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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版上的岁月往事

时间:2024-05-04

平措扎西

最近,看到路边有人兜售存储有《甘珠尔》《丹珠尔》的芯片式存储器,只需一个小小的播放器,节奏分明的诵经声便清晰可听。洋洋4839部《甘珠尔》《丹珠尔》,信徒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饱诵一通,这无疑是科技带给生活的又一创新。

一路漫步,听着身后渐行渐远的诵经声,我脑海中莫名浮現出一座干燥荒凉的村庄。这个在我的家乡很不起眼的村庄,居然在七百多年前,率先将整个西藏的《甘珠尔》《丹珠尔》收集缮写,创造了西藏历史上的第一。从此, 《甘珠尔》《丹珠尔》的种子,从这儿播撒到全西藏,甚至全国各地,各种版本的《甘珠尔》《丹珠尔》便丛丛而生。

有了这个小村庄的贡献,七百多年来,我们得以完整地延续了《甘珠尔》《丹珠尔》这两部佛教和文化命脉性的文集。

这个小村庄的名字叫——那塘。

那塘村有座与村庄同名的寺院,瘦小的寺孤零零地从西边遥遥望向                       金碧辉煌的扎什伦布寺,仿佛孩子凝望母亲。可一查履历,事实却恰恰相反,那塘寺是日喀则一带最大的噶当派寺,比扎什伦布寺年长294年。在那塘寺香火旺盛,万数僧人朗朗诵经的时候,扎什伦布寺所在地还是荒地一片。

五百多年前,根顿珠巴走出那塘寺,创建了扎什伦布寺。昔日,那塘寺的法号朝着扎寺深沉而悠远地吹响普——普普(儿子),扎寺的法号向着那塘寺深情地回应着阿——妈妈。

那塘寺的历史足够久远,但,太久远的寺庙,有时像被嫌弃的老人,孤独冷寂,光芒总被年轻的寺庙掩盖住。

那塘寺后来能在西藏众多寺院中被人所瞩目,是因为这里出现了西藏最大的印经院——那塘印经院,它和北京、德格、卓尼的印经院,并称全国四大印经院,其规模属四大之首。

西藏的印经院大凡依附寺院存在,那塘印经院也是依附那塘寺而生。除了手抄的《甘珠尔》《丹珠尔》全套外,这里还增添了全套木刻《甘珠尔》《丹珠尔》和其它经文版本。清香的印刷墨味,使知识的芬芳凝结在该寺。

为了得到经文,或者为了领悟经文中的知识,很多人从四面八方来到那塘。从文化传播的角度,那塘寺曾一度成了类似于内地的书院般而存在,无数渴求知识的人向往那塘、崇敬那塘、走向那塘。

为了写好这篇文稿,我着实研究了一番那塘寺。那塘寺有了印经院,就像商家添办了一道独特业务,人们纷纷涌向它,知名度也大大地提升。但,那塘寺原先拥有的全套手抄《甘珠尔》《丹珠尔》,或者,后来所拥有的全套印版,都是偶然间得到的,全凭那塘寺悠远历史中积淀的福缘所拥有的。

大约在1280年,年轻僧人觉木旦日白热智在家乡的桑耶寺学经,他不满足就地求学,便利用夏天最好的时间,来到拉萨的嘎东寺学习般若。正当他孜孜求学时,不幸的事发生了,他得病了,且得的是麻风病。此病在当时等同于绝症,这个打击让他一筹莫展。这时,有好心人提示他,说,那塘寺有个叫觉顿门朗次成的大师,是当今最有法术的医师,能袪病除魔,只是路太遥远。这个消息,对觉木旦日白热智意味着希望,不管路有多远,他决定马上去那塘治病。

觉木旦日白热智拖着病身,一路跋涉,前往那塘寺。

到达那塘村时,正值夜幕降临,他只好借宿在村子里。

第二天一早,当他跨过那塘寺的门槛时,恰好阳光照到寺顶,悠扬的法号顿时响起,这景象让他高兴万分。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吉兆。莫非我的病能够治愈?莫非这里是我的福地?这么一想,他竟忘了身上的病痛,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蹦跳着走进门朗次成大师的僧舍。他很想一睹这位隐修了十一年的大师尊容。当他跪在大师的足下说着自己的病症,疾病如何折磨他,让他的心沉痛。大师却爽朗地大笑着说,你念《量抉择论》千遍,你的病就会好。觉木旦日白热智自认为严重的病,在大师处只寻得了这么简单的一个方子,这使他满心疑惑。可他转而一想,大师治过很多病人,一定也治过我这类病。他照着大师的指点,来到离那塘寺不远的山沟里,不分日夜专心念诵《量抉择论》。可能是心力的调整作用,他的病竟日见好转,最后完全痊愈。

病愈后的觉木旦日白热智非常感恩大师,更感恩那塘寺,因为这里是藏地三分之二智者成才的地方。他寻思,自己进那塘寺,是否预示着好兆头,是否是命运为自己日后腾达所做的安排?他想着想着,就改变了病愈后回去的念头,决定留在那塘寺学习。

那塘的确是学习的好地方,这里大师云集,学任何佛学法理都不愁找不到老师。觉木旦日白热智先后拜桑吉贡巴、钦木朗嘎扎等大师,学习了佛教各门知识,在那塘寺不知不觉度过了二十余载。

他刻苦勤勉,孜孜以求,著书十六卷,成了那塘寺最有名的学者,不仅载入史册,还因他提升了那塘寺的名气,他在那塘寺的名声,比历代二十个堪布还响亮。

觉木旦日白热智成名后,不断有弟子投师到他的名下。他十分有个性,讲课授业时,对弟子非常严格,而课下平易近人,没有大师的架子,常与弟子言谈欢笑。

有一天课间,他的高徒降央巴西开了个过头的玩笑,他给老师递上一个小纸团说:“这是我从家带的好东西,我舍不得吃,敬给老师。”觉木旦日白热智非常感动,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团,不料他被吓得惊叫一声扔掉了纸团。旁边的徒弟拿起纸团一看,原来是用油渣泥做的一只蝎子。觉木旦日白热智气愤地怒目圆睁,用颤抖的声音骂降央巴西道:“你竟然这样吓唬我,滚!”

降央巴西万万没料到,他的玩笑开大了,让老师如此暴怒。他从未见过老师如此生气,他的恶作剧竟酿成了意想不到的结果。这使他十分愧疚,他跪求老师原谅。

觉木旦日白热智却不为所动,过了很多天都不理他,让降央巴西十分难堪,无法在那塘寺安心求学,更不能随时向老师求教。他只好给老师磕了三个头,依依不舍地离开那塘寺,转而投奔萨迦寺去学习。

那塘是出大师的福地,在那塘寺打下基础的降央巴西,在萨迦学成了大师。

1312年,元朝仁宗皇帝爱育黎拔力八达邀请降央巴西前往蒙古弘法。身为皇帝的上师,降央巴西位高权大,生活无忧。恪守僧人戒律的他,深知师徒情谊胜过任何亲缘,如果冒犯了师徒规矩,罪责深重,一生都会后悔。为此,他一直背负对老师的歉疚,希望能得到老师的宽恕。他数次派人给老师送去内地的瓷器、法器等贵重物品,想讨老师的欢心,可老师始终不领情。他感念老师恩重,回想他平日的喜好,为老师准备了与上几次截然不同的礼品。当送礼的使者从箱子里拿出纸、墨、削笔刀等内地的文房用具时,觉木旦日白热智终于笑逐颜开,一句“我的徒弟的确有本事!”领了降央巴西的情。

《甘珠尔》《丹珠尔》传入藏地有几百年了。历史上,也曾有人做过几次目录,但典籍传入地非常广泛,传入时间也是前前后后相差几百年,大部分典籍散落在民间,无力全面收集,所以,做出来的目录也不够权威。对《甘珠尔》《丹珠尔》做一次全面的收集整理,做一套完整的目录,是觉木旦日白热智一直以来的心愿,而降央巴西送来的纸墨,可否说是师徒心有灵犀,让觉木旦日白热智心想事成呢?觉木旦日白热智相信这是某种预示。他立即付诸行动,从那塘寺的典藏开始普查,平时看起来挺多,可一查对,与遍及藏地的数目相差太远。

觉木旦日白热智听说哪里的典籍多,就到哪里去寻找。走遍了阿里和卫藏各地,他每到一个地方,都向拥有典籍的寺庙、家户讲述那塘寺抄写全套《甘珠尔》《丹珠尔》的规划,请求主人借用典籍。本属功德无量之事,但也遭到许多不理解,甚至直接的拒绝。觉木旦日白热智不气馁,驮着借到的经帙,和随从赶着驴群,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

卫藏太大,阿里又太遥远,他走了一年多,大多时间花在了路上,没走到的地方比走过的还多。当他与随从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那塘寺,卸下一卷卷典籍,单枪匹马核查每一部卷帙时,浩大的工作量,让他一筹莫展。

倘若是官员,靠着手中的权力,容易得到别人的帮助。而他是一名普通的僧人,再大的学问,在如此巨大的工程前,也是于事无补,只有另想办法。他全权负责盘缠,雇几个村民赶驴,让几个徒弟分头到各地去收集。

觉木旦日白热智昼夜不分钻进卷帙中,分类、抄写、登记、校对,只有听到驴铃声靠近他的僧舍,他就像孔雀闻到雷声一般,急步迎上前去,抚摸着一个个得之不易的卷帙。时间一长,他得到的典籍量也越来越多,他家门口的驴铃声,也越来越密集。

降央巴西得知老师热衷于典籍收集分類,又送来更多的纸墨,并嘱派卫巴·洛赛、卓比森格、索朗伟色、降若·强久崩抄写一套《甘珠尔》《丹珠尔》集,存放于那塘寺。

那塘位于日喀则城西的平坝上,像一道屏风,为日喀则城阻挡着强劲的西风。后藏有句俗语:“那塘丰则天下丰”,意思是完全靠雨水的干燥那塘能丰收,就是个奇事,由此可见,那塘的气候之恶劣。不管是干燥的夏天,还是大风弥漫的冬日,觉木旦日白热智像一个无法感知天气变数的人,除了白天工作外,人们常常看到摇曳灯光下,他在埋头工作的身影。

觉木旦日白热智在世时,除了参与缮写《甘珠尔》《丹珠尔》外,还独立完成了《甘珠尔》《丹珠尔》的目录一套,《甘珠尔简要目录》一套。

觉木旦日白热智圆寂后,他的弟子卫巴·洛赛等继续老师的宏业,终于将累累经卷架排满那塘寺大殿里。这是藏传佛教历史上第一次最完整的手抄《甘珠尔》《丹珠尔》卷。

在藏传佛教历史上,大多数高僧大德热衷于建寺造佛像,可觉木旦日白热智另辟独径,完成了一项当时不那么耀眼的文化工程,它的意义超越了时代,光耀至今。

那塘版手抄《甘珠尔》《丹珠尔》问世后,在藏地掀起了缮写《甘珠尔》《丹珠尔》的热潮。

十四世纪和十五世纪,各寺高僧活佛、地方头人、豪门富家都以缮写《甘珠尔》《丹珠尔》作为时兴,凭自己的实力缮写简繁不同的版本。除了墨写外,还有金汁、银汁等用材昂贵,工艺精美的版本。凡是这个时期出现的版本,都直接或间接的以那塘版作为蓝本。

十五世纪初,《甘珠尔》《丹珠尔》的收集整理遇到良机。

明成祖永乐皇帝朱棣为超度去世的父母,想做一件善事,第五世噶玛巴·德辛协巴建议他刊刻大藏经。为报答双亲的养育之恩,祈愿众生获得无漏福德,皇帝欣然接受了这个建议,决定刊刻《甘珠尔》。

圣旨一下,行动迅速。选定南京灵谷寺为刊刻场所,那塘寺觉木旦日白热智手抄本为蓝本。

圣旨到西藏,那塘寺热闹了起来,近一百年尘封不动的《甘珠尔》版下架,僧人们弹灰、包卷、装箱。

庞大的骡马驮队铃声阵阵,与西藏各地精心挑选的书写员为伍,浩浩荡荡奔赴南京。

一向清静的灵谷寺这下热闹了。

藏族书写员们的巧手在纸间灵动,汉族雕刻员的刻刀在经版上飞舞。这样的场面持续了一年之后,由藏汉艺术家共同参与的繁浩工程终告捷报,连同目录的106函《甘珠尔》,于1410年刻制完成,这是大藏经传播史上首次出现的刻本《甘珠尔》全套。

永乐皇帝甚喜,欣然提笔写下《大明皇帝御制藏经赞》,还从新版中给西藏的萨迦寺、楚布寺各送了一套,给时任帝师的强钦曲杰也送了一套。强钦曲杰把这套珍贵的《甘珠尔》敬献给他的上师宗喀巴,宗喀巴大师爱不释手。他觉得,雪域佛地需要大量佛典经文,如此刻版经文,省时省力省资,且易保存,于是敦促身边人学习刻版技术。

此后,大小寺院学习永乐版《甘珠尔》,刻一些单部典籍,西藏最早的刻经历史,可能就此开始。

强钦曲杰所得永乐版《甘珠尔》,成为将要建成的色拉寺镇寺宝物之一,与它前后来到西藏的姊妹版,都成了后来高僧大德、头人富豪们弘法立业的范例珍品。

说到大藏经的刊刻历史,要对大藏经有个总体认知。

大藏经是佛家弟子理论和知识的根基,是佛家弟子提高自身造诣和修养的经文宝典。在藏传佛教中,它又分为《甘珠尔》和《丹珠尔》两部分。

《甘珠尔》是释迦牟尼所授显密佛语经典的汇编。《丹珠尔》是历代高僧大德对佛语的释解或论著,称为内明学。里面还包括声明学、因明学、医明学、工巧明学等大五明学,以及诗学、辞藻学、韵律学、戏剧学、星象学等小五明学科论著。两大著作系统的藏文版称为藏文大藏经,共收录约四千八百三十九部论著。这套浩瀚的著作系统,是在藏地前译期和后译期近一千年的岁月中,由二百三十多位藏族译师千辛万苦、跋涉万里、广结拜师,从梵文和汉文等典籍中翻译过来的。

藏传佛教寺院中,身语意是其内核。象征身的是佛像,象征语的是佛经,象征意的是佛塔。而代表语的就是《甘珠尔》《丹珠尔》等典籍。不管大小,每个寺都拥有一套,算是最高标准,但添置这些典籍耗财耗时,谁敢轻易去想。自从出现永乐版,高僧大德或者地方头人的积德业之目光,便瞄向木刻经文上。如有木刻版,便利批量印刷,比起手抄,在进度上会有飞跃提升。但,木刻数量庞大的《甘珠尔》《丹珠尔》,也非任何人能为,需要雄厚资财做后盾。谁做第一个冒险者呢?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在藏地等了二百多年后,终于有人出来了,他就是大家最熟悉的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

大约在1690年,仓央嘉措宣布,他要启动刊刻大藏经的工程。刊刻地点选在后藏定日的协噶尔,因为那里有刊刻经版的传统,又邻近吉隆、绒夏等林区,便利取用木材。

仓央嘉措的刊刻工程,与以往个体或小头人出资缮写《甘珠尔》《丹珠尔》不同,他的刊刻是举西藏地方政府之力。看似经济后盾强大,可是,在实施过程中却没能顺利进行。仓央嘉措執政前的三四十年间,为了建立甘丹颇章地方政权,卫藏地区陷入连年不断的战事,原本家底不厚实的地方政府雪上加霜,民不聊生。

仓央嘉措执政后相对稳定,但这只是华丽的空壳,内里并不充实和稳定。这样的经济社会基础上,二十出头的仓央嘉措,凭着一腔热情,草率提出刊刻大藏经的决定,困难是可想而知的。这项刊刻工程艰难地维持了七年,仅刊刻《甘珠尔》二十八函后,就在财源耗尽、刻工讨不到工资的怨声中叫停。

后来,拉藏汗、泰钦巴图等头人下决心,相继拣起仓央嘉措未完成的刊刻事业,却都以遗憾而告终。

此后,西藏又陷于动荡不安中,掌权的地方政府噶伦们,为权力而内讧。阿、龙、加三个噶伦为一派,泰钦巴图和普罗鼐为一派,明争暗斗不够,最终上升为夺命凶行。阿龙加三人诱杀泰钦巴图后,普罗鼐召集后藏一带的兵进攻拉萨,阿龙加三噶伦调动前藏兵力抵抗,卫藏地区处于血雨腥风之中。最后,清朝皇帝派钦差率大军查办藏事,严惩阿龙加三人,奖赏普罗鼐,并封他为总理西藏事务郡王,西藏地方才得以暂时的平静。

如此多事之秋,不宜行文化大工程。然而,普罗鼐上台不久,就提出要刊刻大藏经。他的传记详细记载了当时的情况:有一天,他的亲信得知他有刊刻大藏经的想法,感到不可思议,就婉转劝他放弃。理由人所共知,地方政府强盛时,都未能完成,现在财力空虚,民不聊生,时机不成熟。更重要的是,过往历史上,凡行刊刻之业者,都难逃厄运。

劝说者并非空穴来风,仓央嘉措花去七年时间,刻版二十八函,最后遭到废除名号的结果;拉藏汗继承刊刻大业,最后遭遇被乱刀砍死的结局;第司拉加热旦送命于阿龙加余党;泰钦巴图也被阿龙加诱杀;德格王却吉登巴泽仁刚行刊刻之事,就撒手人寰。

难道积德善行,都会遭遇这样残酷的结局吗?普罗鼐不相信。

追求物质的富裕,致使身心劳累,是愚蠢的行为。刊刻大藏经,是弘扬佛法,是功德无量之事,是应该得到福报的。普罗鼐认定了要做这件事。他说,我的决心已定,不管是死,或成为乞丐,绝不动摇我刊刻大藏经的想法。

普罗鼐的刊刻地,依然选在定日协噶尔,他亲自到协噶尔视察工场,布置工种。一个郡王,不畏长途劳累,亲临偏僻之地,以行动证明了他的决心。

简略的《那塘寺志》,以问答的形式,记述了普罗鼐刊刻大藏经的经过。

刊刻工作之初,参与者不到百名。以这样的人手,哪怕再加快速度,仅刊刻《甘珠尔》一部,至少也需二十年。普罗鼐苦思各种提高刊刻效率的办法,但都无果。最终动用手中权力,向各宗谿(相当于今天的县)发令,要求在各自辖属里创造条件,培养刊刻工,技术成熟的派到协噶尔。过了不久,卫藏各宗谿的刊刻人员陆续到达协噶尔,最多时,书写人员、刊刻人员、木匠等各工种人员达千人。

吉隆、绒辖、陈塘,甚至藏东林芝的木材,由驮队源源不断送到协噶尔。偏隅寂静的协噶尔一时人声鼎沸,各地的方言和劳动歌,冲淡了定日洛谐的歌声。

刊刻工程安排得周密而细致。要求从各地运来的木材无弯曲、无结疤、无裂口;严格制定了奖惩制度,最大限度调动了工人的积极性。在《那塘寺志》中,工人们的劳作记得颇为详细,比如:他们去方便时,也不闲聊,以最快的速度投入工作。饭点时,工匠们把食物放在身边,边吃边干。绩效上,更是超过了仓央嘉措时期的效率。仓央嘉措时期,最熟练的工匠一个月能刻五六块版,现在,最熟练的工匠一个月竟能刻十六至二十三块版。

这样高的效率,除了靠普罗鼐的威望和号召力,还得益于他的慷慨付出。刊刻开支除了收差,普罗鼐还拿出个人资财,可谓竭心尽力。当然,超负荷的劳动和各种名目的催罚,也是取得高效的因素之一。

经过一年半的刊刻,《甘珠尔》108函的刊刻工程终于完工。竣工之后,普罗鼐总结经验,用精神和物质鼓励相并的办法,开始了《丹珠尔》的刊刻。《丹珠尔》有225函,比《甘珠尔》多一倍,可工匠们已经练就了娴熟的技艺,整个工程只用了一年七个月就完工,比刊刻《甘珠尔》,只多了一个月的工期。

其实,诱发普罗鼐启动刊刻大藏经工程的,是德格大藏经刊刻工程。小地方德格能启动刊刻工程?普罗鼐怎么也不甘心,他发出刊刻的号令时,德格的刊刻工程已经开工一年多了,可后来,普罗鼐主持的刊刻工程比德格早二年结束。

在我查阅的资料里,没有发现这两项刊刻工程有过争先的记载,但我臆想,暗地里一定存在着速度上的竞争。要不然,洋洋四千八百三十九部典籍,怎么能在三年多的工期里神速完成呢?

协噶尔曲德大院很快摆满累累经版墙,普罗鼐穿行其间,眉头舒展,微笑时时挂在脸上,偶尔也小心地从经墙抽出一版检查质量,他看着知名书法家帕卓等刚劲圆润的字体,喜不自禁。

那时他考虑的,一定是这些木刻大藏经,该安落在什么地方。

觉木旦日白热智收集整理并缮写的《甘珠尔》《丹珠尔》全套,供放在那塘寺,让那塘寺在西藏佛教史上的地位陡然上升。此后,那塘寺的发展很快,鼎盛时,僧数达到万人,寺的规模更是一扩再扩。

我没见过昔日那塘寺的规模,只能从《那塘寺志》,略微了解它那时的盛大。彼时,那塘寺外围墙825米,高9.8米,十五个佛殿,三个大经堂,最大经堂外围162米,十二座灵塔。在当时,这已经是相当规模的寺庙了。

俗话说:“富不过三代”,不知这句俗家世话用在寺院是否恰当,但纵观西藏各教派的发展,除了新兴的格鲁派外,具有久远历史的名刹古寺,大多避不开走向衰微的命运,那塘寺也是如此。

1490年左右,到了那塘寺第二十代堪布扎巴西热时,开始走向衰败。这时候,脱胎于噶当派的格鲁教派,在宗喀巴大师和徒弟们的传扬下,在西藏各地散播种子,一路高歌,迅猛发展,而像那塘寺这样的历史名寺,正逐渐失去生存的活力。

一座寺院缺少了虔诚的信徒,就像炉膛缺少牛粪,旺火会逐渐熄灭。那塘寺的衰败也是如此,信徒减少,香火不旺,僧人越来越少,寺规戒律越来越松,最后,几乎变成了僧衣俗人寺。

那塘寺的法号依然在吹,比以前更悲凉了。它向着扎寺喊孩子——扎寺的法号也深情地回应母寺那塘。

到了十七世纪中叶,五世达赖仿佛听到了这对母子寺的哀叫,划那塘寺和它周围的属地,敬献给四世班禅洛桑曲坚,让那塘寺正式归属扎什伦布寺,希望以此改变那塘寺没落的迹象。然而,没落现象并没有因为归属而有所改善。

六七十年后,拯救那塘寺的呼声又一次发出。

这时已是泰钦巴图任首席噶伦,他带着普罗鼐视察那塘寺。看到的景象令人心酸,吱吱响的破门打开一看:蛛网连结着帘帐,鸽屎遮住佛尊面像,经架撑起斑驳的墙体。泰钦巴图立刻决定维修那塘寺,普罗鼐也从私家庄园捐献青稞,贴补维修费用。

西藏的寺庙太多,噶厦政府的财力又太薄弱,维修谈何容易?此次那塘寺的维修,最后只落实了几个佛殿和经堂,大部分建筑设施,只有让岁月风雨残蚀。

到了第五世班禅洛桑益西时,那塘寺曾有过一些改观。他制定僧人编制数为200人,保证月饷,改制为清规寺,堪布从扎什伦布寺委派。

普罗鼐决定将新刻的《甘珠尔》《丹珠尔》落放在那塘寺。

那塘寺如此没落,普罗鼐出于什么考虑把崭新的《甘珠尔》《丹珠尔》刻本放在那塘寺,而不放在政治经济中心拉萨呢?

我分析他有三种考虑:一是,那塘寺是西藏历史上第一个完整存放《甘珠尔》《丹珠尔》的寺,有此福运和底蕴,意义深远;二是,那塘离拉萨不远,卫藏各地也便于取经印刷;三是,班禅洛桑益西为人良善,在卫藏冲突时不偏不倚,极力和解。

归宿那塘的想法成熟后,普罗鼐到扎寺拜见班禅洛桑益西,表达了刊刻完成后的《甘珠尔》《丹珠尔》献给他的想法。班禅毫无接收的准备,直待普罗鼐说出落放那塘寺,让那塘寺成为西藏最大的印经院时,六十多岁的他,方才抚摸着花白的胡须,露出喜悦的笑容。

驮运经版的难度且不说,必会损坏经板字体。为避免损坏经版上的字,决定采用最保险的藏式人手传递法——玛尼拉修。

定日协噶尔与那塘相距很远,其间平坝和山川相连,直线和弯道交错。几万人高低错落排成长龙,人手相递,他们以力量和虔诚之心,完成了一次文化的传递。

我数次经过这条传递之路,多次下车远望近观。在山道上、在平地上,仿佛能看到人组成的链条,他们左右转动身体,恭敬地传递经版。我顿然悟出了“玛尼拉修”一词的由来,一个多年百思不得其解的词意,瞬间找到了解释。

“玛尼拉修”藏语意为手传经文。那塘寺传递经文一事,发生在二百三十多年前,而小型经文刻制和石刻经文的历史很早,“玛尼拉修”一词的出现,可能和刻经的历史一样久远。为保护经文而出现的藏式传递法,后来已延用到很多勞动作业场面,排成一排传递石块、土坯,统称为“玛尼拉修”。

那塘寺原先颂经的大经堂,成了摆放木刻经版的大堂了。

一排排经架直顶房梁,每日都从这里传出纸面摩擦经版的嚓嚓声,从四面八方前来那塘寺的人马驮队,都是为求索经书而来。

二百多年来,独具那塘字体版式特色的大藏经,不断从这里向各藏区,祖国内地,甚至印度、尼泊尔等传送着。世人知道那塘,因为这里有西藏最大的印经院。

说到那塘寺的大藏经,自然不该遗忘那些大译师和大学者们。他们是那个时代的文化先驱者。

前译期约58名译师,后译期约157名译师,还有许多大学者,包括那塘寺的学者和译师,他们放弃个人安危,心念着只有求得佛经及诸知识,才能改变雪域无知愚昧的想法,克服一切困难赴天竺、汉地学习、取经。回来后又不分昼夜,苦心翻译、著书,不断丰富西藏的文化宝藏。

在那个年代,他们的理想单纯而执着,付出任何代价,只为求得学问和经卷。他们走时,背负着供养上师和开支所用的大量金子,有的到处游学,二十余年后,学满归来。大译师毗若遮那从印度归返时,行囊中只有一路充饥的小袋干粮,背来的尽是梵文典籍三十多函。

古代藏文典籍开篇文头大凡都是顶礼译师和智者的诗句,现在的我们,看到这些累累典籍时,才明白了其中的用意。因为有了他们的付出,在我国众多民族中,藏文典籍的丰富仅次于汉文典籍,因为有了他们的奉献,藏族文化得以成为中华文化中的一颗璀璨明珠。

有学者统计,数量庞大的《甘珠尔》《丹珠尔》典籍,只占现有藏文书籍的十分之一,更多的典籍还散落在经库和民间中。值得高兴的是,越来越多的有心者和出版商,把出版藏文典籍当成一项掘宝,也得到了丰厚的回报。看到了现代出版业的繁盛与快捷,不免想起过去缮写《甘珠尔》《丹珠尔》的一个个动人故事:大约十八世纪,青海一咒师二十五岁发心开始缮写《甘珠尔》,直到七十岁写完了最后一函,其一人缮写七万多页,一千五百多万字,堪称奇事。

前几年在拉萨的木如寺,我看到了经版重刻的场面,是一项国家文化抢救工程。

刻经的年轻小伙子们熟练地低头刻版,他们面前放着刚劲圆润字体的那塘版经文。这个场面,把我带到家乡贫瘠干燥的村庄——那塘,在我的心目中,它不再是荒原之地,而是值得我骄傲的一个地方!

编辑导语:

岁月如风般的飘逝,记忆也会随着一代代人的离世而淡化,唯有文字让它们穿越时空,变为永恒。《雕版上的岁月往事》让尘封的历史又鲜活了起来,让人们感知先辈为文化传承所付出的巨大辛劳和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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