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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处的诗者,或灵魂的雪域祷歌

时间:2024-05-04

贺颖

亘古高原,最富足的便是山海。雪域西藏,传说那里的每一座山都有自己的名字。这片雪域高原的神异之处就在于,它有足够的力量,令每一位途径的异乡人,将这里认定为自己久违的故乡。这认定往往自觉而笃定,仿佛命运一次酝酿已久的必然,无可辩驳。

诗人亦如此。从三次援藏到留藏,最终的抉择无疑是对生命与灵魂的双重安放,更有对自己过往经历的刻骨忠诚。那曲,这片高原的星空大地,已然与作者灵肉相系,难辨彼此。正如诗人自己所言:“向旷野要心灵,向心灵要诗歌。《山海间》是我用渗血的脚趾踩出的五线谱……扎根在高原最基层,用脚步去追寻诗歌踪迹”。高原亦从不负诗心,这位“边走边唱”的高处歌者,以满怀血缘的浩浩诗文,向高原呈上自己的精神履历,向安谧复激荡的岁月山海,交出灵魂的不息祝祷。

无疑这是高原赋予诗者的殊荣,更是高原对诗者“渗血脚步”所慷慨回馈的苦心。

这一切,这位高处的歌者,显然比任何人更有深入骨髓的精神体悟。诗人在高原中追寻诗歌,在诗歌中攀索高原,生活与诗意,肉身与灵魂,宿命般的万丈孤独与星辰大海,成了命运交替轮转的夜与昼,于驳杂琐细的生活深处,打磨诗意的沁血珍珠。

天荒地老的高原美学以诗意的象征手段,被语言与哲意一再结构,并最终融汇于倾泻驳杂的句词之内。醒目而隽永。

诗集全部三个章节,《卷一:世界屋脊的瓦片下》《卷二:山海间》《卷三:馈赠与汹涌》,逶迤而来复奔腾涌荡,无遮无拦。岁月的山海之间,关乎家国的万千思量,关乎两个故乡家园亲人的无尽乡愁,关乎万物的悲欣交织,庞杂而宏阔的体量,使得诗人索性将自己交付于高地的诗神与先知,自己转而以最为幸运的方式,释放一个诗人的全部。

丰盈质感,深邃独具,沉潜却随处而在的诗心,仿佛雪域高原古老基因中,黄金铸就的万物祷歌,直抵人心:

高原并不寂寞/世界上,不存在真正荒凉的地方/孤独,只是人感到孤独/一天夜里,我看到星星闪烁的高处/雪峰在聚会/又有一次,我从那曲回来/看见旷野里的石头冻得通红/像孩童的脸。而另一些石头黑得像铁/像老去的父亲/它们散落在高原上,安然在/地老天荒的沉默中/从不需要人类那样的语言——《冻红的石头》

被石头摒弃的人类的语言,可也包含诗歌吗?万物有灵的高原星空,诗人的诗句就这样一边诞生一边自我否定。这真像一个真挚而勇敢的寓言。更仿佛一个纯真的顽童,一边走路一边擦去身后的脚印。

而其实怎么会呢,诗人会以誓言之姿宣称,诗歌终究是一种恒久。是一切恒久的事物,比如石头,比如星空,比如火,比如被雪峰锻造的鹰和马匹。诗歌甚至就是尘世不息的修行:

血液的火,在体内创造河床/燃烧的余生,被火的流水搬運/……/西藏,金之华,星眸/一颗舍利,在火焰的足尖上修行——《火》

唯夏尔巴人额上星光/九眼温泉/九龙回日之垂泪,沐我于心/——人间几许幸福,词语白云之上——《陈塘沟》

水火永远是诗歌中根本的诗意之一。因为无论水的涤洗激荡抑或火的焚燃,皆指向的是重生。有了水与火,就有了一再的重生。诗人时而刻意将肉身及灵魂付诸诗意的水火之间,感受修为之后的涅槃之姿。仿佛鹰,仿佛马,及或高处羌塘轰响或低鸣的大山脉:

离开了你,我多么忧伤/忧伤又卑微/因为你,词语如星座/生命藤萝化作通天火柱/鹰的马匹/将大山脉旋得吱吱作响——《梦回羌塘》

不得不承认,优秀诗人的灵识,于诗歌之内必是全然开放于整个宇宙的。或者说,诗人对于天地间所有震撼人心的痛与美,万物万事的刻骨与慈悲,去日苦多的朝露人生,始终有着宿命般的警觉。惟因如此,所创诗句才有可能呈现出一种对世间罕见而神秘的全息。

或犹如宇宙灵魂之低吟,仿佛对命运的深沉应和;或犹如存在于时间中的倒影,令读者仿佛觅得某种引人屏息的天机。

故而是否可以认定,所谓诗人,也许就是被诸神豁免的“泄露天机的人”。而诗人的毕生命运,就是在神赐的使命中,遭遇此“天机”,倾听它、体察它、表达它。而于这一切的表达,诗人亦仿佛早已满怀预谋,那如雪崩一般扑向尘世的诗篇便是明证。

雪的席卷、覆埋、冰凉胆寒。山河古老依旧,而被雪裹挟而来的诗句,一字字划过舌尖。高原的大太阳下,闪着微小匕首的寒光:

暮色更浓,时间的缝隙卷来群星/古老山河,衰颓的身体像一面斜坡/一次次,为神秘感召/肺腑颠沛流离,诗如雪崩——《桑丹康桑雪山》

——世外,想象世外/亘古的燃烧等来桃源的灰//迁徙,一切不曾走远/乃波山,深奥的永恒脉络/巴依啦草原的子民/像创世纪的花朵,总爱开在白云上/葡萄串似的星星,簇拥着初孕的小小乳房——《三岩》

诗人以其对高原神赐的洞察力及语言自身的卓越质感,将读者引入他的诗境高原。在他的诗句中,雪域高地,这自己“故乡之上的故乡”,已然掀开了与自己命运的前世今生。在这里,万事万物的存在,皆成了他的诗意主题:

灵感的隐喻:一只鹰隼闯进句子/所有的沧桑化身柔软/我惊诧于它自由滑翔的技艺/在逆风中旋转云烟、宝鼎/而无需拍打翅膀/这天空的法螺,吹送/无量光、坛城里的万水千山/与六座山峰,编排出六字真言//心在高处,路即在高处——《孜珠山》

高原美学基因中的亘古慈悲,苍茫无垠,诗性之锋芒与理性之参悟,不可思议地交织于一处,表现得细腻有力,透彻雄浑。是美学维度中的大象征,亦为诗意的大根本。

灵魂的空与色,于此间所呈现出来的,犹似诗人心灵图谱的下意识彰显。可见这样终极的修为从来都存在,它原伏藏于诗人内心最为幽深的处所,于已知与未知之间,既饱含对尘世的等待,同时亦是大智大勇的断念。既是空又是色:

众生所渡的生命之河/推送着正在来临的浪花/——这没完没了的现代性/……/西风冷,已无面目可循/日子更加坚硬,呼应满目苍色/我来了,带着前世的雪花/羽翼般的幻觉无处安放/从雪域下坠的块垒上掠过——《通天河》

静卧天地,心中的奔马/一次次服从恒定的驭使/七座雪峰,七支银笛/青天的靛蓝用高杯饮尽/……/高处的波澜翻卷入人神两岸——《萨普冰川》

记得曾有人说,诗歌最是“欲速则不达”。多年来诗歌自身仿佛亦是受用此说,坐拥“欲速则不达”的魔咒,并以慢为准,框架大批的诗人与诗意。

而这部《山海间》,诗人以雪崩而下摧枯拉朽的夺人之姿,将此魔咒打破并随即覆埋。诗人的诗情汹涌迅疾,无遮无拦倾泻而下,速度的加剧非但没有影响诗意的婉转铺陈,反而将其凭空镀上一层时间的黄金。那是只有雪峰之上的苍鹰才会有的速度,只有雪崩时才会出现的一种光,决绝,刺目,惊心。

值得一提的是,这部诗人用“渗血的脚趾踩出的五线谱”,绝大多数诗作均以山水为题,这不由令人产生对一部华夏上古巨著《山海经》之联想。而通读之下,时而真有如在读阅诗歌版的高原《山海经》之感,那些世代雪域之神看护的山山水水,以及其间的万种人间:

申扎的早晨是光线的神殿……;在羌塘,冰雪推敲着那些新栽的树……;穿越飞雪,便是陈塘……;吉隆沟,一道冰凉水墨/青藏之光从穹窿之顶倾泻而下……;而黄昏,像嘎玛沟早已降临的命运……;米堆冰川,青天下/最高的宁静……;波密城活在清冽中……;扎曲河经过故乡/它流向哪里/哪里就是岁月的裂隙……;阿依拉山是圣洁的/它只和高空在一起……;达玛拉山醒来的时候/人间的事物将被重新命名……;曲登尼玛,金刚太阳石/让我狂想怎样的坛城……

这一组单句,每一句来自不同的诗作,将它们集结于此,是源于它们不约而同呈现出相同气质。

申扎、羌塘、陈塘、吉隆沟、噶玛沟、米堆冰川、波密城、扎曲河、阿依拉山、达玛拉山、曲登尼玛……这些代表高原大地某一山山水水的名字,无不令人想起雪峰之上的星辰,那些仿佛永远不曾黯淡的星辰,那些萨根在《卡尔·萨根的宇宙》中所说的,组成我们肉身与命运的星辰:“我们DNA中的氮,牙齿中的钙,血液中的铁,以及苹果派中的碳,都是在坍塌的恒星中产生的。所以组成我们的一切,都是星辰。”

此后这些星辰,每一枚之上都有了诗人以诗句为之镌刻的印章,执拗而隽永。那些被雪峰养育而出的名字,每读一次,就仿佛与诗人共同完成一次铺满雪域香火的途经。更犹如诗人灵魂的吻痕。这不是身体的行走,而是灵魂的匍匐。这片黄金般的雪域高原,诗人所途径的每一寸,仿佛都已与自己血脉相融,血肉相连。是的,诗人已无法不称之为故乡,因为正是在这里,诗人的肉身与魂魄一再诞生。

令人慰藉的是,诗句的磅礴,并未遮蔽诗人的特殊身份。而特殊身份的诗人,同样并未影响到诗人雪域诗情的本质。作为内地出发三次援藏并最终留藏的诗人,他的诗句中所喷薄而出的赤子之心,视雪域为“故乡之上的故乡”的炽烈浓情,关乎家国的万千思绪,关乎两个故乡家园,关乎亲人的无尽乡愁,于诗句中尽显无遗。从而使诗人笔下的山海以更为凝练多维、繁杂宏阔的意象,激发读者的神秘感知。无疑这是一种力量,一种赤子灵魂的下意识袒露,一种荡涤人心的奇异力量。难能可贵的是,这样的力量,始终贯穿于其诗歌的普世价值之内,既俘获人心,也供人敬慕。

《山海间》是诗人心怀家国使命,在雪域尘世的最高处,对高原山海风物的深情吟诵,对繁复生活对亲人的深情礼赞,对祖国大地的深情放歌。

诗歌的本质从来都是爱。而爱的真谛,有时却是孤独。尤其当生活与理想兵分两路,当爱不得不承受距离的撕扯。

熬过了万丈孤独,也藏下了星辰大海。诗人之诗和远方以远,一个是被结构了的人间,一个是被解构了的宿命。

无疑这是一枚硬幣的两面,是哲思的吊诡,但往往也是一个人的灵魂与肉身共同织就的两厢情愿。爱与孤独,生活与理想,这些命运之内的悖论,此刻成了同谋。

在高处,所得的月光更多/却无一缕送你/请原谅,这白银的皎洁/由风雪炼制,让你承受凋零//在高处,思念靠月光救赎/月亮只有天空一个家/你依傍着/为我漫游的影子所伤——《与妻书之一》

《与妻书》漫漫十几章,无一不在歌唱爱,却无一不在喊疼。聚少离多的别样流年,被两个故乡撕扯成高原苦念的星空,诗人在为妻子喊疼,离别与思念,苦守与不舍,诗人试图还妻子一个公道,以致不惜以使自己更疼为代价。

这仿佛一个寓言。一条星空之下的寓言之河。诗人显然将自己放逐于这条大河,白日里看大太阳,暗夜里望向雪峰上的星辰。这样的夜与昼之内,一切皆是说与妻子的凡此种种,那些忆念中的物象及音律、悲欢交织的秘密。举案齐眉与白头偕老,在更极致的疼痛中,诗人就这样交付于妻儿:

因为你撕开我的闪电/一片羽毛越飞越高/从此,雪域是碧海的帆/雪花在浪花里浮沉/西去东归,永远在你的航线上/我递给你的清单/像北斗七星,用金勺开销岁月——《与妻书之八》

大道苍凉/浪花曲折/我的儿/我今天要抵达大海//旅途恍惚/血脉绵长/我的儿/遥远的孤星取消了边界/印度洋太平洋皆在我心中——《出发》

自古忠孝难两全。舍小家为大家,故而诗人的苦念从不凄切,甚至连那些疼都沉潜着时代的悲壮。援藏。援藏。援藏。向高原出发,向牧民向草场向牦牛向羊羔,向被“冻红了的石头”出发。诗人的心,百炼钢成绕指柔,脚步却从未磕绊。心怀家国使命,诗人站在尘世的最高处,匍匐于高原的山海间,纵情吟诵,对祖国大地深情放歌:

我的卑微是所有人的,葳蕤也是/当洁白的哈达,为我盘托酥油奶茶/沉甸甸的嘱托里/我是客,又是汉藏之和——《山海间之七》

祖国啊,母亲/大堰河的雪乳化为司晨的铜号/——因为你,感恩的源泉/从血管流向岁月的曲谱/注入我的魂魄/……/领我踏歌云海,仰承/古莽原的使命/与东方诗国五星荟萃的汉唐之音/“五星出东方利中国”——《雪域·太阳——致艾青》

连接汉藏的“洁白哈达”“大堰河中司晨的铜号”,高原云海深处的“汉唐之音”,震响世界的“五星出东方”……诗人将个体精神的经验,升腾为一种大历史大时代的大光明:

一线天,以大峡谷之名/拱出绝壁/我,以家国之名/负裂而行,以小,见大光——《加玉大峡谷》

天空高于一切/落日轮回的预兆/青铜的光在原野飘忽/积雪并不为流逝而存在/纵使一半结冰,一半日暮途穷/我也要沉思永恒的时间性,以及/乡村振兴所带来的历史回声//这是青藏高原的再一次崛起/特提斯古海抬高浩荡苦旅/无处不在的鞭子燃烧火焰/最高的飞翔献给彩虹,星月同天/海岸线将所有的雄浑、深远、蔚蓝加在一起/把高原的根部、露珠、魂魄连在一起/我所看见的,皆为可以凭依的家园/古老民族的呐喊激荡远方的云彩——《山海间之十二》

浩浩三卷,诗人以灵魂的瞬息律动,谛听雪峰智慧而隐忍的沉默,并应和着沉默深处,那些远年关于大海的古老传说与潮涌。应和着万物有灵的雪域圣地,彻夜不眠的星群,以及星群下万物的远年合声。片刻也不曾止息。

而事实上诗人的灵魂,不止是对万物的应和与永不止息的律动,也许已然就是那一切本身。在“世界屋脊的片瓦下”,在两个故乡共同缔造的精神的“山海间”,在世界与生命的最高处,那一切令诗人牵肠挂肚的,全然已经就是诗人的肝肠肺腑;那些诗人用“沁血的脚步”所丈量过的大地,用灵魂匍匐过的河山,全然已经是诗人肉身的亲眷,精神的道场。

诗已至此,复何求。诗文中的高原美学象征,亦同时完成了艺术伦理的审美使命。

而诗人与这片广大神性的雪域高地,已然彼此拥有亦彼此养育,彼此结构亦彼此解构,诗歌,成为二者之间一个彼此谨守的契合点。既仿佛心照不宣的约定,又犹如试探。也恰恰是这种近乎无理的悖论,成就了诗人“雪崩”似的不朽的诗歌高原美学:激荡,驳杂,庞然,轰鸣。连时而的安谧都充溢着隐隐隆隆的轰响,将人刹那席卷,飞升,化为雅鲁藏布江上腾起的细碎水雾烟云。而这样的诗歌美学,也许就是诗人以诗歌之名,对嚣然尘世的灵魂祷歌,对雪域高地的不朽敬献。

责任编辑:索朗卓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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