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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氆氇的人(小说)

时间:2024-05-04

张涛

次仁将哈雷摩托熄火,踱进“夏加秀”藏装工作室,坐定,吸着鼻烟,慢条斯理地跟老板夏加说道,“还在为今天的房租发愁吧?看看哥吧,不交房租,不交税费,不交水电,纯利润!”说罢拿出五张百元大钞,挤眉弄眼地显摆。“你小子还是别坑蒙拐骗了,小心来世变畜生!”夏加正忙着设计服装,懒得搭理他。

“我跟你说啊,内地游客还是有钱啊!买了我两块欧米茄,哈哈,当成正品来买的!”次仁刚才在拉萨百货后面遇到两个内地游客,便把他们拉到一旁,向四周张望后低声说,“要不要名贵手表,绝对正品!”

“假的吧!高仿?”

“绝对正品!我们藏族人绝对不骗人,都是信佛的!说实话吧,这个是我从那儿弄来的!”次仁瞪瞪眼,眉毛挑向身旁的拉萨百货。游客将信将疑接过手表,次仁便更加来劲:“要不是我急着出手,哪有这个价儿!……”

“去去去,离我远点,别把警察召来!”夏加起身便要赶次仁,次仁识相地离开,嘴里嘟囔着“脑子不灵光!”夏加知道次仁还会来,不会因此得罪他,他们俩一个院子长大,记不清拌过多少次嘴,打过多少次架。

其实,夏加才是这条街脑子最为灵光的人。他算继承祖业,也算白手起家。继承祖业,是说他上推三代都是裁缝,曾祖父是大贵族的氆氇匠师,曾被挑选为达赖喇嘛缝制僧服,民主解放后,在八廓街旁开了一家裁缝店,他去世后爷爷继承了这家店,父亲和母亲一直在店里帮忙,直到一次两人夜里送氆氇到姐德秀漂染,意外跌入雅鲁藏布江,那年夏加八岁。在夏加记忆中,爷爷和氆氇织机便是依靠。而说夏加是白手起家,是因为从大学服饰设计专业毕业后,独自贷款经营起这家服装工作室,现在贷款已快还清。

夏加的服装工作室位于这条商业步行街的中段,在这条店铺林立的街道它似乎很不起眼,但却是唯一一家“幸存”的服装店。最多时,这条街上有六七家服装店,几年下来,它们或迁移或倒闭,一家家土特产经营店替代了它们。夏加服装店的隔壁便是专营西藏土特产的门面,门口站立两位身着藏服的汉族姑娘,对每一位路过的游客笑脸相迎,如若游客表现出一丝兴趣,她们便会劝导你进店参观……二三十分钟后她们依然笑脸送客,大多游客手中多了几个手提袋。

次仁发动了哈雷,回头朝店内的夏加挑衅地看了一眼。夏加透过橱窗望着夏加远去的背影,转身回到自己的工作台。工作台上放着一件没有完成的作品。区政协副主席的儿子要结婚,这正是为他而设计的新婚礼服。新郎来自贵族世家,又到美国读过书,他对礼服提出的要求便是彰显民族尊贵又不失国际化的时尚气息。夏加低头思忖许久,依然无法找到一个完美的方案,他抬头看到了店内那张最醒目的照片,那是他最为得意的作品,带有雍仲符水印的绛红色丝绸捻襟圆立领堆嘎(坎肩)与金黄色的丝绸衬衣搭配,下装为带有两个褶的棉质宽松霞木塔布裙,一双黑色皮革康巴马靴。夏加觉得,紧身的设计避免了藏袍帶来的肥大臃肿之感,丝绸的面料又凸显了气质的高贵,绛红色与黑色为主色调则强化了内敛,整个设计简约而有内涵,时尚又不失传统,照片上身着这套服装的藏族男模的确气宇轩昂,光彩照人。这个作品也给他带来了巨大声誉,他在那届西藏旅游博览会上风头尽出,夺得了服装设计大赛一等奖,此后,慕名而来的顾客络绎不绝。就在那时,穿一套款式新颖的藏式礼服拍写真,成为拉萨街头的风尚,这条商业街上的摄影、服装生意也异常火爆。

爷爷和夏加的住宅是曾祖父传下来的裁缝铺,位于八廓南街的一条小巷内。前几年就有人问,房子能否出租或出售,爷爷总说“等我百年之后吧”。即便是小巷,也是商铺林立,隔壁便是一家家庭旅店,各地游客常擦肩而过。两间房,夏加睡在外间,里面的一间被一架氆氇织机占去了多半空间,爷爷一直睡在这台织机旁边。夏加曾问爷爷,现在都没有人用手工织机啦,干脆卖掉吧?爷爷坚决不同意。每天早上,他穿着自己亲手缝制的氆氇藏袍,戴上佛珠,转起经筒,出门转个弯,经过桑珠颇章门口,汇入到八廓街潮水般的转经队伍之中。夏加也常常早起,穿起运动装,带上耳机,朝南往拉萨河方向跑去。夏加回到家时,爷爷已经打好了酥油茶,他常和爷爷一起喝,但更愿意喝甜茶或咖啡。夏加走出小巷,顺着八廓街的人流来到大昭寺广场,和煦的晨光掠过大昭寺的金顶照到他的背上。他径直穿过广场往西走去,过安检再直行数百米便来到他的店面。

爷爷对夏加能够自立感到十分欣慰,但却很少顾及孙子的生意。一来,爷爷忙着自己的营生,特别是藏族服饰被列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后,作为传承人之一,接受采访、学术讲座、撰写书稿、大型表演活动的服装执导等各种邀约不断。二来,爷爷常常慨叹自己已经落伍,赶不上时代的大潮,看不透夏加的服饰设计。夏加把自己那件得意之作展示给爷爷看,爷爷乐呵呵地说,“好看是好看,就是看不出是什么人穿的……这样的衣服不会留存久远!”不知是否被爷爷言中,拼贴和杂糅、浅显而生硬的“融合”并没有给拉萨的服装界带来持久的生命力,那些靠东拼西凑设计服装的店面涌现得快,消失得也快!

九月的拉萨,夜里小雨绵绵,凉意袭人,路人裹紧衣服行色匆匆。“夏加秀”藏装工作室中,店员早已下班回家,夏加还在为那套新郎装发愁,倒不是因为顾客的身份,其实他已习惯顾客中身份特殊的人,如暴发的商人,级别高的官员,或者海归的艺术家,他多能准确把握他们的心理需求,设计出让他们满意的服装。只是爷爷的话不断在他耳畔回响,他不得不重新思考服装设计的理念,时尚与历史,艺术与实用,民族与国际……

夏加走出店面,按下遥控门锁,决定今晚先放松一下。他来到一家名为“拉萨拾光”的朗玛厅。

“书上说我们的祖先是格萨尔王,

我们的历史悠久,文化辉煌!

有人说西藏是人间天堂,这里湖水碧绿,令人神往!

可是,拉萨的人,你过得怎么样?

是不是也得四处奔波,只为买房?

是不是也会愁断心肠,只为心中那美丽的姑娘……”

台上的嘻哈歌手正卖力说唱,夏加坐到他熟悉的位置,点了一瓶啤酒,燃起了香烟,欣赏着舞台上的表演,任凭摇曳的灯光扫过脸庞。

“喂!”央宗突然从背后窜了出来,吓了他一跳,“自己一个人享受呢!太自私了吧?”央宗一脸嗔怪。

“你这人太没劲啦!我们去店里找你,发现你不在,电话还关机,央宗就猜你在这里,还真是!”次仁也一脸不高兴。

“这几天比较忙……”

三人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自然无话不谈。央宗西藏大学毕业后考取了公务员,现在拉萨市旅游局工作,她与夏加是高中同学,曾约定大学毕业后再续前缘。但夏加一直忙于工作,对央宗有些不冷不热。

“哎,你们买房不?我可真想买房了啊,房价涨太快啦!你想,要是年前就在新区买的话,比现在要省多少钱……夏加老板,我准备去交首付款,能否赞助点呢?”央宗开玩笑似的试探着夏加。

“噢……我倒是攒了点钱,但现在我的经营状况不是特别好……”夏加显得颇有些为难,实际上他攒的钱最初就是要买房的。

“哈哈,你就别指望他啦!我那里倒是还有些余钱,你先拿去交首付……”次仁满脸堆笑,但央宗却没有理会他。

晚上离开时,夏加一个人打车走了,而往常都是先将央宗送回家。

回到家中已是午夜时分。爷爷还没有休息,正在用那台老织机织着氆氇。看夏加阴着脸,便关切地问:“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啦?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切都会过去的。遇到事,先别急。如同这做衣服,还不得一针一线地来。”

“我没事。爷爷,为什么织起了氆氇?你最近身体不太好,还是早点休息吧!”

“孩子,我最近感觉不是特别好。想想这一辈子也没给你留下什么,想教会你织氆氇。”夏加看看爷爷严肃的神情,便拿了凳子坐在了他身旁。

“这是捉布,用来穿梭引纬线;这是挞,用来压紧纬线,还要踩着踏板,调解经线升降,这纬线如同你的生活,而这经线就如同岁月,一样要压紧实,要不氆氇就会有疏密,而生活如果不能脚踏实地,就可能栽跟头……”夏加专注地跟着爷爷的步调,聆听着爷爷的教诲。也许是耳濡目染,也许是天分,他竟很快学会了如何织氆氇,看着身边一张几尺长的细密的氆氇,再看看窗外渐白的天空,他起身欣慰地伸了个懒腰。

夏加扶着去转经的爷爷走出巷口,爷爷说道,“孩子,我很高兴,你已基本学会了使用织机,但可能还没有参透藏装里的乾坤。我是赶不上时代了,但我知道各地藏装款式繁多,风格各异,西藏的天地与神灵、人伦与历史,我们民族的精神都蕴藏其中……还有就是,当你遇到想不通的事情时,就去看看那台氆氇织机,就会明白了,它经历的风雨比你多。孩子,记住,我们是穿氆氇的人。”

夏加与爷爷在大昭寺广场分别。对于夏加而言,一夜未眠,没有带来疲惫,反而使他更为兴奋,因为他似乎找到了新的设计灵感。他飞速来到工作室,仔细改好了自己的设计方案,他甚至想好如何向他的那位海归顾客解释:“用传统的氆氇替代时下最为流行的丝绸作为主面料,不仅因为氆氇古朴典雅,更为重要的是氆氇对藏民族身份有着特殊的标示意义……”

次仁一把推开了工作室的门,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怔怔地看着夏加:“快,快,爷爷昏倒在家门口,我,我已经打了120,你快回去看看……”

夏加不顾一切地跑回家,120急救车已经到达,他把昏迷的爷爷抱上车,对医生说,“你们快去医院,我回家取点钱……”夏加跑回家,从抽屉里拿走那张本是买房用的存有十万元的银行卡,回头看到了昨夜与爷爷一起织的那条氆氇,便将它叠好放在了隨身的包里。

“老人两个月前已经来做过检查,是肝癌晚期。当时说要会诊确定治疗方案,可是后来老人就再也没来过。现在状况已恶化,并发多器官功能衰竭……很抱歉,现在我们已无能为力。”医生对夏加说。

爷爷最终没有挺过那个下午,夕阳从窗外照在他平和的脸上,如同镀了一层金光。夏加把氆氇盖在了爷爷身上,难以抑制地悲痛起来。

次仁和央宗陪夏加送走了爷爷。

两周过去,次仁的哈雷摩托又来了,但他发现夏加的店面已经被搬空了,“夏加秀藏装工作室”的牌匾已经挂到了隔壁土特产店的门面之上。

“行啊,夏加!这么快就改头换面啦!比原来气派多了!瞧瞧,还是挑高复式设计!”次仁看到大厅正中的台子上放置了一台氆氇织机,与楼顶垂下来的水晶吊灯相对应,十分惹眼。“这小子疯了吧?!嘿!新鲜啊,有见展览豪车的,还真没见过展览氆氇机!还有人会把过时的玩意儿拿出来臭显摆?”次仁冷眼相看。

正在二楼工作室中忙着的夏加,透过玻璃门看到楼下的次仁,走出工作室,扶着栏杆朝楼下说,“你来的正好!怎么样?新店还可以吧!我用本来要买房的钱租下了这家门面,简单装修后就搬进来了。”

“那你为什么把这台破织机放在这里呢?”

“看到它,我会觉得家人一直陪伴着我,重要的是它就像图腾一般,让我灵感不断……”说到织机,夏加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说到:“对了!我还有件重要的事!”

他急匆匆跑下楼来,手里拿了一件刚做好的衣服,骑上夏加的摩托车,说到,“你在这里多待一会儿,我去找央宗,昨晚我给她设计制作了一套顶漂亮的衣服,就是用这台氆氇织机织的布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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