慰他说:“中国有句老话说:‘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

叶利钦手拿一大摞纸片,就一二十个双边关系问题和国际问题,兴奋地与江主席进行交谈。谈话的核心内容是台湾问题,他全面、明确地阐述了俄罗斯政府的新立场。这一立场,就是著名的“叶四不”:不支持“台独”,不接受“两个中国”或“一中一台”,不支持台湾加入联合国等只有主权国家才能加入的国际组织,不向台湾出售武器。对此,江主席高兴地说:美国总统克林顿今年夏天访华时,也谈到台湾问题,他提出了“三不”政策。总统阁下刚才提出“四不”,多了一个“不”,即不向台湾出售武器,这个好!

原来,当年6月30日,访华的克林顿与上海市民代表举行圆桌会议时,首次就台湾问题公开作出了“三不”承诺(此承诺1995年8月1日他在致江泽民主席信中首次提出)。当年,我在乌兹别克斯坦任大使,从内部得知“叶四不”的文本后,即把登有“克三不”的剪报找了出来,与之相对照,惊奇地发现:从文字表述看,“叶四不”的前“三不”与“克三不”几乎一模一样,但它却比“克三不”多了“不售台武器”这个最关键的“不”,正是这个“不”,美国历届总统怎么也不肯作出承诺。我当时不由得发出这样一句感叹:“此乃高人出高招也!”我想,叶利钦之所以这样做,除了表示坚定支持中国政府在台湾问题上的立场外,实际上也是与克林顿对着干的,在“售台武器”这个要害问题上,有意将美国人一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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